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知,我等這日等了多久?”


    陌生且冷俊的男人欺身靠近,將她整個兒籠罩在陰影之下,身形極具壓迫,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撫過她輕抿的唇瓣,而後他將一塊冰涼的物件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紀初桃被冰得脖子一縮,低頭一看,原來是塊罕見的墨玉:約莫兩指餘寬,刻著猙獰古怪的獸紋。


    “此乃我隨身玉佩,意義非凡,贈與殿下。”男人與她五指緊扣,低啞的嗓音極具侵占欲,“從今往後,殿下便是我的人了……”


    ……


    午後靜謐,紀初桃坐在書案後,忽的用力甩了甩腦袋,試圖將腦中那些奇怪的畫麵甩走。


    然而著魔似的,那低沉有力的男音猶在耳畔,紀初桃甚至能回憶起夢境裏他湊近時溫熱的呼吸,羞得她不得不用書卷擋住燥燙的臉頰,隻露出一對緋紅的耳尖。


    太詭異了!


    這次不僅又夢見了與自己大婚的那個男人,還有鼻子有眼,就像真實存在的一樣……實在匪夷所思!


    “殿下,殿下您怎麽啦?”


    挽竹不知何時進了書房,跪坐一旁奇怪道:“怎麽神情恍惚的?喚您好幾聲了,也不見回應。”


    說罷,看見紀初桃半埋在書卷中的緋紅臉龐,挽竹一驚,忙用手去探她額上的溫度,“殿下的臉怎麽這麽紅?莫不是風寒了?”


    “本宮沒事,天氣太燥熱了。”紀初桃絕對不會將昨晚的夢告知宮婢的,若是說出來了,被她們取笑不說,還要喝那些苦得嗓子緊的安神湯靜心。


    “熱麽?今晨起來還打了霜呢。”挽竹打開了窗,奉上茶水,想起正事來,便稟告道,“方才大公主那邊派了人過來,說是請殿下移長信宮一敘。”


    “大姐讓我過去?”紀初桃清醒了些許,從書卷後抬起一雙玲瓏眼,“可有說是何事?”


    挽竹搖頭道:“來的人隻說大公主召見,並未提何事。”


    多半是為明日宮宴之事,對她耳提麵命幾句,畢竟大姐總是將天家威儀看得比什麽都重。


    紀初桃並未多想,道了聲“知道了”,便稍稍定神,讓宮婢準備更換出門的衣裳。


    長信宮還是這般富麗莊穆。


    正殿階前,不斷有內侍捧著成堆的奏章書表魚貫出入,俱是垂首斂息,不發出一點兒聲響,肅然得仿佛連空氣都停滯下來。


    紀初桃也情不自禁收斂神容,讓貼身宮婢和近侍都在外候著,獨自入了殿。


    輕薄如霧的紗幔被宮婢層層撩開,堆砌如山書案後,一名身穿朱紅圓領常服的小少年正咬著筆杆冥思苦想。


    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正是大殷的小皇帝紀昭。


    當年紀昭登基時還不滿七歲,正值內憂外患風雨飄搖,是一母同胞的大姐紀妧奉先帝遺詔輔國,替紀家穩住了局勢。


    大姐掌權威嚴,殺伐果決,容不得絲毫忤逆,紀昭從小就十分怕她;而二姐下嫁外族多年,才回京都不久,紀昭自然與她生疏;唯有紀初桃年紀相仿又生性隨和,是紀昭唯一親近之人。


    見到紀初桃進殿,紀昭似乎有話要說,稍稍前傾身子,弱聲喚道:“三皇姐……”


    “皇帝,策論可寫出來了?”珠簾後驀地傳來一道清冷的女音,語氣雖平,卻是不怒自威,“還有半柱香時辰,若再不成,便停食靜心。”


    紀昭顯然是怕極了這聲音,忙繃緊身子重新端正姿態,苦著一張臉,不住給紀初桃使眼色。


    “?”紀初桃沒明白。


    紀昭泄氣似的垮下雙肩,一臉無可奈何。


    這時,宮婢將最後一道珠簾卷起,露出了坐在簾後的貴氣女子。


    坐在主位上的女子一襲深色的宮裳,步搖金釵,發髻梳得極其工整,質感極佳的裙裾蜿蜒垂下,似最深沉的夜色流淌。她不算太美,但氣質高貴,嘴角始終掛著得體的三分笑意,隻是笑意卻從未映入眼底,讓人不禁從心底敬而畏之。


    紀初桃輕聲問了好,在一旁坐下。瑞獸香爐中的煙霧嫋嫋暈散,訓練有素的宮娥悄悄奉上茶點,又悄聲退下。


    長久的沉默,殿中安靜得隻有書頁翻動的聲音。這樣肅穆沉寂的氣氛,別說是日日謹小慎微的皇弟,便是偶爾來之的紀初桃也難以消受。


    “大皇姐,”紀初桃忍不住出聲打破沉靜,輕聲問,“今日找我,是為何事?”


    不多時,大公主紀妧終於合上奏折,看了妹妹一眼。


    精雕玉琢的姑娘,有著最得天獨厚的皮相,和與深宮詭譎格格不入的幹淨眼眸。


    “本宮若沒記錯,再過不久便是永寧的生辰了罷?”紀妧問道,像是隨口拉一句家常。


    但紀初桃知道,高高在上的輔國長公主殿下從不會找人拉家常,譬如她喚自己的名字,也隻是規矩疏離的一句“永寧”。


    “是,下月初十便十六歲了。”紀初桃說著,對大姐突如其來的親昵感到新奇。


    紀妧微微頷首:“十六歲,的確長大了。當初你二姐下嫁和親之時,不比你大多少。”


    紀初桃正疑惑大姐提這些往事作甚,便又聽見紀妧狀似無意道:“永寧可有了心儀的男子?”


    猝不及防,正中紀初桃的心事。


    她想起了夢中的內容和那些未完成的畫像,臉上又是一陣燥熱,忙搖頭道:“沒有沒有!”


    “真沒有?”紀妧審視著她,嘴角揚起,放緩語氣道,“少女懷春乃是常事,說出來,興許本宮還能給你做主。”


    紀初桃輕咳一聲,掩飾般端起案幾上的茶盞,眼神飄忽道:“真沒有。我在永寧宮裏,又見不到什麽男子……”


    “那你畫中的那個男人,是誰?”紀妧輕飄飄問。


    “咳!”紀初桃一口茶嗆住。


    ……原來小皇弟給她使眼色,是想告訴她這事兒。


    雖說大姐對自己還算溫和寬宥,但紀初桃仍舊慌亂了一瞬,道:“不是誰……我隨意畫的,並無特指。”


    紀初桃不擅長說謊,尤其在大姐這般精明的人麵前。


    她偷偷看了眼座上的紀妧。


    果然,紀妧眯了眯眼,明顯不信的神情。


    紀初桃如坐針氈,實在不知該找什麽理由搪塞,隻得求救般看向一旁的紀昭。


    小皇弟尚且自顧不暇,哪裏還敢幫她說話?遂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又埋頭奮筆疾書起來。


    這個阿昭,白疼他了!


    正不知該如何糊弄,忽見秋女史手捧貽誤匆匆而來,立於簾外道:“稟大殿下,有加急密折。您吩咐的事,已有眉目。”


    這麽一打岔,紀妧遂顧不上盤問紀初桃,頓了頓,淡聲命令:“呈上。”


    秋女史躬身上前,雙手呈上密折。


    紀初桃鬆了口氣。準備等大姐看完折子,自己就起身告辭,誰知卻聽見耳旁傳來“啪”的一聲,她抬起頭,隻看到紀妧握著密折,眉目間似有冷意,但隨即便恢複了平靜。


    紀妧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能讓她這樣反應,多半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紀初桃有些擔心,連忙問道:“大皇姐,怎麽了?可是明天的禦宴有什麽問題?”


    “禦宴?”紀妧輕笑,“你知道明天宴會上來的人是誰嗎?”


    紀初桃道:“聽說是祁小將軍……”


    “祁……祁連風的後代,果然和他一樣,是養不熟的狼。”紀妧看著妹妹天真的眼神,問道,“永寧,你知道人是怎麽訓狼的嗎?”


    紀初桃搖搖頭。


    紀妧:“首先要狠狠地打,打到他怕了,學會臣服了,再給他好吃的,當他明白聽話就有肉吃,不聽話就要挨打,狼就變成了狗。”


    “隻可惜,總有些野性難馴的狼崽子,大了些,便想要反抗起主人來……”


    她語氣淡然,卻令紀初桃打了個寒顫,卻沒忍住問道:“那……那要怎麽辦?”


    紀妧垂眸,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就隻能殺了。”


    她雖然笑著,可言語之中的殺意,令整個大殿的溫度都降了下來。


    連一直奮筆疾書的小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筆,看了一眼屏風。


    紀初桃知道:每當大姐露出這般神情的時候,多半就有人要倒黴了。


    轉瞬一日,禦宴如期到來。


    鎮國侯府,浮雲蔽日,天光黯淡。


    宋元白是祁家鎮國軍的副將,亦是與鎮國侯世子祁炎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友。


    此時宋元白一邊端正武袍一邊穿過中庭,沿著月洞門轉個彎,便見前方竹園小徑之中,一襲暗黑戎服的熟悉身影騰挪翻飛,那人手中長劍如虹貫日,劍氣破空,疾風卷起竹葉翩躚,有驚鴻遊龍之態。


    聽到腳步聲,黑袍小將聞聲收勢,背對著來人執劍挺立,仿若一柄筆直的劍。


    “祁炎,我的祖宗!您可消停會兒罷!” 宋元白苦著臉道,“傷還沒痊愈呢就來舞劍,傷口再裂開,你這胳膊就廢了!”


    風停葉落,劍刃上映出一雙桀驁難馴的眼眸。


    “說。”氣息沉淡的嗓音。


    “宮宴就要開始了,我來喚你同行。” 宋元白依靠在月洞門下,吊兒郎當道,“若是去晚了,指不定那群瘋狗又要借題發揮,給你使絆子。”


    祁炎似乎嗤了聲,回劍入鞘,有如龍吟。


    “沒有主子的授意,瘋狗怎敢攀咬?”說話間,他已抓起一旁石桌上的外袍隨意披上,迎著光,愈發顯得背影身高腿長,恣睢張狂。


    “走,會會他們。”


    ……


    半個時辰後,紫宸殿外。


    宮娥內侍捧著瓜果酒水魚貫出入,殿中隱隱傳來絲竹之聲,文武百官俱是身著官袍,互相招呼著結伴入殿赴宴。


    而一側的長廊之上,幾名宮婢簇擁著紀初桃快步而來。


    “大公主已經動身過來了,殿下千萬要趕在大公主之前入席!”挽竹捧著裝有一套釵飾的錦盒,不住催促隨行的小宮女,“怎的沒有抹口脂?快拿來給殿下用上。”


    “口脂太豔俗了,本宮不喜。”紀初桃穿著一襲茜紅的織霞衣,柔順的黑發挽成小髻,微風一過,衣袂輕颻,當真像煙霞中走出似的,點亮一宮秋色。


    另一大宮女拂鈴聞言蓋上胭脂盒,笑道:“不喜便不抹罷,殿下唇紅膚白,不用胭脂反而有天然之美。”


    隻有挽竹覺察出她情緒不高,小心道:“殿下因何不開心?可是今日的妝麵不合心意?”


    紀初桃輕輕搖首:“和這些無幹,是本宮自己興致不高。”


    自從昨天從大姐的長信宮歸來,她便隱約察覺到今日宴會多半不太平。


    紀初桃不喜朝堂那些勾心鬥角的紛爭,偏生又無力改變,就像是個精致的擺設,在大姐需要的時候拎出來撐撐皇家的場麵,教她馭人弄權之術……


    大姐常說,這是她身為帝姬無法擺脫的責任,可惜,她總是學不會那套。


    思及此,紀初桃歎了聲,手摸到空蕩蕩的腰側,“咦”了聲道:“本宮的佩玉呢?”


    “呀,定是出門太忙給落下了!”拂鈴道,“殿下稍候,奴婢這就回去取!”


    紀初桃本想說不佩玉也沒什麽,但拂鈴已經轉身折回永寧宮了,隻好道:“算了,還是快些入殿吧。若是去遲了,眾目睽睽之下被大姐問話,越發尷尬……”


    她隻顧著和隨行的宮婢說話,全然不察長廊的拐角處,有另一行人快步而來。


    下一刻,紀初桃驟然撞進一個陌生的懷中,額頭磕出一聲悶響,疼得她踉蹌一步。若不是被撞的那人發出一聲低哼,紀初桃險些以為自己撞的是牆,胸膛也太硬實了些。


    離得這般近,紀初桃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混合著血腥的淡淡藥味。


    “殿下!”宮婢們齊齊驚呼,手忙腳亂扶住了她。


    紀初桃還以為衝撞她的是宮侍,捂著額角抬首,卻在接觸到那人年輕的臉時驟然呆住。


    她的臉頰騰得赤紅起來,活脫脫一副見了鬼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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