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世人眼光來看,謝重姒天潢貴胄,潑天富貴裏順風順水長大,定是溺於享樂,於建造修葺之事上極盡精雕細琢、窮侈極奢。宣玨則是出生書香世家,素雅清淡,不在乎身外之物,極簡樸約,天地為席也能恬淡釋然。


    ……但實際恰恰相反。


    謝重姒審美歪到東大洋,九匹馬都拉不回來,下人又不敢拿雞毛蒜皮的修建瑣事再三煩她,前世最後公主府建築風格可謂一言難盡。


    紅木共石亭一色,楓葉同桑葉齊飛,花苑裏種類繁多到白貓打個滾兒,就能染成五顏六色斑斕虎。


    哪天她心血來潮添點料,更是烏泱泱亂七八糟。


    每一個前去公主府拜見的客人都恨不得沒長眼。


    直到宣玨搬入進西廂院,閑暇時日修正裝飾一番後,公主府才勉強夠看,向著“莊重大氣”靠攏。


    聽到他說想入住公主府,謝重姒也不奇怪,正好將看著就頭大的整修事宜丟過去,當個甩手掌櫃。


    當下迫不及待地應道:“行啊,你什麽時候過來?公主府大門給你敞著。”


    前後兩世賜住的公主府雖都規格高占地廣,但地點不盡相同——


    前世公主府是父皇潛邸,因此和天金闕有地道相連;如今則更靠長安巷些許,走小半時辰就能到達禦史府邸,秋日甚至能聞到深巷成排桂花盛開時的濃香。


    謝重姒頓了頓,又道:“主屋還在修繕,不過東邊的廂房差不多整頓好了,能住人。我讓人先收拾出來?到時候他們圖紙直接給你過目。那些亭台樓閣我感覺大差不差,都想布置進去,難以抉擇,你按著你心意選就行,不用再問我意見。”


    宣玨瞥了她眼,知道又拿他當苦力使了,握住她手十指相扣,邊向前走去,邊道:“好。殿下呢?何時搬來?”


    謝重姒本想說還在行宮賴段時日,但見身側人垂眸溫順,任勞任怨的模樣,心軟地哄道:“哎你什麽時候過去,我就什麽時候過去唄。”


    她風流恣意地調笑:“總不能讓美人獨守空房吧?”


    宣玨隨她過嘴癮,心裏飛快過了遍近來事務和忙碌程度,略一思忖道:“下月中旬,稍閑幾分,戶部要事也隻剩細枝末節,屆時我再過去。花苑到時候圈騰妥當,可以把錦官它們接來。”


    天金闕內,一來貴人眾多,玄鷹凶狠好鬥,怕衝撞貴人,二來皇宮內不宜豢養猛獸,衝煞紫氣。所以謝重姒那三隻獵鷹慣來養在守拙園,隔三差五喂食騎獵,但到底離得遠,謝重姒早有接來的想法,而不是像上一世那般放歸鬼穀。


    她聞言雙眸一亮,喜道:“錦官喜高,給它騰個枝頭懸架;涿鹿好動,可以多添置點小玩意給它叼啄;還有太白,年紀比較大了,好靜,得安排離另外倆遠點。”


    宣玨:“好。”


    謝重姒又想到哪說哪,一連蹦幾個稀奇古怪的點子,宣玨都點頭應下。


    去年年中,戶部與禮部共修繕太廟,他主要負責布局統籌,對土木建造也算熟悉,她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應該不難實現。


    “應該就這些了。”謝重姒想了想,“暖閣就按著皇兄府上的仿製吧,不過基築改成圓弧更好,方角容易磕到人——我小時候就磕到過額頭,可疼了。天金闕大概六七月才能重修部分,父皇這幾個月估計也就住在太子府上。”


    她幸災樂禍地彎眸笑道:“據說皇兄被父皇訓得夠嗆。我看他啊,得再被耳提麵命些時日。哦對了,離玉……”


    她晃了晃宣玨的手,側頭看他道:“母後之事,你當年是不是其實就差……臨門一腳了?”


    宣玨:“殿下何出此言?”


    “前年父皇就不讓皇兄再查了。我哥他暗地裏繼續,將江湖的事宜交由穀主協助。去年快年末的時候,穀主來望都一趟了。”


    謝重姒回憶著道。


    那時守城大戰剛過,塵戈越過城外還殘存的未撤燕軍,無視這些仍舊虎視眈眈的駐紮兵卒,毫不見外信步入太子府,然後和大齊最尊貴的帝王轟轟烈烈吵了一架。


    塵戈避世多年,來無影去無蹤,宮人侍衛也都不知道他是誰。


    還是蔣明嘴瓢提了句“白發紫衣”,但“樣貌年輕”,謝重姒才反應過來,塵戈來過一趟,未足一個時辰便又麵無表情地離去。


    “和父皇不歡而散。”謝重姒想到蔣明的說辭,摸摸下巴道,“當然,因著江湖的事皇兄貪圖簡單,沒自行布人手,都是通過鬼穀那一脈的線。穀主不說,皇兄消息就斷了,父皇第二次不準他插手,他就徹底沒轍了,現在還抓心撓肺呢。”


    宣玨失笑,轉而笑斂,像是安撫,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掌心,道:“你可知你母後昔年廢過武功?”


    這次輪到謝重姒愣了,父輩行經背負的厄運從不會向晚輩提及,偶有說起,也是塗脂抹粉後的年少輕狂、歲月靜好,她皺了皺眉,真琢磨出幾點“果真如此”來。


    “江湖事易遮掩、無人見,黃沙一飄,黃土一蓋,不需幾年,幾天就無人知曉了。我沒能查到所有,但連猜帶蒙,能拚湊個大概。再聽你談及穀主來過,未告知太子查證事宜……我想的應當不錯。”宣玨吐字輕緩,怕嚇到她般,盡可能溫和了聲,“二三十年前,應是有某事,先皇後得罪過南疆的苗蠱巫派。那支派係很詭譎神秘,藏在大山裏幾百年安分守己。當年刺客用的旋鏢和淬毒,都來自巫派。隻不過皇後和陛下成婚時,頂的是尚書小姐身份,江湖用的也是別名,所以一直也沒人看出端倪來。直到明光十年。”


    明光十年?


    謝重姒一個激靈:“明光十年母後帶我和兄長南下玩過一次……怎麽?”


    宣玨:“江師姐當初也在。我問過幾句,她說年少懵懂,踩瓦越牆,險些喪命——你母後救的。之後江師姐跟在皇後身邊些許時日,直到穀主過去接她。”


    師姐這人,有話基本也不會說,認為沒必要,除非細細盤問她。


    兒幼記憶不大深刻,謝重姒倒是真沒料到江州司當年還有這麽一遭,怔了怔,道:“……這時暴露了身份嗎?”


    “應是。”宣玨與她走至運河附近,有人陸續向裏放蓮花河燈,米粒細火點綴運河上,天上星地上火,在水麵匯聚搖曳,他接著道,“明光十年左右,蘇州搬遷風潮,一大波商販遷往揚州。即使姑蘇大旱,他們另謀生路,也有幾分不對勁的——我翻閱縣誌,尋了老人來問,那年揚州同樣大災。”


    謝重姒腦海裏忽然冒出個畫麵。


    是十年前了。


    姑蘇細雨連綿,屋簷勾角水滴滾落。


    她比現在矮上不少,窩在母後懷裏,母後在看商戶遞來的春蠶布料,然後對臉上沒甚表情、眼底卻有幾分惶恐的江州司道:“小阿司,來,看看這套料子你喜不喜歡——師兄也是,怎麽養孩子的,都被他養成山溝裏野猴子啦。”


    旁邊是垂頭恭敬捧著托盤,不敢直窺天顏的商戶。


    她回握宣玨的手,艱澀地問道:“商戶透露的嗎?”


    宣玨沒立刻回答她這疑問,反而道:“還記得排雲紡的主管楊兵嗎?”


    “……揚州火燒白馬巷那位?”


    “嗯。”宣玨頷首,“他話風很緊,死咬和被燒的梁家有舊仇,沒有透露分毫。我看過案宗審詞,唯獨第一天失口說過一句,‘殺人滅口’。”


    殺人滅口何意——


    殺害證人,毀滅口供。


    宣玨:“太元三年和你同去蘇州時,我就猜測,是否是梁家透露過消息,氏族得以證實你母後出身,再借刀殺人。於是讓白棠接著去調查商戶明細,隻不過……”


    他頓了頓:“後麵未曾繼續了,直到去年稍微問了一番。離開蘇州的大半商戶,有被齊家召去盤問過。隻不過都是旁敲側擊,他們不知鬼穀,未見江師姐,自然懵懵懂懂地如實交代,交代後又覺得涉及皇權氏族爭奪,提心吊膽,逃離蘇州。唯一提供真正線索的,許是梁家。”〔銥誮〕


    即便逃出蘇州,也被一把火燒了個舉家皆歿。


    謝重姒眨巴眨巴眼,看他從蛛絲馬跡中認真地剝離真相,心頭一動:“都是你猜的?”


    “隻是推測最大的可能。”宣玨從運河旁的小販攤位,挑了兩盞蓮花燈,遞了盞給謝重姒,“陛下察覺太子在查後,便明令禁止,抹去痕跡了。聽你再提穀主來過一趟,能確定個大概罷了。”


    “……何意?”謝重姒捧過那盞花瓣粉紅的河燈。


    “無非都是以己度人。”


    謝重姒一愣。


    就看到宣玨垂眸,以手遮風,攏著蠟燭給她點燃河燈,他極輕聲地道:“殿下,你當陛下為何睜隻眼閉隻眼不追究懲治,又為何穀主那麽……”


    他像是在找個恰當的詞:“避而不談。對你皇兄也守口如瓶?”


    宣玨靜靜看著她,眸光澄澈純粹,有遠處煙火,天上星河,也有近處捧著燈盞的人。


    謝重姒心跳漏了拍,也幾乎是猜到了什麽,她瞳孔驟縮。


    當年師姐偷偷南下,據說是鬼穀弟子集體逆反,齊逃出穀,穀主不得不大江南北地去抓人。


    在漠北找到滿頭草根、被鬥牛追得氣喘籲籲的應天師兄,在東燕抓回差點沒被賣出海外的張淩師兄,然後,在江南去拎回險些沒命的江師姐。


    “絕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門。”宣玨將拉住歸於商販,就著謝重姒已燃的河燈,點燃自己手中那枚,又單膝半跪,將他掌心的河燈推遠,“不過說到底,也不過是玨在以己度人,妄加揣測。殿下就當聽個故事,聽完便忘吧。”


    不夠兜兜轉轉因果線。


    癡心一念,隱埋禍根,葬送佳人性命。


    彼時謝策道已在削弱氏族,互相製衡,齊家便率先借刀殺了人。


    謝策道和塵心年少遊曆,怎會不清楚她仇人,未加追究,無非是時機未到,再者不想翻出這些因果,怕某些人自作多情攬走無關的罪責罷了。


    宣玨唯一好奇的是——前世謝策道未加阻止,由著謝治胡作非為,第一個就拿齊家開刀,是否也因如此呢?


    “絕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門”。


    宣玨說得含蓄,謝重姒卻道:“……師兄師姊們,其實都是穀主放出去的麽?”


    宣玨輕歎道:“臣又不是神機妙算,能預見回溯,隻是個故事,何必較真。放燈罷,殿下。”


    兩盞河燈承光,順流而下,匯入更廣袤的光影長河,逐漸飄遠。


    恰如歲月悠悠,紅塵往複,戲本裏的曲調曆經數年,又被唱起。


    二月末,宣玨毫不避諱地入住公主府。


    將宣府裏他的物什全數搬去,氣得宣琮這枚小古板差點沒掀桌子,半晌擠出一句“恬不知恥”。


    宣玨好脾氣笑了笑,又命人整騰起幾箱子的藏書畫卷來,溫和地囑咐挺著個大肚子的宣瓊:“阿姐小心。你莫和兄長置氣,他刀子嘴豆腐心。”


    宣瓊這才放下揪著宣琮耳朵的手,沒甚威懾力地瞪宣琮:“再亂講話我打你嘴喏。”


    總之,宣琮一人“於理不合”的反對聲小勢微,不管用。


    他爹都睜隻眼閉隻眼放行,更別提他那胳膊肘早就往外拐的娘和阿姊,任由自家臭小子打著“修整公主府”的名號搬家。


    整個三月,戶部空閑,宣玨便將精力都放在公主府修葺上。


    四月中旬,天氣轉暖,謝重姒不再需要地暖火爐,便也從行宮挪了窩。


    四月裏蟲聲將出,悠閑奏鳴。


    晚間她閑靠在軟榻上,翻書累了,將遊記擱到一邊,走到案幾邊,立在宣玨身後。


    宣玨跪坐垂眸,正在擇圖,察覺背後人將下巴擱在自個肩上,側首道:“怎了?”


    謝重姒唇瓣擦過他側臉,肌膚溫涼如玉,她心弦微動,磨磨蹭蹭地環住他,摸索著解衣帶。


    宣玨呼吸一頓,按住她手:“殿下?”


    宣玨根本就按得不重,謝重姒輕易抽出手,得寸進尺滑入他衣襟內,控訴道:“不是吧離玉,你還有心思看圖紙啊?看我。我比圖紙好看。”


    即使是便服,腰封玉帶也繁瑣累贅,謝重姒拆了半晌有些不耐煩,索性一扯,宣玨腰間玉佩在案角輕輕磕碰出悶聲。謝重姒欲蓋彌彰:“讓本宮看看你右肩傷口——是否大好了?”


    宣玨:“……”


    他呼吸已然亂了節奏,眸色深沉,沒打算再放過她。


    隻是世家子弟,待風月之事多少講究點天時地利,品玉盤珍饈更慢條斯理。


    宣玨尤其。不動聲色退後容忍每一步,也隻是先縱容她占個便宜。


    他墨發垂落,斂眸輕聲:“傷好了。”


    衣襟被扯得亂七八糟,上衣退至腰際,露出冷白的胸膛肌理,精致的鎖骨下,右肩處赫然一道猙獰傷疤。


    怎麽看怎麽是被調|戲欺負的那個。


    謝重姒跪坐他麵前,指尖順著緊實腰身不緊不慢地撫上,最後停在刀疤處……她湊上去,輕輕舔舐,嘟囔道:“還有疤呢。過些時日我找人討點藥,盡量去了。這種傷在你身上不好看。”


    像是無瑕玉質上的猙獰裂隙。


    有礙觀瞻。


    “好。”宣玨嗓音低啞,虛環她腰肢的手瞬間圈緊。


    他額角青筋跳了跳,再忍不住,將人壓在了幾案上。


    東廂房的燈亮到了三更末。〔銥誮〕


    蟲鳴愈發嘈雜,掩蓋喁喁私語。


    夜間陡然降了場細密春雨,東廂房外的桑葉簌簌,樹梢雨滴自高處蜷曲的葉尖輕盈落下,嘀嗒點入水泊。蟲鳴稍歇片刻,轉而又七嘴八舌。


    望都不夜天,萬家燈火半數未熄,在朦朧細雨裏巍峨渺遠,恍若人世迷離。


    這年七夕,謝重姒去寒山寺再次求了道簽,依舊是上上卦象。


    住持釋空笑得慈眉善目,附贈她兩道素不拉幾的紅繩,隻有兩條繩,旋花都沒編,還大言不慚:“姻緣線姻緣線,施主想戴就戴,不想戴啊……”


    他意味深長地道:“反正早在你們腕上連著,戴不戴大差不差,大差不差啊。”


    謝重姒看他這不著調的出家人樣,又想不給香火錢了,緩了緩,才又在佛前拜了拜。


    釋空疑惑:“殿下還求什麽?”


    謝重姒笑笑:“很久以前的小殺孽。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它。”


    七夕當晚,宮宴流水婉轉。


    謝依柔不知從哪叫來了戲班子,擱在台上唱戲,她牽了謝重姒手,興衝衝地道:“堂姐,走,聽說是朝旭先生新出的戲,陽春班剛拿折子練了,隻有他們會唱呢。”


    謝重姒笑眯眯地陪她坐在台下。


    安榮這丫頭聽看了半晌,許是戲曲太悲傷,她淚眼汪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叫來班主,抽抽搭搭地道:“就、就不能換個結尾嗎?”


    那班主是唱小生的,年過七旬,但身子骨硬朗,嗓音洪亮,他也是第一次見如此入戲的貴人,“哎”了聲,聲音如鍾:“郡主也不用過於傷懷。你是覺得意難平,但這已是戲中人能達到的最好結尾啦!不如咱們換個喜慶的——”


    他拎著戲台子長|槍,耍了個花槍,轉身對跟班角兒們喊道:“來,正好今兒七夕,上《抬花轎》——”


    戲裏人粉墨登場,水袖一揚,咿呀腔調悠揚。


    唱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謝重姒拍了拍謝依柔手背,將帕子遞給她,哄道:“多大人了,還哭鼻子。喏,看吧,這出戲不悲傷了。”


    謝依柔“嗯”了聲,擦擦眼角,側頭將帕子還她,看到了什麽,小聲地用手肘戳謝重姒:“姐夫來啦!在背後呢!”


    謝重姒聞言回首。


    就看到夜風裏,宣玨自遠處,攜了燈火熒光朝她走來,看她回首,輕輕一笑。


    謝重姒朝他伸手,也笑將開來。


    台上台下,戲曲聲揚。


    即便曲終人散,故事也未曾落幕。


    就如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更有春冬秋夏,寒來暑往。


    恰如梁上燕,歲歲得相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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