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姚珍珠,一時之間也沒反應過來。


    周姑姑根本不敢看眾人,她一路來到前頭,自顧自坐在了宮人搬來的繡墩上。


    “姑娘們都坐下說話吧。”


    她說叫坐,眾人也隻敢粗粗坐個椅子邊,並不敢真切坐在椅子上。


    周姑姑先是看了一眼沈彩霓,見她低著頭不說話,又看了看麵色蒼白的魏清韻和楚拂曉,最終看向神色坦然的姚珍珠。


    是她安排錯了。


    原來她以為沈彩霓容色最勝,年紀最長,應該不會讓殿下不愉,卻沒想到,她進了榮華殿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被勃然大怒的殿下趕了出來。


    太孫是什麽脾氣,她最是知道,原本她今日不想再安排侍寢,想等此事過去,殿下忘記了,再說不遲。


    但賀天來剛尋了她,讓她重新安排人,並且點名姚珍珠。


    周姑姑伺候殿下多年,跟賀天來也很熟悉,聞言也不多問,直接就來到後殿安排。


    但安排之後,她卻有話要問。


    待眾人坐穩,周姑姑才開口道:“沈姑娘,昨日到底發生何事?”


    沈彩霓低下頭去,根本不敢開口。


    周姑姑緊緊盯著她,目光異常淩厲:“沈姑娘,若你不肯說實話,那便也不好繼續留在這毓慶宮。”


    沈彩霓抖了抖,姚珍珠就坐在她身邊,一下看到她臉上的淚痕。


    哭了一夜之後,沈彩霓又落了眼淚。


    姚珍珠還記得她昨日被點名去侍奉太孫殿下時有多高興,她臉上的那種誌得意滿,那種神采飛揚,讓人無法忘懷。


    誰能想到,短短一夜過去,一切都變了。


    沈彩霓抿了抿嘴唇,她緊緊攥著裙擺,手指尖因為過於用力而發白。


    “姑姑,我……我昨日說過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言辭之間帶著濃濃的哭腔,聽得人心裏難受。


    周姑姑似乎也覺得太過嚴厲不太妥當,便緩了緩聲音:“莫怕,你且仔細說來,我也好給你參詳參詳。”


    “再說,萬一以後你還有機會侍奉殿下,莫要再犯相同錯誤。”


    大概是因為周姑姑說了,她以後還有機會再侍奉殿下,因此沈彩霓緩緩抬起頭,啞著嗓子開口:“姑姑,我說。”


    她頓了頓,開始細碎說來,從她沐浴更衣之後如何跟著周姑姑來到榮華殿等,如何害羞和焦急,就連當時在榮華殿中貝公公同他說了幾句話,她都事無巨細地說了。


    榮華殿位於毓慶宮正殿西側,偶爾冬日太過寒冷,太孫殿下才會過去小住幾日,平日裏還是宿在正殿。


    看那日貝公公讓她們洗手更衣,姚珍珠猜測太孫殿下略有些潔癖,不太喜歡生人無故靠近。


    因此侍寢安排在榮華殿,倒是可以理解。


    姚珍珠認真聽著,到現在,她也沒聽到什麽不妥的地方。


    沈彩霓越說聲音越小,待到後頭,她突然就沒了聲音。


    周姑姑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此刻便溫言道:“好孩子,莫怕。”


    在沈彩霓的娓娓道來裏,一切似乎都很普通。


    那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冬日傍晚,她沐浴更衣,來到溫暖的寢殿之中,滿懷激動等待著她的皇子。


    然而,嬗變就在不經意間發生。


    沈彩霓哆嗦著手,她顫聲道:“我在榮華殿等到戌時正,殿下才姍姍而來,之前姑姑叮囑過,殿下不喜旁人過於親近,於是我便隻立在寢殿垂花門外,衝殿下行禮。”


    “當時殿下還很平靜。”


    沈彩霓道:“殿下那般長相,論誰瞧了都要動心,我也不例外,原本我就是要去侍奉殿下的,見他徐徐走來,我便不由自主上前了兩步,低聲對他請安。”


    她說著,委屈的淚再度垂落:“姑姑,我就走了兩步。”


    “待我還沒反應過來,殿下便臉色大變,他往後褪去,拂袖掃倒了殿中的梅瓶。”


    沈彩霓哭得哽咽:“然後,然後殿下便讓我滾出來了。”


    姚珍珠看著沈彩霓淚痕斑駁的臉,看著垂眸不語的周姑姑,也略微有些緊張。


    從沈彩霓的形容來看,她壓根就沒做什麽,甚至隻來得及請了個安,就激怒了太孫殿下。


    她完全猜不透殿下的想法,也不知哪裏激怒了他,她緊張的是,今夜侍寢的人是她。


    她倒是不怕被殿下趕出來,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殿下更厭惡的事。


    那就不是趕出來那麽簡單了。


    周姑姑大約也能知道姚珍珠此刻是殿中最緊張的人,她安撫地看了一眼姚珍珠,對沈彩霓道:“我知道了。”


    她掃了一眼黃鸝,黃鸝便立即上前,給沈彩霓擦幹淨臉上的淚。


    周姑姑歎了口氣。


    等她再開口時,聲音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如此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說清楚殿下的喜好,讓沈姑娘吃了掛落。”


    沈彩霓愣住了。


    她沒想到周姑姑居然會安慰自己,甚至還向自己道歉。


    她慌張起身,衝周姑姑福了福:“姑姑……”


    周姑姑衝她溫柔一笑:“坐吧,事情我已經很清楚了。”


    沈彩霓一臉的惶恐,但在這份惶恐裏,又有些許的歡喜。


    看周姑姑的意思,在太孫殿下麵前,她並非再無機會。


    周姑姑對著眾人道:“太孫殿下喜潔,不喜一點髒汙,因此我讓你們不要動手碰觸太孫殿下,卻忘記說,你們也不好主動接近他。”


    她再度歎了口氣:“毓慶宮伺候殿下的都是經年老人,他用慣了的也都很熟悉,這幾年毓慶宮沒怎麽進新人,我就忘了早年的事,如此想來,殿下並不是很喜歡旁人主動接近他。”


    姚珍珠一下子便明白過來。


    殿下不喜人主動接近,因此沈彩霓往前走的那兩步,其實就是主動接近,所以惹得太孫殿下大怒。


    明白是明白,姚珍珠還是在心裏歎了口氣。


    這位太孫殿下,脾氣是當真不好,要求也是當真很多。


    不過,要求再多,隻要自己不越界,應當就不會犯錯。


    想明白這些,姚珍珠便又恢複往日鎮定。


    周姑姑下意識看她一眼,見她神色如常,甚至還帶了些笑意,立即心中有了譜。


    難怪賀天來點名讓姚珍珠去侍寢,就看這姑娘的心態,便知她大約不會誤事。


    之後周姑姑又提點了眾人幾句,瞧另外三人都顯得有些困頓,才道:“姑娘們回去歇吧,今日便不上課了,姚姑娘略停片刻。”


    待眾人都走了,姚珍珠便也不能繼續坐著,她起身來到周姑姑身邊,半蹲著回話:“姑姑且說,我聽著。”


    接觸這麽多日子,周姑姑其實很喜歡她。


    這姑娘不驕不躁,不急不慢,無論學什麽都很認真,從來都不抱怨一句。


    且她總是高高興興的,不見丁點煩悶,昨日發生了那麽大的事,前殿後殿多少人睡不著,她瞧著一點都沒受影響。


    周姑姑拍了拍她的手,柔聲問她:“姚姑娘怕不怕?”


    姚珍珠抿嘴笑了:“這有什麽可怕的?伺候殿下是咱們的本分,若是能謹慎為之,不讓殿下不愉,便不會有事。”


    是這個道理。


    周姑姑頓了頓,低聲道:“我特地提點你一句,進了榮華殿,你就安安穩穩坐著,見了殿下來便行禮,殿下不讓你動,你就一動不動,明白了?”


    不動就不會錯,姚珍珠認真點頭:“我明白了,姑姑放心,我一定努力讓殿下開心。”


    周姑姑又拍了拍她的手,略微鬆了口氣:“希望如此。”


    經過昨日的事,其實誰都不想去侍寢。


    不過今日侍寢的人已經安排好,另外三人上午倒是安安穩穩睡了個回籠覺。


    這一日,姚珍珠也很平靜,她就坐在屋子裏看看外麵的日頭,偶爾跟著楚拂曉學著繡兩針帕子,一日便飛快過去。


    因要侍寢,她們這屋的晚膳便略早兩刻。


    同敷衍的早膳和相對平庸的午膳相比,晚膳的精致與細膩程度簡直是撲麵而來。


    姚珍珠看著桌上擺著的糯米鮮肉燒麥,又看了看鮮嫩翠綠的冬日都難得見到的小炒青菜,對楚拂曉說:“侍寢其實不錯啊。”


    最起碼吃得好,用得好,晚上還有人伺候去暖房沐浴,這待遇確實算是頂好的了。


    不過可惜的是今夜不能多吃。


    姚珍珠對那份糯米鮮肉燒麥情有獨鍾,目光在其上反複流連,看得聽瀾都有些於心不忍,低聲道:“一會兒奴婢把這一籠都留下,待明日早上用小爐子熱了給姑娘用。”


    姚珍珠咧嘴笑了:“極好。”


    待到她舒舒服服洗了個玫瑰香湯,又換了一身更為細膩的素錦寢衣,這才套上今日這身水紅襖裙,被送往榮華殿。


    如同沈彩霓說的那般,她剛一進榮華殿就看到了貝有福。


    貝公公依舊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樣子,略顯富態的臉上笑容真誠,讓人也忍不住跟著他笑。


    兩人見了禮,貝公公就請她去裏間雅室落座。


    “姑娘且等一等,殿下稍後就來。”


    這一稍後,姚珍珠差點沒等睡著。


    在她迷迷蒙蒙的美夢之中,一陣低沉的腳步聲緩緩響起。


    姚珍珠驀地睜開眼睛,一瞬望向一張俊美絕倫的側顏。


    是太孫李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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