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意是這座古城內最大的一家酒樓,也常年是最熱鬧的。這座酒樓從外麵看去像是一個巨大的三層高的八寶攢金絲楠木食盒,人站在外麵,會聞見食物的香氣不斷地從裏麵飄出來,勾人得緊,老饕聞一聞就能知道今天的菜有些什麽。人們走進大堂,便能看見擺在大堂正中央的舞台,上麵每日午飯時間單日表演雜耍,雙日表演戲劇,晚餐時則是雷打不動的說書。至於平常下午的茶水時間,卻是酒樓內的下到掌櫃家五歲的小兒,上到風情萬種的老板娘,中間再添上耍得一手好刀法的大廚和會轉盤子的店小二親自上去表演。熟客們都喜歡這家酒樓親熱的氣氛,對酒樓每日的表演節目如數家珍,偶爾互相不認識的人拚個桌,也總是被這氣氛感染,迅速熟悉後高談闊論起來。


    然而這些都是金陵意名聲傳出來後的優點,在他建立之初,招來的可都是文人雅士,為的是大門上懸掛著的那一塊牌匾。給金陵意題匾的是寒筆書生鍾疏桐,一字千金,卻千金難求,那可是一位在文壇上的名聲遠大於他在武林中的名聲的天下座師。


    嚴峰他們一進樓,就有跑堂的上來招呼客人,道:“喲,這不是嚴三爺嗎?您可有一段時間沒來了!今兒個總算是把您盼過來了!這位客官看著眼生,是第一次來我們金陵意吧!裏邊請裏邊請,保管您來了一次就還想來第二次!不知二位是大堂還是上樓?”


    嚴峰是熟客了,笑罵了這跑堂一句:“就李健你小子嘴皮子利索!”


    金陵意第一層是大堂,沒有屏風和包間,一見如故的客人們聊得興起,隨時都可以把桌子拚到一起,二樓則隔了屏風,三樓是包間。嚴峰自然是選擇上樓,他拿出了塊牌子給跑堂李健看了一眼。李健見了,彎腰伸手,態度更親熱幾分,在滿堂喧鬧中高聲招呼到:“好嘞!客官您樓上請!”


    此時正好是那會轉盤子的店小二表演的時段,南玉往中間舞台上看了一眼,那店小二手上左右各三支細棍,棍子頂端又各頂著一個飛速旋轉的盤子,他仰起頭,慢慢把右手上的盤子放到了額頭上戴著的一個小碗裏,右手又重新去拿鐵棍和盤子,總共轉起了九張盤子,贏得底下一片叫好。


    二樓要安靜一些,中間是鏤空的,坐在圍欄旁邊可以看見一樓舞台上的表演,視野比一樓還要好一些。


    “對表演感興趣?”嚴峰注意到南玉上樓前還回頭看了舞台一眼,便問了一句,又安撫道,“沒事,二樓視野還要好一些。”


    “確是有些意思。”南玉笑了一下,沒有反駁。南疆沒有這些花樣百出的雜耍,他這是許久未見,確實看出了幾分新奇。


    上樓後,跑堂招呼著嚴峰他們在二樓欄邊坐下。嚴峰跟跑堂點了單,那舞台上表演的店小二已經轉起了十二個盤子,最後他依次一拋,右手伸出去,盤子跟長了眼睛一樣落在他右手上,一個沒碎,底下又是一片叫好。


    嚴峰二人坐下後也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就有另一位小二端著點心上了桌,上完菜後順便就在嚴峰二人旁邊坐下,擦了擦手笑嘻嘻地問道:“不知嚴三爺這次想打聽什麽消息?”


    南玉瞥了一眼這小二,發現正是剛剛在樓底下轉盤子的那個,隻見他皮膚黝黑,雙眼明亮,看上去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麵龐還帶著未脫的稚氣,頗有幾分虎頭虎腦。南玉心想,這倒是有趣。不過他沒有說話,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地往樓下舞台上看去,這會兒上台的應該就是傳說中風情萬種的老板娘了,竟然是一位胡姬,隨著二胡聲轉得越來越快,火紅色的裙擺飄揚開來,像是升騰的火焰勾勒出的一朵怒放的花,美得張揚又肆意,一雙翡翠珠子般的眼睛衝人一看,簡直要把人的魂都吸進去了。


    嚴峰先放了二錢碎銀在桌子上,食指扣了扣桌麵,沉吟了一下,才問:“吳二哥,不知最近你們可有明月樓的新消息?”


    吳二伸手在桌子上一抹,那二兩銀子就被他收到了袖子裏,他笑彎了眼睛,道:“十兩銀子。”


    嚴峰直接丟給了他個荷包,看樣子是早就準備好的。吳二雙手一合,接住了荷包,衝嚴峰一拱手,提聲道:“好叻!客官稍等,我再去給您上一盤軟香糕!馬上就來!”他說完,又衝嚴峰笑道,“這盤算我們樓裏送嚴三爺的,還望三爺以後也別忘了照顧我們生意。”說完就下了樓,再過一會兒,卻是當初迎他們進門的李健給送了一盤軟香糕上來,道了聲請客官慢用,把盤子放下,就走人了。


    嚴峰從盤子底下摸出一個被壓扁的紙卷,展開來看了,後神色不變,把紙卷巴卷巴,往嘴裏一丟,嚼了幾下,就吞了下去。南玉目光早就不放在樓下的表演上了,此時這少年撐著下巴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那弧線漂亮至極的下顎衝他抬了一下,淡色薄唇一掀,揶揄道:“怎麽,嚴三爺這麽大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喜歡吃紙嗎?”


    “南弟何必取笑我。”嚴峰神色無奈,解釋道,“為了方便處理,金陵意家用來寫消息的墨水和紙都是特製的,嚴格來說,也可以算是點心的一種吧,這也算是他家的特色。到如今,光紙的口味就有十多種,更別提多達二十多重口味的墨水了。你要是好奇,再點一盤筆墨風流就是。”他說完,也不待南玉應聲,自招了旁邊候著的跑堂,又點了一盤筆墨風流,並且把那盤放在自己麵前的軟香糕挪到了南玉麵前,這麽一擺,南玉那邊便擺的都是一些甜口的點心,他這邊倒隻剩下了幾盤鹹口的小菜,反倒顯得這位請客的有幾分寒酸。


    南玉卻也不推辭,看嚴峰動了筷子,自己也拈了一塊軟香糕,放到了嘴裏,舌尖一觸到點心外麵那層麵皮,他便眼睛一亮,果然是入口即化,唇齒生香,再下手時,速度便比之前快了幾分。


    片刻後那道筆墨風流呈上來,果然做得風流至極,看上去宛如一幅仕女畫,弱不勝衣的少女單手撐傘,懷中抱著畫卷,沿著曲徑繞過假山,低頭從花枝下緩緩走來,旁邊留白處題詩署名篆刻樣樣俱全,色彩鮮明,線條柔軟,這幅假畫簡直逼真到令人不忍下筷了。


    “雨打胭脂色,花枝壓傘低。斜身遮水墨,露濕綺羅衣。”南玉將畫上的題詩念了出來,“……食魚先生?”


    “是這家金陵意大廚的別號。”


    “倒有幾分趣味。”


    “南弟隻管下筷便是,金陵意的筆墨風流雖然每一次畫都不同,那位食魚先生卻是最不樂意別人對他手底下的東西隻看不吃的,按他的話來說,便是:‘食物就是食物,讓人吃不到肚子裏的食物,隻能變成廢物。不想吃我做的菜,難不成是覺得廚子我是個廢物點心嗎?’”


    南玉聽罷一笑,不再遲疑,和嚴峰分食了這盤筆墨風流,這道菜確實做得極好,不同的著色處便是不同的味道,糖衣甜而不膩,那座假山卻又酸辣爽口,紙張口感綿軟,極有韌性。隻是南玉果然像當初他執意要跟著嚴峰乞憐時說的一樣,食量很少,又不喜葷腥。他吃不下後,一桌菜最後大半都是嚴峰解決的。


    待離開了金陵意,南玉才向嚴峰問起這家酒樓來曆。


    “金陵意的背後是飛燕盟,江湖上最大的情報組織。”嚴峰把自己之前進樓時給小二看的那塊木牌遞給了南玉,那木牌中間雕了一隻飛燕,身姿矯健輕盈,用銀絲勾邊,看上去活靈活現,神氣極了,牌子右下角寫了兩行字:嚴峰,辛亥年二百一十七。


    嚴峰繼續說道:“這是飛燕盟給客人的牌子,他們自己內部另有一套辨別身份的章程,卻是不足與外人道的了。飛燕盟對可以買賣消息的客人的身份篩選很嚴格,也分做四層,級別從低到高分別是木,銀,金,玉,憑此牌可在飛燕盟旗下任意一家酒樓買賣消息,級別越高可以買賣到的消息也就越多,若是沒有牌子,也就隻能把金陵意當做一座普通酒樓罷了。”


    南玉把牌子還給嚴峰,問道:“名字裏帶了個燕字,莫非也跟朝廷有關係?”


    “這事在江湖上沒有確切說法,倒是有個似真似假的傳言,說是飛燕盟唯一的一塊玉燕牌,在官家手裏。”嚴峰回道,他沒有壓低聲音,想必這消息在江湖上流傳已久,隻是一直沒有切實證據。


    他這樣一說,南玉心裏便有數了,又道:“剛剛那位吳二,易容的手法十分高明,我聽你喚他一聲吳二哥,倒不知他的來曆?”


    嚴峰低低一笑,道:“你別看他易容得年輕,實際已經四十來歲了,飛燕盟排行第一的順風耳,難道當不起我一聲哥哥嗎?”


    “自然是當得起。”南玉回道,看見嚴峰笑,忍不住更開心幾分,問道,“隻是不知接下來嚴三爺又準備帶我去哪?”


    嚴峰眉尾一揚,露出幾分得意模樣,道:“去了,南弟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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