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未嚐不可。”祁炎輕飄飄道。


    紀初桃一噎,險些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


    這是什麽奇怪的招數?


    紀初桃束手無措,水杏眼愣愣望著祁炎,半晌驚疑道:“祁炎,要不……本宮請太醫來給你看看罷?”


    若是受刺激腦子壞了,還能及時補救。


    “臣沒病。”祁炎拒絕。


    沒病才詭譎!紀初桃問:“你……你是祁炎麽?”


    祁炎“嗯”了聲,麵不改色:“殿下可要驗明正身?”


    “驗……”紀初桃一見祁炎的神情,便知他在戲弄自己,偏又想不出法子來反擊,索性放下手中書冊,咬著唇不理他。


    祁炎放下墨條,揚著眉恣睢道:“那便這般說定了,臣一定竭盡所能服侍,以報殿下深恩。”


    紀初桃心下一急:我何時與你說定了?


    然而祁炎並不給她反駁的機會,伸手將硯台往她手邊推了推,起身大步離去。


    紀初桃視線下移,硯台裏墨汁磨得濃而稠,倒映著跳躍的燭火,一如他漆黑攫魄的眼眸……


    不由渾渾噩噩,緊張地想:他該不會是認真的罷?


    與此同時,書房外。


    祁炎穿過長廊,沉穩急促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握拳抵在廊柱上,借著陰影的阻擋長長籲了一口氣。


    他定力自恃極強,可研墨時仍忍不住盯著紀初桃的嘴唇看,紅潤的花瓣唇一張一抿,太容易勾起上元夜長廊下旖旎的記憶。


    柔軟的,輕輕的,帶著少女的芳澤印在臉頰上,誘人采擷。


    祁炎怕自己再呆下去,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本性有逾矩的行為,索性出來吹吹風,平靜一番鼓噪的心情。


    其實“貼身服侍兩個月”隻是他臨時起意,答應做“麵首”也隻是存心逗弄。但一見紀初桃那驚訝而又無措的神情,他便忽然生出無窮趣味,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想到此,他嘴角不自覺揚起極淡的弧度,抱臂寬慰自己:兵家忌躁,好歹爭取了兩個月,可以慢慢相處。


    ……


    紀初桃沒想到,祁炎這次竟是認真的!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了!


    第二日夜裏,她沐浴更衣,懶洋洋打著哈欠邁入寢殿,卻在看到榻前那道頎長挺拔的身姿時徹底僵住。


    上一次在寢殿榻前見到祁炎,他尚且被鐵鏈鎖著,腕上鮮血淋漓,一雙如狼的眼睛裏充斥著冷冽的敵意和殺氣,全然不似此時這般悠閑自得,負著手迎接她的到來。


    燈火打在他矯健的雄軀上,好整以待的神情,像是隻斂了爪牙的獸。


    紀初桃頓時沒了脾氣,蹙眉望向侍從:“誰讓你們放他進來的?”


    書房也就罷了,寢房這等閨閣之所豈能讓人隨隨便便進來?


    見紀初桃問責,拂鈴有些拿不準主意,低聲道:“是奴婢疏忽,可是,祁將軍有您的令牌……”


    “見此令如長公主親臨”——這是紀初桃當初親口頒布的,現在也不好食言收回,當真是騎虎難下!


    不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是長公主,還不能任性一回麽?


    紀初桃定了定神,稍稍抬起精巧的下頜,竭力拿出長公主的威儀來:“雖有令牌,但公是公,私是私!”


    報恩也要有底線,可不能慣著他!


    “臣愚鈍。”祁炎不為所動,隻是向前兩步,垂眼俯視紀初桃道,“上元夜長廊下,殿下親……”


    “噗!”被拿捏住命門的紀初桃霎時泄氣,忙不迭伸手去捂祁炎的嘴,生怕他將那晚的混沌事抖露出來。


    柔嫩的指尖觸上祁炎分明的薄唇,又燙著似的飛速縮回,兩人皆是心神一蕩。


    “你們先下去!”紀初桃耳尖微紅,強撐著鎮定揮退侍從。


    殿門關上,偌大的寢房內隻剩下兩人相對。


    “上元夜長廊下,殿下親臣,是為公,還是為私?”祁炎這才壓了壓淡色的唇,望著她,將未說完的話一吐為快。


    他本想順著紀初桃的話求一個答案,未料落在紀初桃耳裏,卻更像是恃恩脅迫。


    紀初桃又羞又悔,溫軟了十六年的好脾氣在此刻臨近潰敗。她越過祁炎坐在軟榻上,皺眉慍惱道:“祁將軍,本宮自覺待你不薄,雖醉酒失態,但本宮已然悔過,再也不敢。”


    聽到“再也不敢”四字,祁炎身形微僵。


    “你又何苦捉住不放,如此戲弄本宮?”紀初桃氣呼呼地扭過頭,微潮的墨發披散,更襯得雪膚花顏,美得清麗無雙。


    她的眼尾一抹淡淡的紅,分不清是泡澡熱的,還是生氣氣的。


    “殿下覺得,臣隻是在戲弄殿下?”祁炎直視著她,低聲問。


    紀初桃輕輕哼了聲,算是默認。畢竟二姐說男人突然示好必有蹊蹺,以祁炎張狂記仇的性子,她實在想不出來除此以外的第二個答案。


    祁炎垂眼,殿中片刻的沉寂,唯有燭火燃燒的嗶剝聲。


    但很快,他恢複了鎮定的神色,沉聲道:“殿下多慮,臣說過,臣隻是想貼身服侍,略盡補償。”


    可這未免也太貼身了些!


    何況服侍就服侍,為何要特意脫了外袍!


    不管夢裏如何預示,現實中的她終歸還未通情-事,實在邁不過心中那個坎。


    “伺候本宮的人很多,將軍是棟梁之才,不該做這些事。”雖然是拒絕的語氣,卻軟和了不少。


    “需不需要是殿下的事,做不做是臣的事。”祁炎堅持道。


    與祁家男子有了親密之舉,是要負責的……


    一想起祁炎昨日的話,紀初桃的氣勢便矮了一截,活像個一抹嘴就跑的負心郎。


    終歸是心有愧疚,加之祁炎適時讓步,不似之前那般侵略性極強,紀初桃掙紮許久,終是抬起眼,難為情道:“就……兩個月?”


    她還是心軟了。


    祁炎乘勝追擊:“兩個月。”


    “那,既是服侍,你得聽本宮的。第一,便是不可擅作主張做奇怪的事。”紀初桃認真道。


    聽到最後一句,祁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隨即很快鬆開,如常應允:“……好。”


    這還差不多。


    屋內一下就靜謐下來,少男少女,各懷心事,不說話時連呼吸都是繾綣撩撥的。


    紀初桃有些不適應這樣的情境,清了清嗓子道:“本宮要睡了,你且退下。”


    “臣服侍殿下寬衣。”祁炎自然接上話茬。


    說是“服侍”,但他身量挺拔,氣質非凡,沒有一點做下人的卑微內斂,幽黑的眸子裏像是藏著看不見的熔岩似的。說罷,便向前俯身,去觸及紀初桃浴後禦寒的披風。


    紀初桃下意識想躲,然而若是推開他,反倒顯得自己矯情膽怯。


    最好的法子,便是將祁炎當做普通侍臣對待,以不變應萬變。


    想到此,她自個兒大大方方地鬆了披風,縮入床榻中放下紅紗軟帳,將被褥蓋得嚴嚴實實。


    於是,祁炎的手便擦過她的肩頭,摸了個空。


    紗帳外傳來窸窣的聲音,是祁炎彎腰撿起她丟在地上的披風,順手抖開搭在了木架上在。


    薄如雲煙的紗帳將他的身形變成模糊的剪影,隻覺肩寬腰窄,一雙腿筆挺修長,有著介於少年與成年之間的結實矯健,卻又不顯得猙獰可怕。


    紗帳模糊紅暈,仿佛洞房花燭夜,下一刻冷冽英俊的男人就會俯身而來,取走她遮麵的團扇,擁她入懷低語……


    等等,想這些做甚?


    夢裏除夕禦宴的危機解除了,大姐忙著處理北燕殘部,也無暇顧及祁炎。說不定一切都隨之改變呢?


    正胡思亂想,祁炎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臣還可以伺候別的,殿下可需要?”


    紀初桃莫名打了個哆嗦。


    “不需要!”她憤憤翻了個身,下了逐客令,“本宮要睡了,祁將軍也去歇著罷。”


    祁炎輕輕撣了撣披風的褶皺,轉身麵對著床榻的方向。


    紗帳模糊,看不清他的臉,隻聽見他不同於往日的低啞嗓音傳來:“臣看著殿下入睡。”


    紀初桃臉一熱,“你在這,本宮睡不著。”


    祁炎沉默,負手後退了三步。


    “再退。”


    祁炎又退三步。


    “再退。”她嚐到甜頭,得寸進尺。


    極低的嗤笑傳來,悶在喉嚨裏,有著疆場男人特有的疏朗輕狂。


    榻上小小隆起的一團,祁炎按捺滿腔滾燙,隻輕輕道了聲:“晚安,殿下。”


    紀初桃心髒突地一跳,忽然想起他被人送來做麵首的那晚,自己也是望著屏風後他孤傲的影子,輕聲道:“晚安,祁小將軍。”


    一個季度過去,這場沒有硝煙的交鋒,已悄然換了攻守。


    片刻,很輕的開門聲,是祁炎退離了寢殿,並未繼續那些令她戒備的奇怪舉動。


    紀初桃放下心的同時,又越發想不明白:祁炎鬧這一出,到底圖什麽呢?


    ……


    驚蟄,春始回暖,桃粉杏白。


    紀姝府上送了請帖過來,說是園中的梨花開了,邀紀初桃去府上賞花飲酒。


    紀初桃對著鏡子妝扮,宮婢們捧著妝奩盒供她挑選。


    紀初桃正猶豫是戴翡翠步搖簪好,還是祥雲瑞兔抱紅寶石的鈿子好,便聽見身後一個熟悉沉朗的嗓音傳來:“紅的好看。”


    紀初桃回首,隻見祁炎穿著暗紋深色武袍,墨玉腰帶,黑發高束,抱著劍立在身後,也不知站了多久。


    仗著有塊令牌,他這幾日算是將“貼身服侍”的“貼身”二字發揮到了極致。


    紀初桃出門,他必在馬車旁候著,喚她:“殿下。”


    紀初桃沐浴出來,他在廊下候著,抱臂倚柱:“殿下。”


    紀初桃就寢,他拍了拍一絲褶皺也無的被褥,轉身看她:“殿下。”


    大多時候他還算安靜收斂,不煩人,隻是突然沒有冷言冷語的壞脾氣,讓紀初桃惴惴不安,總覺得他在醞釀一個更大的陰謀。


    而且有時和他獨處,視線不經意碰撞到一起,氣氛會突然變得古怪,就……熱得慌。


    好在今日要去見二姐,可以向二姐詢問支招,否則她還真不知該如何熬過這兩個月。


    思及此,紀初桃偏生掠過那隻嵌紅寶石的瑞兔鈿子,選了翡翠步搖簪斜插在小髻上,如願以償地在銅鏡中窺探到了祁炎略微失望的神情。


    小勝一局。


    紀姝是一個對美要求到極致的人,用諫臣的話來說,便是風流奢靡,極盡鋪張。


    但此時雕梁畫棟,各色美男或坐或立,襯著梨白似雪,便是牆角也美得能如畫似的,全京都怕也找不出第二處能媲美的盛景。


    “二皇姐可不似本宮好說話,待會兒你就不要進去了,辛苦小將軍於廊下等候。”紀初桃囑咐祁炎。


    她知道祁炎性子傲,二姐說話又口無遮攔,若是起了衝突,反倒敗興。可若將祁炎丟在府中不管,又違背了貼身之約……


    “殿下放心,臣有分寸。”祁炎看起來神色如常,對周圍美男們好奇的目光視而不見。


    行至梨苑,卻見亭榭外站著一人。


    是李烈。


    高鼻深目的異族青年,卻受了重傷,一隻胳膊用繃帶吊在頸上,一條腿斷了,拄著拐杖,臉上也有不少傷痕,身上看不見的地方隻怕更多……可即便傷成這樣,他也依舊靠在廊下,遠遠守著亭中設宴賞花的紀姝。


    紀初桃踏著一路飛雪似的花瓣入了亭中,內侍將擋風的簾子撩開,她方察覺大姐紀妧和皇弟紀昭也在。


    一家人難得聚齊。


    紀初桃給長姐和皇弟行了禮,便聽見紀姝笑道:“行了,你知道我這兒是最沒規矩的。別管什麽長幼禮節,過來坐便是!”


    紀初桃依言坐下,想起李烈方才的慘樣,沒忍住小聲問道:“二姐,北燕質子怎麽傷成這樣啦?”


    紀姝笑得涼薄,毫不忌諱道:“我讓人打的,躺了半月,今日才能下床。”


    一旁,紀妧清了清嗓子,端起茶盞輕抿,“今天不議朝政,隻談風月。”


    紀初桃的視線在兩位姐姐之間轉了一圈,已大概能猜到是怎麽回事。


    北燕殘部借獻圖行刺,勢必牽連到質子李烈。按照大殷的習俗,若兩國再起紛爭,質子是要被殺頭祭旗的。


    二姐先行罰了李烈,給大姐一個交代。雖是打個半死,但能好歹保下他一條性命。


    可是,李烈和北燕人不是同族麽?為何北燕殘部會不顧王子的死活,也要來行刺呢?


    顧及大姐說了“不議朝政”,她便也隻能壓下心中疑惑。


    “倒是你,看起來進展不錯。”紀姝嫵媚的眼一轉,掃過遠處廊下佇立的祁炎。


    “二皇姐……”紀初桃一言難盡,沒敢說自己近來方寸大亂,被祁炎一招“以退為進”壓製得死死的。


    她接過侍從遞來的春酒小小抿了一口,輕聲歎道:“若是我同二位皇姐一般,天生就是大膽威嚴的決策者便好了。”


    這樣,她便不會總被祁炎擾亂了心神。


    “你以為,我和阿妧天生就是鐵石心腸之人?”紀姝咬著酒盞,笑吟吟道,“阿妧年少時,不知明裏暗裏掉了多少眼淚呢。”


    “承平,你醉了。”紀妧淡淡瞥眼,喚了紀姝的封號。


    紀姝這才收斂些,沒有繼續抖露下去。


    但話題一開,無疑勾起了弟妹們的好奇心。在紀初桃心裏,大姐一直是威嚴強勢、無所不能的,她無法想象,麵對巨大的壓力大姐獨自落淚是怎樣一番情景……


    隻是看著大姐如今這般風輕雲淡的模樣,莫名心疼。


    “那二皇姐呢?”紀昭不敢追問紀妧的過往,便將話題引至紀姝身上,“二皇姐可也有落淚的時候?”


    紀姝摩挲著酒杯,似是喝醉了,臉色越發冷白,唇色卻紅得豔麗。


    “有啊。”她淡淡拋出一段往事,在所有人心中掀起波瀾。


    “當年去北燕和親,我差點……就逃婚了。”她笑得沒心沒肺,“若是我逃婚成功,北燕一怒攻城,可就沒有如今的大殷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露出些許異色。


    良久,紀妧放下酒盞,沉聲道:“這件事,為何你不曾說過?”


    廊下,飛過幾片梨白。


    祁炎執劍而立,目光瞥過身側倚著的重傷者,平淡問:“她為何救你?”


    李烈將視線從梨樹下的涼亭中收回,默了會兒,似乎在費力地理解祁炎這番話的深意。


    半晌,他用生疏的漢話回答:“因為很久以前,我救過她。”


    祁炎沒再繼續追問。


    感官敏銳的強者無需對話,便能猜著對方心裏在盤算什麽。


    他在等李烈開口。


    風過,梨花飛雪,一場沒有戰火的拉鋸。良久,李烈淡色的眼睛望向祁炎,咕噥了一句北燕語。


    祁炎在邊疆長大,自然能聽懂異族語言。


    李烈說的是:“我們可以合作,祁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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