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氣氛瞬時凝滯起來。


    宋元白的臉色變了變,下意識望向祁炎。


    那玉名為窮奇墨玉,於祁炎乃至整個祁家都至關重要,平日裏祁炎貼身攜帶,除了極為親近之人,再無旁人知曉,這位長在深宮的小公主是怎麽知道的?


    祁炎倒是巋然不動,眸色幽沉,像極了某種蓄勢蟄伏的野獸。傳聞久經沙場之人自帶肅殺之氣,鬼神勿近,大抵就是這般氣勢。


    紀初桃不禁抿了抿唇,心道:不就是問塊玉麽,怎的忽然就都這樣了?


    “殿下從何得知,我有隨身墨玉?”祁炎打破了沉靜。


    紀初桃自然不能說是“夢裏見過”,隻好胡謅了個理由,細聲道:“聽……聽旁人說的。”說罷,他抬眸望著祁炎桀驁年少的麵容,試圖辨別他的反應。


    祁炎眯起了好看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她:“敢問殿下,是哪個旁人?”


    大姐曾說過,祁家祖上曾是漠北反賊,領軍數萬為害一方。後雖被先皇招安,就像是栓了鏈子的野獸,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反撲,可怕得很。


    可不可怕紀初桃不知,但膽子大是真的,麵對長公主一點卑敬也無,連虛與委蛇的那套都不屑做。


    紀初桃顯然不太擅長應付這種人,咽了咽嗓子,竭力自然道:“本宮記不清了,隻是愛玉心切,若祁將軍真有此玉,隻需讓本宮瞧上一眼便可,本宮絕不奪愛。”


    良晌沉默。


    就在紀初桃以為祁炎不會回答時,疏冷的嗓音低低傳來:“臣並無此玉。”


    “啊,沒有嗎?”


    “臣隻是個粗人,不會附庸風雅佩什麽玉飾。殿下好像很失望?”


    紀初桃張了張唇,還想再問兩句,一旁的宋元白忽然“啊”地一聲,搶先道:“離席太久,我們該回去了。”


    說罷訕笑著勾住祁炎的肩,強行扳過他的身子催促離開。


    好不容易開了口,紀初桃哪能放過如此良機?忙追上前一步喚道:“小宋將軍……”


    宋元白沒想到紀初桃這麽鍥而不舍,揚起真誠的笑容道:“想來是傳言有誤,三殿下聽錯了,祁炎從不佩玉。”說罷,攬著祁炎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陽光涼薄,浮雲的影子輕輕掠過,投下一片陰翳。紀初桃在原地站了會兒,心中懸著的石頭落地,終是長長鬆了口氣。


    祁炎說他沒有墨玉,那麽夢中的內容很有可能是個巧合……也好,看來她不用真的嫁給這樣凶巴巴的武夫啦。


    紀初桃心情輕鬆了不少,示意遠處的宮婢道:“走罷,我們也回去。”


    “殿下同祁將軍說了什麽,怎的這麽開心?”挽竹替紀初桃撫了撫袖子的褶皺,好奇問道。


    紀初桃呼了口氣,輕快道:“沒什麽。待宴席散後,本宮就把書房那些畫全燒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挽竹和拂鈴兩兩相望,俱是一臉莫名。


    而另一邊,剛剛離去的祁炎轉過宮牆拐角,便驀地沉了臉色,眸中蘊著鋒利的涼意。


    宋元白伸手按住祁炎的肩,目光落在他嚴實合攏的衣襟處,皺眉道:“祁炎,三公主怎麽知道你有窮奇墨玉的?莫非是大公主授意,讓三公主來敲打震懾你的?她難道已經知道了一切……”


    他習慣性地摸著下巴,眼底難掩慌亂。


    “不可能。”祁炎垂下眼,睫毛投下一圈陰翳,“以輔國長公主的性子,若真知曉了我用那玉做了什麽,定是直接出手定罪,斷不會如此迂回。”


    何況紀妧用人狠辣,就算是震懾試探,也斷不會讓紀初桃出麵。那個說話軟聲軟氣的嬌貴帝姬,能派上什麽用場?


    宋元白小心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那方才之事,你如何解釋?”


    祁炎沉默。這是唯一解釋不通的地方,打亂了他的全部預設。


    ……看來,計劃要稍作調整。


    片刻,祁炎拂下宋元白擱在他肩上的手,冷冷道:“她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回去看看便知。”


    ……


    紀初桃回到殿中時,剛巧一場舞樂畢,百官紛紛舉杯酬酢,無非是些歌功頌德的套話。


    紀初桃記得很多年前,大姐剛攝政那會兒,朝中尚是唾沫橫飛的一片罵聲,每日早朝,頑固老臣的手指都快戳到紀妧的臉上……腥風血雨的八年過去,罵“牝雞司晨,國之將亡”的那些人全都不見了,隻有大姐還端正威嚴地坐在殿中,睥睨眾生。


    紀初桃心情輕快,剛落座,便見二姐紀姝沒骨頭似的探過身來,懶洋洋道:“你覺得,崔右此人如何?”


    崔右又是誰?


    紀初桃朝座下望了一眼,隻覺滿屋子大同小異的官袍,眾人麵目模糊,眼熟的沒幾個。


    紀姝知道她素來不認人,便伸出蒼白纖細的手指朝某處一指,“大理寺丞,靠近左側殿門處,笑得特別好看的那個。”


    紀初桃順著她所指望去,隻見一個穿著六品官袍的年輕男子端正跪坐,笑意如春,舉手投足間書卷氣息極為濃厚。二姐對氣質出眾的男子總是格外留意的,盡管她府中早已美男如雲,連北燕擄來的少年質子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紀初桃無奈道:“二皇姐,你不是給自己立了規矩,絕對不碰朝臣的麽?”


    朝中大臣多少涉及黨派權勢,為了避嫌,免於受姊妹猜忌,紀姝便是再愛美男也絕不會染指朝臣,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底線之一。


    紀姝歎了聲,一副頗為惋惜的樣子:“碰不得,看兩眼總不過分罷?”


    說罷,她眼眸一轉,又指向另一處位置,別有深意道:“那你覺得,鎮國侯世子又如何?”


    紀初桃手一抖,險些將茶水撒出。


    “宴會一開始,你不就一直盯著人家看麽?”紀姝眨眨眼,惡劣地笑著。


    紀初桃耳尖一抹輕紅,欲蓋彌彰道:“盯著他看的,是二姐你才對罷。”


    笑得急了,紀姝掩唇輕咳兩聲,晶瑩蒼白的臉上染了幾分緋色,“‘食色性也’,有什麽好遮遮掩掩的?你是一國長公主,全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是你的阿姐,想要什麽大大方方拿便是了。更何況祁炎那樣容貌的少年,本就是世間罕見的極品。”


    他是炙手可熱的將軍,又不是一件東西,哪是說能“拿”便能“拿”的?


    紀初桃敬佩兩個姐姐的手段,卻始終無法成為她們,便道:“我對這些沒興趣。”


    反正已經知道祁炎非夢中之人,容貌如何、品性如何,皆與她沒有幹係了。


    “小廢物。”紀姝笑罵。


    紀初桃也不惱,彎眸一笑。


    “你不生氣?”紀姝問。


    “為何要生氣?”紀初桃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是“廢物”的事實,“二位皇姐已是這般厲害了,我除了成為廢物,無以為報。”


    紀姝真是拿她沒辦法。


    她撚了顆葡萄含入嘴中,舌尖抵破汁水,乜眼對紀初桃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有些事你躲不掉的,即便你自己不想成長,旁人也會催你向前。”


    她姿容慵懶涼薄,似乎在告誡紀初桃,又似乎在說她自己。


    “等那日來臨再說。”紀初桃擺擺手,笑得沒心沒肺。


    紀初桃不曾注意,此刻有一道深沉的視線追隨而來,落在她毫無防備的臉上。


    祁炎想起在殿外時,緋衣少女像一團雲般撞入他懷裏的感覺,亦想起她極美的眼和隔著半個大殿輕輕望過來的視線,還有假山後那場別有用心的攀談……隻可惜,她外表再如何嬌軟無害,終究和她兩個姐姐一樣權欲熏心。


    如此一想,原本初見的那點兒驚豔也變了質似的令人煩悶。他索性別過臉去,不再看紀初桃的方向。


    殊不知,上座的紀妧和小皇帝早已將兩人的這番動靜收歸眼底。


    這時,有大宮女自殿外而來,俯身在紀妧身邊耳語一番。


    紀妧長眉一挑,像是明白了什麽,目光在紀初桃和祁炎身上巡視一圈,心中已有了決斷。


    她給了宮女一個眼神,宮女立即會意,躬身退下行至殿前,給了幾位朝臣一個眼神。


    宴會正酣,微醺攀談之間,沒幾個人發現這番動作,除了祁炎和離紀妧最近的紀昭。


    紀昭看了一丈開外的紀初桃一眼,神情頗為猶豫。


    不多時,席間不知誰喝得半醉,將話茬引到了如今的鎮國侯身上,朝祁炎熱絡笑道:“……祁將軍快到及冠之齡了罷?祁侯爺也真是,隻顧自己享樂,卻不曾給兒子定下一門親事,小祁將軍至今還是孑然一身呢!”


    這下打開了話匣子,立即有人接口道:“祁將軍英武不凡,想嫁的女子都排到城門外去了,還缺姻緣嗎?”


    祁炎成了眾人調侃的對象,也不局促,隻似笑非笑道:“章大人,範大人,朝堂之上不議家事。”


    “此話差矣!祁將軍年少有為,乃國之棟梁,一舉一動皆關乎國運,祁家的家事自然也就是國事。”紀妧話裏有話,嘴角始終掛著優雅的笑意,看向紀昭道,“修身齊家,方能治國平天下。陛下,你說呢?”


    驀地被點名的紀昭一顫,杯中茶水灑出,在紀妧的注視下磕磕巴巴道:“祁……祁愛卿可有心儀之人?嗯,若是有,朕可做主賜婚。”


    眾目睽睽之下,祁炎撩袍出列:“多謝陛下!臣一心護國,並無男女情思。”


    紀昭沒做聲,小心翼翼地瞄了紀妧一眼。


    “忠心護國是好事,隻是如今國境已定,祁將軍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紀妧一襲黑裙金釵端坐,用帕子優雅地按了按唇畔,不疾不徐道:“若祁將軍尚未婚配,本宮倒是有個極佳的人選,願促成這段良緣。”


    這才是輔國長公主的真正目的!


    所有人都知道“賜婚”意味著什麽:大戰已定,四海升平,祁家便失去了可以倚重的價值,大公主這是要借聯姻徹底把控祁家?


    宋元白已有些坐立難安了,祁炎倒是鎮定,長身挺立,站在殿中永遠是最搶眼的那個。他道:“婚姻非兒戲,當講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不敢擅作決定。”


    初秋的蜜瓜又脆又甜,紀初桃用細簽子挑入嘴裏,吃瓜吃得起勁。


    想起昨日大姐在長信宮裏“馴狼”的教誨,恍然間有些明白了:這大概就是“先打到他怕,再給他好吃的”罷?


    這場宴會從一開始就布局好了,隻是不知誰家女子這般倒黴,要夾在大姐和祁家之間,做政治聯姻的犧牲品……


    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火-藥味。


    紀妧臉上始終掛著得體的笑意,愛憐道:“祁將軍是大殷的功臣,值得擁有這世間最好的,盡管放心,本宮斷不會隨意找個平庸的女子折辱你。這樁婚事便是你爹鎮國侯在場,也沒有理由拒絕。”


    話鋒一轉,她望向一旁安靜吃瓜的小妹,微笑道:“便將本宮最疼愛的永寧賜給你為妻,如何?”


    “咳!”


    紀初桃一口蜜瓜險些噎住,抬眼慌亂望去,與祁炎冷冽鋒利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紀姝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笑得顛倒眾生:“你瞧,有趣的這不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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