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青樓裏,芍藥還跪坐在那條案幾後麵,慢條斯理地給坐在她對麵的女人倒了溫好的酒,臉上一點怒色也看不見。女人接過酒杯便仰頭飲盡,而後便一直把酒杯夾在指尖把玩。她坐得隨意,側麵對著芍藥,長腿一曲一伸,手臂搭在膝上,裸露的細腰弧度曼妙至極,肚臍上嵌了一個圓環,墜著一顆細長菱形紫色水晶吊墜,晃得人眼暈。她嘴角掛著笑,開口詢問芍藥時語氣卻嚴肅得很:“你對嚴三爺用了蠱?”


    芍藥低著頭不說話。


    “小十一啊,你應該知道,用蠱是得不到一個人的真心的。”


    “我不想要他的真心。”芍藥答道,聲音嬌軟,“我就隻想要他這個人。”


    女人聽到她的聲音,皺了眉,抱怨到:“我早就該跟七哥說別教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沒事好好地學什麽女人說話。”她把手中酒杯放到了案幾上,繼續說到,“十一,人都是會變的。你現在這樣想,以後卻不一定還能這樣想。人的妄念的胃口隻有越喂越大,更何況你不要他的真心,怎麽能說是得到了這個人?下蠱換來的情意終究是假的,你怎麽敢肯定世上無人解得開你的情蠱!”她說著說著就上了火氣,傾過身去,伸出手指恨鐵不成鋼地猛戳芍藥額頭。


    芍藥往後躲了一下,沒有躲開,隻好抬手捂住額頭,小聲說道:“九娘,我沒有下情蠱。”這次再開口,卻是幹幹淨淨的少年聲線,他補充道,“我下的是一夢歡。”


    “一夢歡?一夢歡!”九娘聽見這句話,手上的動作一下子就僵住了,她慢慢收回手,慢慢坐回了原位,慢慢拿起了已經空了的酒杯,喝了一口壓壓驚後,才幹巴巴地哦了一聲。一時哭笑不得,她還真不知道是該誇十一長大了還是啐他不正經好了。


    或許她該慶幸還好隻是一夢歡,不是一笑散?


    一夢歡是讓人做春`夢的方子,一笑散則通常是春樓裏用來對付那些初次接客的姑娘的,會讓人渾身無力,情思勃發。


    她跟十一麵麵相覷,十一此時才敢抬頭看她,一雙眼裏眼瞳很黑很圓,占了眼裏三分之二的麵積,又生得幹淨,像是含了兩汪清泉,這樣認真地看人的時候尤其無辜,好像他什麽都不知道。九娘回想了一遍從小自己跟七哥對待十一的教育……哦,阿木爾天女在上,他可能該死地,真地什麽都不知道!


    嚴峰第二天是頂著一對黑眼圈早早起床的,他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外麵天還是黑的,離武館的早課開始還有整整一個時辰。他翻身下床,輕功都用上了,落地時一點聲響都沒發出來,輕巧得像一隻貓。然後這位嚴家的三公子,江湖上的嚴三爺,偷偷摸摸地換了褲子,把髒褲子拿去自己洗了,晾好,然後又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房間,躺在了自己床上。他睜著眼看著房梁,心中想著的卻全是昨日裏見到的姑娘。


    一時心緒如春草,熱熱鬧鬧地從濕潤柔軟的土地裏鑽出來,冒出嫩綠柔軟的草尖尖,春風一吹,就搖搖晃晃地撓得他心癢。


    他想她,想見她,想得滿心都是溫柔與歡喜。


    嚴峰第二次見到芍藥是在傍晚的時辰,還是那間屋子,隻是這次沒再掛著紗簾,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坐在案幾後,烹了好酒,抬頭看見他來了,便抿唇衝他嬌嬌地一笑,笑得嚴峰頭重腳輕,暈暈乎乎地,連自己是不是也回了一笑也不知道了。他在案幾對麵盤腿坐下,把自己的刀解下來放在了膝上,這樣被案幾一擋,免得對麵的姑娘看見了害怕。他此行是特意前來謝罪的,隻是還沒說話先犯慫,低頭灌了幾杯黃湯下肚,才有了在喜歡的姑娘麵前開口的膽色,清了清嗓子,直視對方問道:“昨日嚴某多有冒犯,今日特來賠罪,不知姑娘可有什麽想要的補償?隻要姑娘願意說出來,嚴某都會盡力去辦。”


    芍藥在打量他,或許是在評估這個承諾的可靠性,嚴峰卻不敢眼睛亂掃地多看兩眼自己想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的姑娘,隻緊張地握住手中酒杯,目光放在姑娘同樣握著酒杯的手上,那是一雙十分漂亮的手,十指纖長,不染丹蔻,指尖白得像蔥,手背肌膚下隱約可見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玉裏沁了幾絲綠髓。嚴峰便又想,芍藥姑娘的手也是很好看的,總之,少年郎看心上人,隻有越看越漂亮的道理就對了。


    芍藥笑了一聲,他今日穿的裙子與昨日不同,自然妝容也不一樣,不再像一朵豔得張揚的紫芍藥,倒像是一支娉婷的荷來,他笑意盈盈地問嚴峰:“你姓嚴?江南刀嚴家?”聲音是又嬌又軟的,惟妙惟肖的姑娘家的聲音,他看嚴峰點了頭,繼續問道,“那不知是嚴家的哪位公子?”


    “我在家行三。”


    “哦,那就是嚴三爺了。”


    嚴峰覺得耳後有些熱,他闖蕩江湖這幾年,不是沒有搏出一些聲名來得,平日被他人叫著不覺得如何,可如今被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一叫,立馬就生出幾分難為情。


    “那麽嚴三爺,你是不是喜歡我?”


    嚴峰抬頭看他,他還是在笑,眸光悠悠一轉,眼角流淌過的淡青色便容易讓人想起隱在葉下的薄且透明的蟬翼,美得驚心動魄。嚴峰答:“是,我心悅你。”他直視那雙眼睛,答得非常鄭重,也非常珍惜,是,他嚴峰就是對這位姑娘一見鍾情了,想要跟她在一起,結契成婚,可以在昏昏欲睡的午後一同困覺,一同侍奉高堂,為她描眉簪花,直到兩個人都白發蒼蒼了,最終一同埋入泥土裏去,若是千百年後有人掘開他們的墳墓,還會看見,兩隻化為白骨的手牽在一起,這有什麽不可以承認的呢?一見鍾情,本來就是這紅塵中最浪漫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


    芍藥避開了他目光,把話題轉了回來,問:“我要什麽補償都可以?”


    “隻要嚴某力所能及。”


    “那我要離開這裏,跟在你身邊。你辦的到嗎?”他曲起食指敲了敲幾麵,抿了抿唇角,聲音低下來,“不……或許我該問你,嚴三爺,你願意嗎?”


    “樂意之至。”嚴峰嘴巴答得快極了,腦子裏卻等舌頭說完了話,話音落了地,才反應過趟兒來,紅了臉,心中湧出一腔真情要訴,嘴卻笨拙地訥訥不能言,隻情不自禁地笑出了一口白牙,也虧他長得俊逸,五官壓得住,這樣見牙不見眼得笑起來竟也沒有透出傻氣,隻覺俊美灼灼如烈陽。


    “嚴三爺,你們這些江湖上的大俠一向最是重然信諾,答應了的事,萬萬沒有反悔的道理,可對?”


    “我高興能多跟姑娘相處還來不及,怎麽會反悔?”


    芍藥聞言卻沒有開心模樣,反蹙起一雙柳葉眉,咬了咬下唇,顯出幾分煩心。他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出真相,然而想到昨天九娘勸他的話,還是狠了狠心,開口道:“嚴三爺,你既已經答應我,我自然也該拿出相應誠意,向你坦白我的身份。”他清了清嗓子,再開口就是少年聲線,“我非女兒家,實是男兒身。”


    嚴三爺這次是真傻了。


    “我本名南玉,字如瓔,行十一。”芍藥一邊說,一邊從廣袖裏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在案幾上整整齊齊地擺了一排,依次往臉上塗抹,最後起身去了銅盆旁邊,低了身掬水洗手淨麵,重新坐回嚴峰麵前時,一張臉確實是少年模樣,清秀但不女氣。他仍是很好看的,隻是這好看褪去了明豔與嫵媚,像是林間的霧,山巔的雪,鬆下的溪,石中的玉,是一種幹淨純澈到了極致的好看。他抽下了鬢間發簪,一頭青絲如瀑落下,被主人隨意撥了撥搭在身後。然後他抬眼重新看向嚴峰,隻有這雙眼睛是沒有變的,看向他的時候仍是溫溫軟軟,像是含了兩汪泉水,且如今沒了眼妝,反倒襯得這兩顆墨玉越發幹淨,輕而易舉地就能看軟了嚴峰的心腸。


    嚴峰想,我本來應該生氣的,可他對著姑娘……哦,不,現在不是姑娘了,對著南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終於發現自己根本生不起氣來,隻是有些傷心,還有些迷惑。原來我一見鍾情的姑娘不是姑娘……那我要怎麽辦呢?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好好問問南玉的來曆,目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會要求跟在自己身邊,可他一句話也不想問,一個字也不想說。他現在隻想離開這裏,去挖一壇好酒,隨意找一個寂靜的,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屋頂上也好,閣樓欄杆上也罷,痛痛快快地喝一場酒,也許等他醉了,也就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南玉有些忐忑,他起身繞過案幾,走到嚴峰身邊跪坐下來,伸出手去握住了嚴峰的手,嚴峰沒有避開他,可也沒有回握。他僵著身子坐在原位一動不動,隻瞥了一眼那覆在自己手上的白`皙手背,心中苦笑,他之前怎麽就沒有看出來,這隻手雖是纖細,卻骨節分明,漂亮卻並不女氣。南玉身上穿著的還是那件綠色高領紗裙,坐下時裙擺自然在身後散開,一部分是因為他心裏有鬼,即使言明了自己男子身份,也羞於在嚴峰麵前直接更衣,另外一部分則說來可憐,實在是他在這裏也並沒有男子衣服可以替換。


    他握著嚴峰的手,開始時握得很輕,像是一片輕飄飄的雲落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試探,見嚴峰沒有把手抽走的意思,就小舒了一口氣,切實握住了嚴峰的手。嚴峰看見南玉低著頭,卻偷偷從那低垂的眼睫地下瞅他的反應,跟他眼神撞了個正著,便立馬驚慌地收了回去,又長又翹的眼睫一時顫得厲害,像是被蝶驚擾了的花枝,嚴峰還什麽都沒說沒做,南玉整個人就可憐兮兮地,卻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像是一隻做錯了事後巴巴湊過來討饒的小獸。


    “嚴三爺,你還願意帶我走嗎?”南玉小聲問他,心中忐忑,也覺得自己是實在失策,走了一步臭棋,然而他又怎麽算得到嚴峰會對自己女裝一見鍾情?總不能是一夢歡還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藥效吧。他看嚴峰還是不說話,便有些慌了,開始一條條列舉帶上自己的好處,“我精通醫毒易容,雖然不會武功,卻也有不少自保的手段,不會拖累你。而且我吃得很少,還會做一些點心,還會吹笛子,也有賺取盤纏的手段。我也不懼野外行走,餐風露宿,我敢說,找遍整個江湖,不會有人比我身上自配的驅蟲的藥粉效果更好。”他越說越著急,最後連自己睡覺時候不磨牙不打呼嚕都說出來了,實在是找不出優點了,隻好耍賴整個人都抱上了嚴峰手臂,半個身子都倚到他懷裏去,仰著頭看他,說道,“嚴三爺,你之前可是答應過我了……”


    嚴峰一下子就沒有了辦法,歎了口氣,總算是鬆了口:“……南如瓔,你不必做到如此,我答應的事不會反悔的。”


    南玉便笑起來,他這張臉啊,不笑的時候顯得太素淨,甚至清冷得過了頭,然而此時一笑,兩頰的小酒窩顯露出來,便像是雲開月明,霧散花清,一縷陽光在冰麵上暈開,又太漂亮了,漂亮地讓人想點一點他的酒窩,看看是不是能在指尖牽出糖絲來。


    嚴峰看見他笑,也忍不住回了一個笑,隻是笑完,心中便泛起苦,一時百味雜陳,自己也分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了,又是如何看待這位少年了。


    他其實今日來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為芍藥姑娘贖身,將她帶離畫舫的準備,此時雖然出了一些意外,已經做好的準備卻不會變,他便問南玉何時可以跟他走?南玉如今目的達到,自然對此地毫無留戀,直言今夜便可以,隻臨離開之前,他又重新挽起了雲鬢,畫好了妝容,舉止間皆是十足十的女兒姿態,挑不出一絲錯處來。嚴峰坐在一旁看著,也隻能歎自己上當上的不虧,自嘲至少南玉女裝時確實美得驚心動魄,隻不知這樣一張芙蓉麵,為何沒有被老鴇當成搖錢樹,早早地把聲名傳揚出去。南玉回頭看了他一眼,抿唇一笑,拿眼角勾了他一下,問他:“難道你還真地以為,我見誰都把自己妝扮得這麽漂亮?”說完就重新轉過頭去,細細描了眉。


    嚴峰直接將南玉帶回了嚴家的客房,嚴家現任的家主和當家主母對待三個兒子一概采取的放養方式,更何況原本就是江湖世家,不怎麽重規矩,入門即客,再加上家主六十大壽在即,客房裏三教九流的客人都住得,況且南玉一身女裝可比丐幫前來賀壽的長老穿的體麵多了,又是三少爺親自送過來的,下人還以為這是哪位江湖上的女俠,萬萬不敢怠慢了去。


    卻說這邊嚴峰安置好了南玉,轉頭提了酒,一路飛簷走壁躍上了嚴家最高的那座亭子頂端,在青瓦上坐下,他剛拍碎了壇封,還沒來得及喝,旁邊便探出一隻手欲搶,嚴峰單手托著酒壇壇底迅速避開,另一隻手招架上去,見招拆招地跟來人開始過招,二人均變招極快,先是拳掌指間的功夫,後來見奈何不得對方,便並指作刀,又在轉眼間過了幾十招,最後仍是打了個平手,隻好歇戰。這賊也慢悠悠地從亭子另一麵挪了過來,坐在嚴峰旁邊,手中扇子一展,故作瀟灑地扇了扇風,拖長了聲音問道:“喲,這是誰家惹我的乖乖弟弟了?跟吃了炮仗似得,連口酒也不舍得讓哥哥喝了。”


    嚴峰另外丟了一壇酒給他二哥,抱起自己手中的酒壇子仰頭就灌,喝完後擦了擦嘴,不答反問:“二哥又怎跑這兒來了?”


    “唉,這不是哥哥我魅力太大,惹得小桃紅與小柳綠為哥哥我爭風吃醋,搞得哥哥我心中也不好受,便回家來躲躲風頭嘛。”二哥嚴衡,嚴家這一代三個兒子中皮相生得最好的一個,像極了他們母親,眉又細又長,彎如柳葉新月,眼含情而生媚,形若丹鳳,眼尾狹長上揚,逶迤出七分風流,三分豔麗,高鼻薄唇,風流卻是薄情相,然而這樣一個人,眉眼一彎,笑起來似三月春風拂麵而來,六月夏花灼灼盛開,風流又如何?薄情又如何?多得是有人願意來這滾滾紅塵中,跋涉千山萬水地來為他作一隻撲火的飛蛾。此刻他身上沾滿脂粉香氣,披著一件繡著錦簇牡丹的粉色戲袍,竟也不顯得不倫不類,惹不來人討厭,隻正如那些戲裏的白麵小生一樣,看上去是個十足十的風流俊俏的浪蕩子。他看了看嚴峰神情,眯了眯眼,笑起來時候便像極了一隻狡詐的狐狸,又問了:“三弟,我看你紅鸞星動,來來來,老實告訴哥哥,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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