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對視,姚珍珠之前叫的備菜就上來了。


    姚珍珠立即收回目光,低頭蹭了蹭並沒有淚水的眼角,頗為不好意思。


    太孫殿下什麽都沒說,她自己在這瞎想得都要哭了,也不知道感動個什麽勁兒。


    姚珍珠輕咳一聲,讓聽瀾給她把蓮藕、山藥等下進銅鍋裏,準備再吃會兒涮鍋。


    李宿便也讓賀天來一樣操辦。


    兩個人默默等著開鍋沸騰,李宿突然道:“這次也就罷了,以後再在外麵受什麽委屈,回來要同孤說。”


    李宿撇開目光,隻盯著眼前的銅鍋。


    “毓慶宮的人,還輪不到外人指摘。”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無法言說的歡愉再度浮上心頭。


    “是,臣妾領旨。”


    說完話,兩個人就安安靜靜用起晚膳來。


    用冬筍老鴨湯燉煮的蓮藕特別香脆,湯汁本就濃稠,酸中有辣,鴨子本就平陰驅寒,又用香味獨特的冬筍燉煮,湯底的味道特別濃厚。


    這樣的湯底燉煮出來的食材,天然帶著香味。


    就比如這蓮藕,用的是蕪湖的九孔藕,軟糯入味,一口下去滿滿都是肉香。


    姚珍珠不光愛吃肉,她幾乎喜歡所有味道豐富的食材,便是簡單的蓮藕山藥都吃得特別帶勁兒。


    李宿本來吃飽了,但看她吃得滿麵紅光,眼中帶笑,也跟著慢慢吃起來。


    有姚珍珠陪著吃飯的這些時候,李宿的飲食比以前規律許多,用的也更多,漸漸不會再胃痛難受。


    吃得飽,人自然就睡得好,白日裏更精神。


    李宿這麽想著,不自覺又吃了一塊油豆皮和一把小青菜。


    如此一來,他今日又差不多吃了八分飽。


    待到晚膳用完,李宿見姚珍珠也差不多吃好了,便叫人撤了膳桌。


    他剛想讓賀天來煮些祁紅過來,就看貝有福白著臉匆匆而入。


    李宿沉沉看著他。


    貝有福來到李宿身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李宿麵無表情的麵容也跟著變了。


    姚珍珠坐得不算遠,卻也不是很近,在此處也能清晰感受到李宿整個人都沉寂下來。


    剛剛吃得暖意融融的開心和舒坦都消失不見了,隨著貝有福的幾句話煙消雲散,此刻留在李宿身上的,隻有寒涼至極的冰冷。


    李宿半闔著眼,手裏摸索著茶杯,薄唇輕抿,顯得非常謹慎。


    貝有福低聲說著,額角的冷汗順著圓胖的臉頰滑落。


    姚珍珠屏住呼吸,覺得肯定有大事發生。


    果然,待貝有福迅速稟報完,李宿直接放下手裏的茶碗:“準備大氅,快。”


    他低聲吩咐幾句貝有福和賀天來,抬頭就看到坐在邊上的姚珍珠。


    李宿眼眸微閃,對姚珍珠道:“過來。”


    姚珍珠下意識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


    待距離李宿五步之遙時,她又頓住了。


    這是李宿往日裏能接受的,最近的距離。


    但此刻,這個距離顯得還是太過遙遠。


    李宿幽暗的眸子微沉,他也不管姚珍珠如何作想,直接往前走了三步。


    兩人幾乎是麵對麵站在了一起。


    姚珍珠想要屏住呼吸,但李宿身上的沉水香卻依舊囂張霸道地縈繞在她鼻尖,讓她無論怎麽呼吸,都躲不過他的氣息。


    李宿低下頭,垂眸看著比自己愛了大半個頭的小姑娘。


    姚珍珠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穿著鵝黃的襖裙,顯得她腰肢纖細,麵容稚嫩。


    烏黑的發間插著一朵很簡單的絹花,卻並不顯得如何樸素,反而讓她多了幾分雅致沉靜。


    “姚珍珠。”李宿突然喚了一聲姚珍珠的名字。


    姚珍珠立即抬起頭,眨著漂亮的眉目,一瞬不瞬盯著李宿看。


    到了此刻,李宿似乎完全打破了自己原來的堅持,哪怕這樣同姚珍珠麵對而立,他也不覺得煩躁惡心。


    相反,他心裏很安靜。


    沉靜的心湖裏藏著的野獸,似乎也在暗中窺探,沒有想要出來嘶吼的意思。


    李宿定定看著姚珍珠的目光,兩人就這樣站在廳堂中凝視彼此。


    然而時間不等人。


    賀天來和貝有福忙亂的腳步聲吵醒了沉思的李宿,他的目光越發凝重。


    “姚珍珠,孤有差事要命令於你。”


    姚珍珠一點都不害怕。


    相反,這種信任和重擔,反而令她越發興奮。


    “殿下請說,臣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宿沒想到她此刻竟是滿臉興奮。宮燈照耀下,她的臉蛋跟剛才吃飯時一般紅潤有光,眼眸裏除了認真,還有不易覺察的篤定。


    李宿輕聲笑了。


    他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風,吹散了一整個冬日的寒冷。


    剛剛所有的沉悶和嚴肅都不見了,此刻的李宿看上去竟分外輕鬆。


    姚珍珠不知發生了什麽,也不自覺跟著笑起來。


    李宿沉聲道:“今明兩日宮中空有大事發生,孤不在毓慶宮,毓慶宮就要由你來掌管。”


    姚珍珠一開始都沒聽明白,她迅速眨眼,滿臉茫然。


    “什麽?”


    李宿又笑了。


    他低聲道:“周姑姑畢竟是姑姑,而你卻是詔訓,若有大事,你同周姑姑商量來辦,聽明白了?”


    姚珍珠這回真是當真聽明白了。


    她抿了抿嘴唇,努力壓下心中的慌亂,以及……


    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雀躍。


    “為什麽?”


    她隻說了三個字,李宿卻都聽明白了。


    李宿緩緩收回笑容,臉上也重現嚴肅。


    “你很聰明,也很穩重,孤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李宿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低低沉沉,篤定而堅持。


    “孤信任你,你可以被孤信任,對否?”


    姚珍珠覺得自己眼底又熱了。


    她深吸口氣,緊緊攥著拳頭,任由指甲扣在手心裏,刺痛了她的心神。


    她使勁點頭:“臣妾定不辱上令。”


    李宿輕聲嗯了一聲,長袖一揮,對賀天來等人道:“走。”


    賀天來跟在他身後,小跑著給他披上大氅,貝有福抱著短靴,此刻甚至來不及更換。


    姚珍珠跟在一行人身後,從溫暖的大殿中來到外麵的庭院。


    暖轎已經等在院中,李宿直接上去,轉身看向站在轎外麵的姚珍珠。


    “不用擔心。”


    他如此說著,眼前轎簾落下,切斷了兩個人的視線。


    姚珍珠站在院中,看著暖轎從宮門魚貫而出,而那厚重的宮門也緩緩合上。


    姚珍珠這才使勁吸了口氣,輕輕吐出來。


    到了這會兒,她才覺得有些冷。


    聽瀾追了出來,給她披上鬥篷:“小主,咱們回去後殿。”


    姚珍珠點點頭,一路無話回到了後殿。


    待更衣坐下,好一會兒之後,她才回過神來。


    再抬頭時,她看到聽瀾神色慌張,臉色蒼白,站在邊上一個勁兒發呆。


    姚珍珠叫剛才這事鬧得心神不寧,一時間也想不到更多,直接便問:“怎麽了?”


    聽瀾眼神一飄,看向正在給姚珍珠鋪床的湯圓。


    湯圓沒聽見雅室裏的動靜,一門心思收拾床鋪。


    姚珍珠頓了頓,道:“湯圓,去水房瞧瞧熱水是否已經準備妥當。”


    湯圓忙過來福了福,迅速退了出去。


    待她走了,姚珍珠才看向聽瀾。


    聽瀾看起來頗為緊張,她那張一貫冷靜淡雅的臉上,也有了顯而易見的慌亂。


    “小主,”聽瀾壓著聲音說,“奴婢一直沒說,奴婢原在家中時,阿奶不會說話。”


    姚珍珠微微一愣,她沒打斷聽瀾,讓她繼續說。


    “因阿奶不會說話,所以奴婢跟著阿奶和阿爺學了唇語,隻不過學的不太好,很複雜或者很快的話都讀不出來。”


    姚珍珠這一次是真的震驚了。


    她道:“聽瀾,你可真是個人才。”


    若是平時,聽瀾一定會很羞澀,但此刻,她顯然心裏裝著事,連姚珍珠這樣的讚賞都沒辦法讓她高興。


    “你說吧,”姚珍珠道,“剛剛在前殿,你是否讀懂了貝公公的話?”


    聽瀾點點頭,臉色刷白,額頭也出了汗。


    “是,奴婢讀出來八成。”


    姚珍珠緊緊攥著茶杯,她深吸口氣:“你說吧。”


    聽瀾半蹲在腳踏上,低聲道:“剛貝公公進來先說宜妃娘娘醒了,然後指認……她指認是昭王殿下謀害她。”


    姚珍珠驚呆了。


    什麽?宜妃小產竟然是昭王動的手?可他一個已經出宮開府的王爺,宮中的母妃又早早過世,他是如何陷害宜妃娘娘的?


    再一個,即便當真是他,宜妃娘娘又是如何知曉的?


    昭王殿下是洪恩帝的二子,母妃原是乾元宮禦前侍奉茶水的宮女,一朝侍寢有孕,誕育皇嗣有功,被立為麗嬪。


    這位麗嬪娘娘出身低賤,而且性子柔弱,因生了皇子而整日惶恐,在昭王三四歲時便亡故了,當時孝慈皇後還健在。


    因此這位年幼的昭王殿下也被孝慈皇後親自養育過,算是太子殿下關係最近的兄弟。


    後來他出宮開府,也一心都是太子殿下,事事以太子殿下為尊,兄弟之情頗為感人。


    這些放下不提,若真是這事,還不至於讓李宿如何謹慎。


    姚珍珠目光炯炯看向聽瀾。


    聽瀾咽了咽口水,冷汗直流:“宜妃娘娘指認昭王殿下,話裏話外都是昭王殿下意圖謀朝篡位,想要沾染大統,把……把陛下氣得一口氣沒喘上來,一下子昏倒在地。”


    姚珍珠這一口氣也差點沒喘上來。


    聽瀾最後一句話幹巴巴說出口。


    “貝公公當時跟殿下說,陛下恐怕……恐怕是中風了。”


    ————


    洪恩帝二十七歲登基為帝,繼承大統,至今已三十一載春秋。


    三十年光陰飛逝,他經曆過山河動蕩,也麵臨過悲歡離別,他曾喪妻喪子,也送別了身邊無數親人。


    他曾禦駕親征,守護家國,也曾鐵麵無私,斬殺近臣,更甚者圈禁親子,流放至親。


    洪恩帝這一生,就沒有怕過任何事,也沒有怕過任何人。


    他是這長信宮裏絕對的王者,是大褚獨一無二的皇帝,是百姓們的天。


    可他終究老去了。


    姚珍珠聽到他中風不起的消息後,竟一時間有些恍惚。


    從她出生至今,洪恩帝一直便是大褚的主宰,是大褚百姓的帝君,她怎麽也想不到,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會有老邁病弱的一天。


    這個信息對她來說,亦或者對任何人來說,都讓人不能一下便接受。


    姚珍珠緩了好一會兒,才徹底回過神來。


    她低聲問:“之前不是一直都說陛下身體康健,精神矍鑠?”


    聽瀾也很恍惚,但她更多的是擔憂和惶恐。


    “再如何精神矍鑠,畢竟也是老者了。”


    姚珍珠歎了口氣:“是啊。”


    韶華不再,年輪飛逝,一轉眼,洪恩帝已將花甲之年。


    姚珍珠沉思在自己的思緒裏,聽瀾卻問:“小主,若陛下當真……咱們可怎麽辦?”


    姚珍珠一下子就精神起來。


    她仔細回想剛剛在前殿時李宿說的每一句話,甚至回憶起了他臉上的笑容。


    初時聽到這個消息,他也很是憂鬱,可轉瞬之間,他便擺脫了沉重的枷鎖,重複活力。


    為什麽?


    姚珍珠心底裏的慌亂一下子就不見了。


    “殿下有成算,咱們不用太過擔心,”姚珍珠頓思忖片刻,安慰道,“殿下隻說讓我收好毓慶宮,這幾日外麵可能會亂,若當真有事便讓我同姑姑商量著辦。”


    她繼續道:“既然殿下如此說,那便意味著他在外麵不會有事,我們隻要關起門來過好自己的日子,也應當不會有事。”


    聽瀾張了張嘴,沒吭聲,臉上依舊有著明顯的擔憂。


    姚珍珠拍了拍她的手:“你別忘了,宮裏還有貴妃娘娘在。”


    隻要貴妃娘娘在,這長信宮便亂不了。


    聽瀾的神色一下子便緩和下來。


    姚珍珠輕輕歎了口氣:“走一步看一步吧。”


    另一邊,乘著太孫殿下的暖轎在乾元宮宮門口停駐。


    賀天來打開卷簾,李宿抬頭就看到貴妃娘娘的儀仗。


    在貴妃之前,還有太子、德妃、淑妃等人的儀仗,他們顯然早早便趕了過來。


    李宿是最後一個到的。


    從去年年末他就早有猜測,因此便也不慌不忙,下了暖轎之後,跟著乾元宮的中監往裏走。


    出來迎李宿的中監是貴妃娘娘的人,此刻快速說著:“陛下中風倒地,太醫院院正等都趕了過來,正在給陛下針灸。”


    李宿問:“陛下醒了嗎?”


    中監臉色發白:“未曾。”


    李宿徑直往前走,身形堅定,毫不慌張。


    中監也漸漸喘勻了氣:“如殿下所見,貴妃娘娘、德妃娘娘、淑妃娘娘都已到了,太子殿下並太子妃殿下也剛剛趕到。”


    除了三位娘娘,便是太子並太子妃,李宿在一到,一家人便齊全了。


    此刻已過了亥時正,外麵城門緊閉,已是宵禁時。


    即便王爺們得到了這個消息,也沒辦法連夜進宮,除非宮中下急召,他們才能憑借腰牌入宮。


    因此,眼下的乾元宮並不算吵鬧。


    李宿一路飛快走著,青年人身上的氣勢恢宏,生機勃勃,前路無論如何荊棘,似乎都不能阻擋他的腳步。


    中監看著太孫殿下高大的背影,一瞬找回了平日的淡然無畏。


    他跟著李宿進了乾元殿,站在門口唱誦:“太孫殿下到。”


    李宿還未進寢殿,就能感受到各種目光衝自己奔湧而來。


    李宿站在寢殿門口,淡然衝裏麵行禮:“問父王安,問貴祖母、德祖母、淑祖母安,問母妃安。”


    太子李錦昶原本正坐在貴妃榻上,聽見長子的聲音,隻淡淡瞥了他一眼。


    見李宿遠遠站在門口,便道:“自己坐。”


    李宿也不往跟前湊。


    太子跟太子妃此刻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貴妃坐在床邊,正盯著給皇帝陛下施針的太醫院正,沒有回頭看他。


    另外兩位妃娘娘則坐在了靠後的官帽椅上,皆沉默不語。


    李宿這一眼看完,中監也搬來了椅子,李宿便很自在地坐在了德妃身後,低頭等待太醫院正的消息。


    這一等就是兩刻。


    李宿一碗茶都喝幹,太醫院正梅永昌還沒起身。


    李宿微微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一掃而過。


    梅永昌在出汗。


    他是宮裏的老太醫,自打皇祖父繼位後就一直是由他伺候,醫術自是登峰造極,尋常大夫難以企及。


    從李宿得到消息到現在,差不多過去半個時辰,皇帝陛下還沒醒來,可見這一次的情況十分凶險。


    李宿的目光從梅永昌身上挪開,輕飄飄落到李錦昶身上。


    李錦昶神色很平靜。


    在他臉上,看不到父親重病的焦急,也看不到皇帝倒下的焦慮,反而有一種,讓人心中顫抖的放鬆。


    這種放鬆,源自於他的篤定。


    若一病不起或薨逝殯天,他就會成為新帝,成為大褚新的主宰者。


    李錦昶微微抬起頭,李宿飛快收回目光。


    李錦昶那雙同兒子一般無二的鳳眸淡淡掃過來,在年輕的長子臉上重重凝視,仿佛要把他從淡定的皮相裏挖出來,扔在外麵挫骨揚灰。


    李宿緊緊攥著茶杯,他低頭垂眸,麵不改色。


    “唉。”李錦昶突然歎了口氣。


    這一聲沒有嚇著李宿,卻把梅永昌嚇得幾乎要跪倒在地。


    貴妃娘娘原本就一直盯著他看,見他臉色驟變,不由冷哼一聲:“梅院正,本宮和太子殿下允你給陛下施針,一個是你醫術高超,另一個也看在你對陛下忠心不二的份上。”


    貴妃沉下臉來:“若你不能治,就盡早說,別耽誤醫治陛下的時辰。”


    梅永昌捏著針的手狠狠一抖。


    他沒再繼續施針,而是把銀針放回包袱裏,轉身跪在了貴妃麵前。


    貴妃挑眉看著他。


    梅永昌一個頭磕在腳踏上,略微發顫的身骨哆嗦著,顯得異常卑微。


    “臣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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