上弦月不知什麽時候掛上了高空,夜幕下來,濕潤的海風中便有著悠然的歌聲。


    城下町雖然是在島嶼上,但町的位置離海岸還是有些距離的。百年的時間,附近也仍有許多森林和山地沒有開辟,居民們生怕天人們製作怪物——竈神會順著海岸偷偷藏匿進森林裏,所以平時入夜後也不敢離開人多的地方。


    不過在不需要進行時空傳送後,付喪神加強了城町的巡邏,城內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竈神傷人的災禍了。


    寂靜的森林與海水緩緩的沙岸在入夜時因為與溫暖的氣候,總會有幾縷飄螢幽幽點綴著夜色。


    換句話說,人少的地方,基本就是個值得男女私會的好地方。


    有約會的好地方,思慕的年輕男女自然也會因那尚好如花開般的戀情相約在宵暗之後。


    隻是在一郎終於決定赴約的那個晚上,每夜會隨著海風飄來的歌聲消失了。


    小小的茶屋裏,一個長相敦厚的青年難過地說了自己的故事:


    街尾的打漁人戀慕街頭的少女,每天都會努力地尋找到漂亮的貝殼和海石送過去,但在某天終於收到少女回信後反不覺得欣喜,隻覺得惴惴不安,自卑而不敢赴約。


    少女有甜美的嗓音,每天都會坐在約定的海岩上唱歌。


    等到他鼓起勇氣的那一天,少女卻消失了。


    這是城中第三個消失的少女了,因為時間間隔不長人數不多,直到第四位——從城中出來的外貌如少女的付喪神也失蹤後,居民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名為一郎的青年說完故事之後,有些不安地抬起頭,看到風姿華美的佩刀貴族在為坐在自己前方的黑發男孩倒茶,沒有回話的意向,不禁呐呐道:“……城主大人?”


    三日月宗近:“九十九大人,報案者在叫你。”


    一郎默默把視線移到了黑發男孩的身上。


    “……”兩人大眼瞪小眼。


    九十九朝有點鬱悶。


    少女失蹤,多麽熟悉的事件啊,現代小說家都寫得透透的了。


    有一說一,三日月宗近的確了解他。


    審神者是個坐不住的,那他的刀劍其實更坐不住。


    想要對兵器有了解,沒什麽是比直接打一架這個方法更合適的了。


    不過前一秒剛誠摯地展示了刃心,後一秒就約好了似地把自己請進一個茶屋聽打漁人的委托,簡直就是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壓切長穀部守在茶屋門外,路人一看到他就明白是城中的大人物在茶屋內,不會上來打擾。


    男孩用抬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三日月宗近,黑黝黝的眼睛裏有點哀怨。


    付喪神嘴上很是穩當地說:“這樣的表情放在您現在的外貌上,的確會讓人覺得憐愛啊。”


    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我們會好好給您打下手的。


    九十九朝已經摸透了這個“老人家”的陰陽怪氣,對這樣的調侃不為所動,“是因為牽扯到了什麽鬼神一類的東西嗎?”


    “畢竟對手是陰陽師,我等隻是刀劍的付喪神,所以才需要您的帶領。”付喪神大方承認。


    涸澤島很大,哪怕是為了建城扒拉來的一塊地都不過是九牛一毛,由此可見整體麵積無法可想,或者說在這種玄妙的世界裏,這座島嶼甚至可能沒有邊界。


    從前的九十九朝並沒有帶付喪神深入過蓬萊,是因為沒有必要。


    付喪神對於蓬萊的情報充其量就是知道是個地獄之花紮堆的地方,哦,天人其實都是花的妖怪,一個天人就是一種花妖。


    平時他們隻要做好不讓天人製造的竈神擾民就行,所以蓬萊妖怪們和禦所付喪神之間是長期的井水不犯河水。


    但在禦門院一支落入地獄之後,這個形勢必然變化了,天人被吞噬,刀劍沒有離開地獄的理由和任務。


    一直以來追殺的敵人就在河的對岸,廣闊無邊的島嶼上,竈神和昆蟲妖物重重環伺的蓬萊。


    可付喪神光是在這一年對島嶼的探索裏,都有十來位折戟,隻探索到那些禦門院的家主都把那些花給吞了,變得更加難打了的情報。


    不僅是因為環境艱險,也是因為對方是個有千年曆史的陰陽師世家。


    對上浸淫陰陽道已久的術師,付喪神本身就輸了一截,對方又是邪道,付喪神中充其量是有擅長兵法的刀劍和幾把斬殺過鬼怪的妖刀靈刀,所以整體對於怪力亂神的現象,沒有什麽解決的好辦法。


    總不能要求一位近戰刀男變成遠程術師,還要和邪道鬥智鬥勇。


    黑發男孩又歎了口氣,嫩臉上一邊寫著“我就知道”,一邊寫著“這是變相加班”,熟悉他過去的付喪神要是看到了這個模樣,基本都會覺得有趣又難得。


    但丟失了心愛女子的漁人一郎不懂這樣的主仆情深,隻知道佩刀的貴族般的大人是在聽命這個男孩,男孩歎氣,難道是因為無法解決他的難處嗎?


    漁人一郎立刻從桌子上退下,向男孩磕頭,“大、大人,請您幫幫我,一定要幫幫我!”


    “三日月。”九十九朝叫了一聲。


    在聽到磕頭聲之前,華美的刀鞘已經抵住了青年的額頭。


    三日月宗近微微笑道:“大人還是小孩子,不喜歡這樣的禮節。”


    一郎著急地抬頭,就看到黑發的男孩跳下凳子,利落地抓起桌上的帽子,說道:“我們也有同伴因此失蹤,所以找出凶手也不僅是為了你,閑話少說吧,先帶我們去你們幽會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查出什麽蛛絲馬跡。”


    一郎欣喜,“是,是!”


    夕陽西下時,少女忙完家中店鋪的工作後,就會出發了。


    她步伐輕快地走在前往約定地點的路上,慢慢哼起了歌。


    少女悠揚的歌聲小有名氣,春天的時候不乏有夾著花枝的情信被拋入她的小窗內,她卻隻從中看到了那串雪白貝殼串起的鏈子。鏈子就戴在她雪白的手腕上,隨著歌聲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然後這樣動聽的聲音在那一日夜色降臨時戛然而止。


    付喪神腳程很快,九十九朝受過鍛煉後的速度也不慢,一行人來到海岸,進入森林後四處就靜悄悄的,遠處的霧氣很薄,可以看到太陽的光影。日落時海水也會變色,景致不錯,沒有麵向涸澤大島那種讓人覺得霧後有無法讓人窺見形貌的大怪物的感覺。


    不過海岸和森林沒有讓九十九朝發現蹊蹺,他們便沿著路線往回走,一路探查。


    壓切長穀部帶來了前兩位失蹤少女的消息,這兩位家中都是老人,所以沒有直接來見九十九朝,情況與一郎的心上人一樣,隻是天色暗下來的時候要出門收回晾曬的衣服,就突然不見了。


    而第四位失蹤的就是付喪神,名為亂藤四郎。


    亂藤四郎屬於栗田口的短刀,原本是要去旅修的,因為突然發生了這件事所以留下來了。


    亂藤四郎有著少女一樣的外表,由他去吸引凶手的目光最合適不過。


    九十九朝忍不住問:“怎麽不見你們那麽擔心他?”


    三日月宗近的敘述很平淡,感覺怪怪的,不過付喪神直接拿出了一個金色的禦守,解釋道,“付喪神不能離禦守太遠,所以他一定還在這座島上,禦守沒有動靜,就代表他沒事。”


    男孩接過三日月遞過來的禦守看了看,禦守的背麵就是亂藤四郎的名字,了然道:“也就是說,失蹤的人可能都被關在了我們這邊島上的某個地方,至少這位亂藤四郎目前沒有什麽危險。”


    是打算抓夠了人再一起送到蓬萊嗎。


    九十九朝在心中推測,竈神沒有智慧力量也不大,既然連付喪神的步伐都能阻攔,那看來也是妖怪之流才能做到的,能驅使妖怪,幕後主使不言而喻。


    漁人一郎陪他們走了一個來回,忍不住抬頭擦了一下汗水,指著不遠處就要回到的一條小街,“那天晚上,還有人看見美惠子從這裏經過!”


    男孩快步上前,這樣的小街與其他小街沒什麽區別,石牆和別人宅邸的修築的板牆嚴絲合縫,沒有窗戶和商鋪,街口應該就是少女最後被人目睹的地方。


    “嗯……”九十九朝用扇子頂了頂額角,四下觀察。


    “大人,剛剛我經過了這裏,沒有感覺到有異樣的氣息。”壓切長穀部說道。


    付喪神對於妖氣很敏感,基本不會錯漏,不過男孩像是從思考中突然回神,“壓切君,蛛絲馬跡……不一定特指是氣息,能困住付喪神的地方,說不定本來就不是常理能理解。”


    “您要怎麽做?”


    九十九朝慢慢嗯了一聲,忽然像是發現了線索,走到牆邊,撿起一樣東西,三人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根女人的發絲。


    這的確是付喪神不會注意到的東西。


    漁人青年忍不住張了張嘴,“這是……?”


    夜色徹底來臨,小街上隻有微弱的燈火與四人。


    男孩放開手,發絲飄在半空,輕輕叫了一聲:“食發鬼。”


    他手裏的扇子展開,奇異的一幕發生在漁人一郎的眼前。


    黑亮而如流水的頭發從男孩的扇中傾斜而下,像是山澗中蜿蜒流下的河流,漆黑而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流光。


    黑發落地,延伸後飄起,漸漸地形成一個長發傾下包裹住了軀體的人形。


    流水一樣的頭發分撥,一張雌雄莫辨的蒼白臉龐出現在發絲中,發下的身軀雖然因為召請者靈力不足宛如難辨虛實的影子,輕輕薄薄的煙霧從長杆的煙鬥中逸出,額生兩角的妖鬼慢慢抬起了眼皮。


    食發鬼看到了九十九朝,“呀,是您啊。”


    隨即他像是借著沒法徹底顯現出的煙霧一樣的身軀,拖著長長的頭發打量了男孩身後的人,輕飄飄繞過付喪神後看向長相敦實憨厚的漁人一郎,吞雲吐霧道:“我能吃了他嗎?”


    一郎直接嚇得做到了地上,壓切長穀部和三日月宗近倒是不為所動,單手輕按著刀,以防妖怪噬主。


    “我需要你幫我找一個人,食發鬼。”九十九朝說。


    發絲和霧氣組成的妖鬼回身,看到了男孩扔出的一根發絲,像是遊魚見到了餌般慢慢飄蕩了過去。


    “唔……”妖鬼的長發接下了發絲,如一滴水落入河流,他在男孩身邊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後語出驚人。


    “就在我們腳下啊。”


    所有人齊齊一驚,寒風一樣的冷意徒然刮過背脊,壓切長穀部率先拔刀,直刺土地。


    吃痛的叫聲從地底傳來,沼澤一樣的黑暗水一樣冒出土地,一個長著三隻鬼角沒有眼白的人突然從地上冒了出來!


    “啊啊……鬼,是鬼!”漁人一郎終於忍不住了,大叫起來,打破了恐懼帶來的詭異氛圍。


    嘩啦一聲,他的身後也出現了沼澤般的黑池,但刀光一閃,沒人知道三日月宗近什麽時候站在了冒出上半身的鬼的身後,背對掉落的頭顱收刃。


    九十九朝挑眉,這兩個鬼長得一模一樣,雙胞胎?是什麽類型的鬼?


    “咦?”九十九朝微微一愣。


    被三日月宗近斬頭的鬼竟然沒有死去,而是突然扭身抓住落地的頭往脖子上一按,傷口就愈合了,然後立刻沉下沼澤。


    新月一樣的攻擊直接對著土地,把鬼逼了出來。


    沼澤鬼罵罵咧咧,才發覺這次看中的小孩的護衛不一般,兩兄弟一起蹦了出來,和兩個付喪神一對一,戰鬥轉瞬打響。


    食發鬼不是擅長戰鬥的式神,九十九朝把如水的頭發收回扇子,皺著眉觀察著戰鬥。


    怎麽說呢,就像是有著無數條命的小怪遇上了修煉滿級的勇者,肆意的刀光下兩兄弟被斬成寸塊,卻又大罵著拚起了身體。


    是天人嗎,但不像是花的精怪,反而像是沒有理智的饑餓的鬼。


    九十九朝的疑問剛剛冒頭,一道殺意忽而從腦後竄來,男孩驚訝回頭,看清第三隻鬼!


    三胞胎!?


    “啊、啊啊啊!”


    漁人一郎拿著從牆邊撿來的一個木棍,用盡力氣打飛了撲向男孩的鬼,“是你們,是你們捉走了美惠子嗎!?”


    九十九朝沒被嚇到,後退一步,平靜地勸他,“我覺得他們……”應該不會說話。


    下一秒,沼澤鬼的嘴裏就發出了咬牙切齒的聲音,然後嗤笑,“美惠子是誰?”


    他拉開衣服露出了收藏,女性的發飾琳琅滿目,“來到這裏後沒有獵鬼人,隻要入夜就可以收集到不少藏品,沒滿十六歲的少女太過美味了,真是不夠吃啊。”


    兩人:“!?”


    三日月宗近遊刃有餘地斬斷鬼地四肢,越來男孩的身邊,“大人,我記得您曾說過禦門院晴明在平安時代為了長生不死作出過不少研究,這是其中的一種,他似乎是讓一個重病纏身的人吃下了沒有研究成功的藥物,將他轉變為了‘鬼’,那隻鬼的血液可以像是天人的花粉一樣把人同化,在曆史上一樣被當成是惡鬼或者詛咒消滅,平安時代後還有專門的獵鬼人組織。”


    “鬼死之後居然會下地獄!?”九十九朝臉色難看。


    “無惡不作,當然會。”三日月宗近簡單地回答,“您的前方,將會有重重阻礙。”


    九十九朝詭異地冷靜了下來。


    他忽然理解三日月宗近讓他出行的更深一層含義。


    因為他忘記的事情太多,地獄和人世多有不同,這次他是要真正直麵禦門院,在最弱小的時候,直麵地獄中不死的牛鬼蛇神。


    刀劍做好了準備,那握刀的人呢?


    九十九朝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畫麵。


    黑發青年獨自一人要前往蓬萊的時候,前方深山大霧,卻有一個付喪神站到了他身後。


    【你……您究竟為什麽要那麽執著?】


    青年沒有意外他的到來,回過頭,語氣仍舊一派輕鬆,【我的答案始終如一,宗近。】


    【我感覺到了一陣熟悉的氣息,我必須去看看,這是我給自己下的詛咒,想擺脫也擺脫不掉。】


    【我們是利刃,有何物斬不斷。】


    【……真自滿,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啊,】青年的唇角仿佛天生就帶笑,【等我回來吧,等我用:“回來”來證明,我與你們之間的聯係是斬不斷的。】


    【……】


    青年晃晃悠悠,走入了深深的霧氣中。


    “……”


    九十九朝張了張嘴,心情五味陳雜,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他甚至想敲一敲自己的腦袋。


    記憶這種東西,果然是又煩人又令人嫌棄。


    最後男孩隻好靜了靜,看到遠處的鬼再度拚起自己的身體,緩緩問,“既然是不成功的藥物,那這種鬼的弱點是什麽?”


    “平安時代是個不可撼動的年代,就像我們無法直接去消滅禦門院的源頭,所以鬼王及更強大的鬼應該不會被禦門院從地獄深處放出來。”


    三日月宗近半跪在地,慢慢收刀入鞘,抬起一雙眼睛看著男孩的背影,輕聲回答:


    “大正時期,這些鬼被正式消滅在曆史中,他們的弱點就是獵鬼人特質的刀和……


    “朝陽。”


    惡鬼撲來,扇麵再次展開,勾著扇柄的手指轉扇,然後,拋向天空!


    扇麵鎏金。


    “日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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