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初桃醒來時,座屏外的地鋪已疊放整齊。


    “祁炎呢?”她一骨碌爬起來問。


    拂鈴伺候紀初桃穿衣,答道:“祁將軍卯正起來打了會兒坐,便在庭中逛了片刻。現在立於殿門外,可要喚他進來?”


    聽到祁炎一晚無恙,紀初桃稍稍放心,從屏風後露出腦袋,偷偷張望。


    順著敞開的殿門望去,祁炎並未離得太遠,抱臂倚在廊下,看著陰沉的天際出神。紀初桃猜想他或是不適應公主府的生活,亦或是在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走。


    她“唔”了聲,揉著迷蒙的眼睛道:“不必驚擾他。”


    紀初桃抿了茶水漱口,不經意瞄見拂鈴眼底的疲青,溫聲問:“拂鈴,你昨夜沒休息好麽?”


    “奴婢沒事,謝殿下關心。”為主子守了一整晚的拂鈴無奈笑笑,心想:昨夜放任野獸在旁還能安然入睡的,怕是隻有三殿下一人了。


    辰時,內侍小年前來請示是否傳膳。


    紀初桃應允,瞥見廊下衣著單薄的祁炎,又喚住太監小年道:“給祁將軍送些吃食,再給他備幾身衣裳,千萬別冷落了他。”


    小年對祁炎為何會出現在公主府中並不意外,經過昨晚同寢之事,怕是整個公主府的人都知曉他是三殿下的裙下之臣。遂欣然領命,前去安排事宜。


    用過膳,紀初桃決定入宮一趟。


    長信宮殿前,紀初桃與數名文官迎麵相逢。


    為首那人清冷如玉,在一群傴僂白發的酸朽老臣間有鶴立雞群之態,明明極為年輕,卻穿著三品紫衣官袍,腰配金魚袋,胸前的孔雀刺繡栩栩如生……這樣年輕便身居高位之人,整個大殷隻有一位。


    昌隆八年的狀元郎,如今的左相褚珩。


    昨日宮門前,那群為祁炎請命的士子儒生鬧著要見的,就是這位冷麵青天的左相大人。


    見到紀初桃,褚珩停下腳步,稍稍避讓,朝她攏袖一禮。


    其他文臣亦跟著行禮,隻是見了紀初桃,麵色像吞了蒼蠅似的古怪。擦肩而過時,她甚至聽到了幾聲渾濁的歎息,說什麽“如此折辱,豈非寒天下人之心”……


    紀初桃能猜出,他們是為誰而來。


    紀初桃十六年來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向大姐要了祁炎,像是頭一遭做壞事的孩子,難免忐忑愧疚。


    入殿問了好,紀初桃在紀妧身側的位置坐下,關切道:“大皇姐,祁炎之事,我是否讓你為難了?”


    紀妧並未直接回答,隻問:“永寧,你可知道,為何你向本宮索要祁炎,褚珩他們會有如此非議麽?”


    紀初桃小聲回答:“我知道,他們在為祁將軍抱不平?”


    “不,是因為你還不夠強。”紀妧一言否定,語氣一如既往平靜大氣,“你要記住,隻要你手段夠硬,權力夠大,管他五陵年少還是將軍世子,都會爭著做你的的入幕之賓。他們為之憤慨的並非是讓祁炎侍奉一個長公主,而是侍奉一個無用的長公主。”


    紀初桃心中微震。


    她知道大姐想教會她什麽,可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問:光靠權利,真的能征服一切麽?


    “想什麽?”紀妧問。


    紀初桃回神,深吸一口氣抬頭,問出了藏在自己心底很久的困惑:“我隻是覺得,若有一天我想要的東西、喜歡的人,隻能靠手段去攫取,那我真的會幸福麽?”


    “可若不強,便會像今日一樣,連選擇男人的權利都沒有。”頓了頓,紀妧望著妹妹一字一句道,“連區區反賊之後,都可以拒絕你的婚事。”


    紀初桃好像明白了什麽,心髒一緊。


    明知追問下去未必能承受得住真相,但她還是沒忍住問出口:“所以,大皇姐將祁炎送到我身邊,並非在乎我的心願,隻是恰好借我來懲罰他?”


    祁炎拒絕做駙馬,便讓他嚐嚐屈人裙下的滋味,這的確是大姐的行事風格。


    “有何區別?”紀妧輕飄飄反問。


    “有區別的。”紀初桃抿了抿唇,心中像是塞了一團棉花,悶悶地說,“我以為,不管朝局如何紛亂,至少我和皇姐之間,沒有那些爾虞我詐的利用……”


    略帶失落的一番話,卻讓鐵石心腸慣了的紀妧有了一瞬的刺痛。


    但僅是片刻,她恢複了常態,冷冷道:“看來本宮太縱容你了,讓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各取所需而已,談何利用?”


    長這麽大,這還是大皇姐第一次用這般嚴厲的語氣斥責自己,紀初桃意外之餘,心中不免有些難受。


    這種難受,是從那場突如其來的禦宴賜婚開始,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從小她就跟在姐姐們的屁股後跑,年年複歲歲,可不知何時開始,姐姐們與她漸行漸遠,公正的大姐變得冷硬,明朗的二姐越發放誕,好像隻有她一人被拋在了回憶裏,舉步不前。


    她太依賴皇姐們,以至於險些忘了:原來長大後,很多東西不再是撒撒嬌就能得到的。


    想明白了這點,紀初桃反而能壓下酸澀,平靜下來。


    她握了握手指,下定決心起身,在紀妧驚訝的目光中行了大禮。


    “長姐有長姐的立場,永寧都明白。隻是祁炎既然給了我,我就要用自己的辦法處置他。”紀初桃聲線清澈,前所未有的溫柔堅定。


    紀妧麵色稍緩。


    片刻,她抬起一手虛扶,望著妹妹道:“既是給了你,怎麽玩,當由你自己決定。”


    有了大姐首肯,至少在公主府中,紀初桃便能用自己的方式護祁炎周全。


    告退前,紀初桃猶豫再三,終是放軟聲音解釋:“大皇姐莫要生氣,方才,我並無忤逆之意……”


    秋女史捧了公文過來,紀初桃隻得將滿腹話語咽下,乖巧道:“那,大皇姐先忙,永寧告退。”


    說罷福了一福,低著頭快步出了殿。


    待她一走,紀妧這才閉目,揉了揉太陽穴。


    秋女史將堆積的公文擱置在紀妧麵前,一一整理道:“先前鎮國侯世子入獄,以退為進,弄得殿下既不能殺他,又不能放他,情形十分被動。如今殿下順水推舟,將他送去三公主那兒,既能暫時削去他的軍職,又能解眼前困境,實乃一石二鳥之計,隻是……”


    見秋女史遲疑,紀妧睜眼,隨意問:“隻是什麽?”


    秋女史道:“隻是拔了爪牙的野獸依舊凶狠,三公主殿下性子太過和順善良,不知能否應付得來。”


    “祁炎若真敢做出什麽來,於本宮而言反倒是好事,就怕他不肯露出馬腳。至於永寧,”紀妧提筆,朱砂在文書上沁出一抹暗痕,許久方晦澀道,“雛鷹不離巢,便永遠學不會飛翔。”


    以前她總擔心紀初桃被人利用,被人欺騙,現在想想,太護著她未必是件好事。人隻有傷過痛過,才會長大。


    收斂情緒,紀妧用朱砂筆在“琅琊王”三字上畫了個圈,上挑的鳳眸中是目空一切的強大。


    “去告訴皇上,小皇叔最近不安分,便送他回封地去罷,以後不必來京都了。”


    ……


    紀初桃剛回到府邸,便見祁炎坐在庭院石欄之上,手肘搭著膝蓋,身體微微前傾,像是一匹獨行且強大的蒼狼,落拓不羈。


    “我說了,拿走。”他冷冷看著麵前站了一排的宮侍,樹影在他眉間落下一片陰翳。


    抬眼間,他與紀初桃的視線撞在一起。


    剛滿十六歲的少女身姿玲瓏窈窕,一襲杏紅的大袖禮衫,杏眸花顏,鮮麗無雙。


    她進宮時尚且開開心心,回來後卻輕眉微蹙,似是有些失落鬱卒……


    不過,她高興與否又與自己有何幹係呢?祁炎看了眼宮侍們送來的那些“衣物”,暗自冷嗤:表麵上天真無邪的一個人,竟也會縱容家仆用這種低劣的法子來羞辱自己。


    他跳下雕欄站穩,轉身欲走。


    “祁將軍。”紀初桃卻是喚住了他,快步走來時秋風灌滿了雙袖,像是翩躚的蝶。


    靠近時,祁炎聞到了屬於少女身上的淡淡花香。


    紀初桃見祁炎依舊穿著昨晚的素色中衣長靴,腕上纏繞的繃帶格外刺眼,不由眉頭一皺,“天氣陰冷,祁將軍為何還穿得如此單薄?”


    不提那些衣裳也罷,一提祁炎便難掩燥鬱。


    心中越是暗流湧動,他麵上便越是平靜,微痞道:“殿下盛情,可惜罪臣消受不起。”


    察覺到他話中淡淡的嘲諷,紀初桃一頭霧水。明明早上還相安無事,怎麽才幾個時辰,又回到之前各懷戒備的樣子了?


    她瞪著一旁的內侍:“小年,怎麽回事?本宮讓你準備的衣裳呢?”


    小年挪出,小聲道:“回殿下,原是備了衣裳,可祁公子不喜歡,不願穿。”


    “不喜歡?”紀初桃的目光落在宮侍們捧著的衣物上,向前隨意翻看了幾件,登時氣結。


    小年大概將祁炎當做以色侍人的男寵之流了,選的衣物紗紅軟綠的,既花哨又輕佻,難怪祁炎不肯穿。


    “怎麽準備的這些?快去換了!”紀初桃板著臉嚴肅道。


    小年是個太監,也不懂這些穿著打扮,隻是見後院春閣中的那些公子們都是這般輕薄亮色的裝扮,便想著祁炎穿起來應該也是好看的……殊不知好心辦壞事,不由苦著臉跪下。


    見小年嚇得跪下了,紀初桃也不好再苛責什麽,轉而吩咐更靠譜些的拂鈴:“罷了,你重新準備幾身深色的武袍,樣式要大氣但不沉悶,用料好但不張揚,還有披風和鬥篷,簪飾鞋襪,都要搭配著一並備好。”


    她記得祁炎愛穿黑色的衣裳,便讓拂鈴多備些深色的衣物。想了想,又吩咐挽竹道,“去告訴晏行,收拾間寬敞獨立的房舍,以後給祁將軍住下。”


    安排好一切,她方慢慢側首過來,迎上祁炎的目光。


    祁炎好整以待,垂眼時眼下落著一圈陰影,看起來有些冷。


    可紀初桃一點也不怕他,彎眸一笑,如春風破冰而來,“小年唐突冒犯,本宮已經替你教訓過他啦。”


    風過,銀杏葉打著旋兒自兩人間落下。


    祁炎想不明白,打探窮奇墨玉的是她,將自己變成麵首討去榻上的是她,縱容家仆羞辱自己的是她……可為何眼睛最幹淨無辜的,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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