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藍的夜空被煙火照絢麗非常,染著五色的光。


    畫橋廊下,祁炎渾身一僵。


    他常年習武,手掌寬大,紀初桃一隻手應付不過來,便將另一隻手也用上,柔軟的十指輕輕合攏,將對方握在掌心。


    到底是第一次主動做這些,握上祁炎手掌的那一刻,紀初桃的勇氣已經用了一半,悄悄抬起眼眸,撞上一道深沉炙熱的視線。


    祁炎倚著雕欄看她,側顏線條清晰冷峻,煙火的光映在他的眼裏,明暗不定,隨著光影的交錯,明時炙熱如火,暗時幽黑似潭。


    他的指節保持著微蜷的姿勢,視線緩緩下移,落在紀初桃白皙泛粉的指尖。兩人手掌的對比就像是大人之於稚童,熱鐵之於軟玉,他隻需輕輕翻掌,便能將她一雙手輕而易舉地包在掌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祁炎咬了咬牙,攥起的手指僵硬如鐵,用盡全身力氣才克製住心底那股燥熱。


    紀初桃見到他這般冷沉的麵色,心裏一咯噔:明明自己搶了先機,可祁炎的反應怎和二姐說的不太一樣?


    他隻是緘默地站著,既沒有驚慌失措,亦不曾意亂情迷。


    正思索哪一步出了問題,卻忽的感覺掌心下的男人手緊繃如鐵,壓迫感極強的力度。紀初桃甚至聽到了一聲指骨攥緊的哢嚓聲……


    她忽的想起了方才祁炎用這隻拳頭揍了那群欺辱他的紈絝,僅剩的一半勇氣也沒了,咽了咽嗓子,染了淺光的睫毛微顫,緩緩鬆開了手。


    她不想臨陣退縮,可是……


    祁炎好像不喜歡這樣啊。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氣氛有些奇怪,隻有聒噪的煙火還在砰砰綻放不停。紀初桃將無處安放的手重新搭回了雕欄上,拙劣地岔開了話題,支吾著笑道:“你的手很熱,應是不冷的。”


    手背上的溫軟離去,祁炎皺了皺眉,緩緩眯起了眼眸。


    一陣風拂過,萬千燈海蕩漾,細碎的雪花從廊簷下飄入,落在紀初桃嫣紅的裙裾上,於是白的越發純潔,紅的越發妖豔。


    砰——


    氣氛正僵持著,煙火綻開萬千細柳銀絲,銀絲垂下,又在天邊嘩啦啦化作滿天繁星。


    紀初桃微微前傾身子,眼中也像是盛著萬千星光似的,朝天邊一指道:“祁炎,你看!”


    話還未落音,卻見結實的長臂伸來,猝不及防地反握住了她指向天邊的葇荑素手。


    紀初桃一怔,下意識側首,卻見祁炎高大的身軀逼近,握著她纖細的腕子抵在雕欄上,傾身將她堵在他落下的影子裏。


    攻守對換,形勢陡然翻轉。


    紀初桃慌了:二姐並沒告訴她,祁炎還會這招啊!


    祁炎大有秋後算賬的意思,黑而淩寒眼睛盯著紀初桃明豔的臉龐,沉沉問道:“殿下如此行徑,是不怕臣了?”


    原本是不怕的。紀初桃沒出息地想:但是現在……有些難說了。


    祁炎逆著光,隻有一雙眼睛亮得出奇,手上沒有太用力,將自己那股難以排遣的燥熱化作的低啞的揶揄:“難道就不怕臣像那晚一樣,對殿下做出些不可饒恕的事情?”


    他說的是書房那晚。


    勾起那些荒唐羞怯的畫麵,紀初桃臉一熱,忙將手從他掌心抽離。


    她的陣腳已有些亂了,大概察覺自己的氣勢太弱,她又鼓足勇氣和祁炎對視,額上的花鈿如血般嫣紅,輕聲道:“你不會的。”


    祁炎淺淺嗤了聲,問:“殿下為何篤定?”


    紀初桃眸光閃爍,呼吸輕輕的,看著他說:“因為你知道,若是你勉強本宮,本宮就再也不會理你了。”


    所以,他才一改常態,轉而采用懷柔之策,又是逛街又是看雪。


    紀初桃心裏都清楚著呢。


    聞言,祁炎忽的笑了聲。


    不是冷笑或是嗤笑,而是眉目含光,像是在大漠篝火中飲酒縱歌的那種年少輕狂。他單手撐在欄杆上,俯下身子,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望進她的靈魂深處……


    正此時,一束煙花衝天而起,綻放出一大朵紅藍相間的荼蘼。在煙火聲最熱鬧的時候,紀初桃看到祁炎薄唇輕啟,低低說了句什麽……


    紀初桃倏地睜大了眼睛,眸中落著璀璨的光,滿是不可置信。


    她張了張嘴,下意識想要否決,然而不擅撒謊的性子卻迫使她發不出聲音來。祁炎卻是淡淡地退了回去,挺腰負手,捕捉到了天邊最後一朵煙花的餘韻。


    煙花總算停歇,四周靜得出奇,一切塵埃落定,隻聽得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撞擊著胸腔。


    “雪停了。”祁炎負在身後的手輕輕摩挲著,突然道。


    紀初桃看了眼廊外,燈火闌珊,人跡寥寥,夜空中隻有零星的幾片碎白間或飄落。正心神恍惚,肩上落了一件帶著體溫的錦貂披風。


    很幹淨,很溫暖。


    披風大且長,都快拖到了地上。紀初桃半張臉埋在錦貂領子裏,腮上淺紅未褪,有些驚異地抬頭。


    祁炎並未解釋自己這樣做的用意,依舊是那副冷酷的樣子,側對著她道:“回去罷。”


    “……嗯。”紀初桃呼出一口白氣,輕聲應允。


    薄薄的雪覆蓋了京都的屋簷,也掩藏著二人的心事。


    祁炎送紀初桃上了馬車,他自個兒卻沒打算上去,隻低沉道:“殿下先回府。”


    “那你呢?”紀初桃有些疑惑,保持著上車的姿勢頓足回首。


    闌珊的燈火下,蒼雪映著紅顏,纖腰一抹,還是這般楚楚動人。


    祁炎站在一丈開外,風雅的錦袍與雪同色,微啞道:“忽然想起有些私事,須得去處理。”


    紀初桃知道這隻是他的借口,但並未阻止,隻頷首道:“那……你早些回來。”


    不同行也好,紀初桃需要時間來鎮定心神,複盤方才發生的那場“交鋒”。


    馬車裏有手爐和暖香,錦貂披風的存在便顯得有些多餘。紀初桃輕輕解了那件不合身的寬大披風,團了團抱在懷裏,望著小案上繾綣的紗燈出神。


    一刻鍾前,最後一朵煙花落下,祁炎身上鍍著淺紅的一道光邊,俯下身對她低語:


    “臣很好奇,殿下的背後,究竟是哪位高人在出謀劃策呢?”


    “啊!”馬車搖晃,紀初桃將臉埋在錦貂毛之中,發出一聲難為情的低呼。


    原來,祁炎什麽都猜到了……


    太可怕了,他如何知曉的?自己的這些“手段”在他麵前定是如兒戲般,一眼就能看透罷?


    虧自己還不知恬恥地去握他的手,滿心以為這招“反客為主”定能扳回一局,讓他看到長公主的厲害之處。


    可是他……他渾身硬得像塊石頭似的,根本就不為所動,甚至還能將她的情緒操弄於鼓掌!


    若是二姐知曉她今夜“落敗”,定會很失望罷?


    二姐能輕而易舉掌控男人的那些手段,放在祁炎身上,怎麽就不管用了呢?


    回想起方才被祁炎死死壓製住的氣場,紀初桃又羞怯又不甘,拍了拍燥熱的臉頰打起精神,心道:沒關係,今夜失敗了,以後還有機會。


    下一次,絕對不能再臨陣怯場,絕對不!


    紀初桃抱緊了懷中的披風,暗自下定決心。


    ……


    坊門下的積雪落下,噗地一聲砸在祁炎的腳邊。


    他目送著紀初桃的馬車遠去,緩緩吐出些許燥熱的氣息。


    夜已深了,街頭的燈籠將盡未盡,像是渴睡的眼。微冷的風拂過,帶來一股極淡的淺香,祁炎嗅了嗅袖口,那裏有在紀初桃身上沾染的味道,奶香奶香的,很好聞。


    明明已經解了披風,可還是很熱。祁炎皺眉脫下外袍搭在手中,抬手鬆了鬆兩片交疊衣襟,幾度深呼吸,強迫混亂的思緒恢複冷靜。


    定神,他微微側首,餘光瞥向身後的鋪子。


    從一開始,他便察覺十丈開外的鋪子後,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著他。


    解決他們耽擱了些時間,幽靜的小巷裏,祁炎看著被手刀劈暈的兩名黑衣人,伸指挑起他們衣裳的下擺,果然在腰間看到了兩枚軍中才有的令牌。


    他擦了擦手起身,將黑衣人露在巷口外的腳往裏踢了踢,這才踩著薄薄的積雪,朝與宋元白約定的酒樓走去。


    二更天的梆子聲沿街敲過,廂房中,宋元白打著哈欠正昏昏欲睡之時,祁炎推門進來了。


    這次,他倒沒有翻窗。隻是天寒地凍的雪夜,他卻臂上搭著外袍,隻穿了件雪色的中衣便走了進來,一身寒氣。


    “你怎麽穿成這樣了?我那百兩銀子一件的錦貂披風呢?”宋元白傻眼地看著他略微淩亂的單薄衣裳,而後想到什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來。


    祁炎反手帶上門,自顧自在案幾旁坐下,沏了一杯酒。


    “算了,衣裳不重要。史局的預測還真準,沒白浪費我那兩車煙花。”宋元白抻了抻腰坐在祁炎對麵,身子前傾,迫不及待地問道,“今晚的計劃進展如何?看你這副尊榮,該不會是……”


    祁炎斟酒的動作一頓,仿佛又聞到了指尖淡淡的女兒香。


    “順利。”祁炎望著酒盞冷冽道。


    酒水中蕩漾著粼粼的燈光,像極了她那雙因慌亂而微微閃爍的水杏眼。


    捕捉到他那片刻的失神,宋元白一愣,斂了笑意。


    他看了眼祁炎的耳根,露出一個狐疑的眼神:“……真的?”


    祁炎別過眼,側顏依舊冷峻,淡淡道:“一切皆在掌控之內。”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個鬼啊!!!


    宋元白恨不能揪住這人的衣襟猛烈搖晃,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一句:“那你在臉紅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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