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叫做“歐陽叔”的男人,六十多歲的模樣,穿著一件白背心,頭戴一頂草帽,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老人。


    但喬文知道他就是建築界封神的人物歐陽遠。


    歐陽遠聞聲轉頭,朝三人看過來,淌著汗水的一張臉,露出一個笑嗬嗬表情,看到挑著擔子的陳迦南和喬文,咦了一聲:“阿偉,這是你朋友?”


    唐行偉幫忙將陳迦南身上的擔子接下來,點頭回道:“嗯,他們是我朋友,也是我公司老板阿文和阿南,來看看這邊有什麽能幫忙的?”


    雖然他是文南地產的員工,但喬文並不讓他叫他們老板,隻讓叫名字。說工作室是同事,下班後就是朋友。


    “這麽後生仔,就做老板了?”歐陽遠對兩人的年輕,顯然跟大部分人一樣,很有些意外。


    唐行偉道:“阿文和阿南很厲害的。”又給喬文和陳迦南介紹,“對了,這是幫我們重建房屋的歐陽叔。”


    喬文走上前,彬彬有禮道:“歐陽叔你好,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寒暄時,他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麵前這位老人。


    說實話,歐陽遠與喬文想象中很不一樣,原本以為這種頂級大拿,多半是脾氣古怪不好相處的老頭。但麵前這人竟十分的眉慈目善,看起來就像個尋常的和藹長輩。茶樓裏能抓出一大堆的那種。


    歐陽遠歪著腦袋上下打量他一番,搖搖頭笑道:“你這細皮嫩肉的就不用了,”說著又往正在用衣擺擦汗的陳迦南一指,“不過這個後生仔看著挺有勁兒,先過來幫忙抬建材。”


    陳迦南放下衣擺,拍拍胸脯,笑嘻嘻道:“沒問題!”


    歐陽遠顯然挺喜歡這樣陽光健朗的小夥子,笑道:“行,待會兒歐陽叔請你們喝汽水。”


    喬文因為身嬌體弱沒法去幹重活,隻能在一旁看著歐陽遠指揮眾人。


    總共不過十幾人,隻得兩三個成年男人,剩下不是婦女就是老人小孩,可想而知這工地上的活,實在是幹得不如何。


    有了唐行偉和陳迦南的加入,效率才驟然加快。尤其是陳迦南,平日裏渾身使不完的勁兒,在這裏完美派上用場,一人簡直能頂上仨。


    不過半小時,幾堆淩亂的建材,便被完好分類。


    歐陽遠派去買汽水的幾個小孩,也抬著兩箱冰鎮汽水回來。


    “來來來,都過來喝汽水,歇會兒再繼續。”歐陽遠招呼幹活的眾人過來。


    太陽太毒辣,待在一旁的喬文什麽都沒做,也熱出了一頭汗,更別提陳迦南,灰色t恤早已經前胸貼後背,一張臉曬得通紅,倒是更顯出一股健康蓬勃之氣。


    他接過歐陽遠手中的汽水,昂頭豪邁地灌了半瓶,舒爽地大喘一口氣,正要抬手擦臉上的汗,目光落在自己髒兮兮的手上,想了想,將臉伸向喬文:“小喬,汗水要迷眼睛了,你幫我擦擦。”


    喬文笑著搖搖頭,從口袋裏掏出手絹,給他把臉上的汗水仔細擦了幹淨。


    歐陽遠看著親密的兩人,也慈愛地笑開,道:“要是我們這裏多幾個像阿南這樣的後生仔就好了。”


    喬文放下手絹,奇怪道:“我看報紙上寫,政府早前就宣布要幫助災後的寮屋區百姓重建家園,怎麽沒見到工程隊?”


    歐陽遠原本還帶著笑意的臉,聽到這話,頓時不悅地沉下來,冷哼一聲,道:“這些政客們都是說得好聽,說是幫忙重建家園,實際上就是每家每戶發點錢,運了點建材丟進來,然後讓老百姓自己出人出力修建。原本受了災日子就不好過,男人都得出去搵錢養家,哪有功夫專門蓋房子。就算自己蓋起來,隻怕也還是有不少安全隱患。”說著他伸手一指,“你們看,這都已經兩個多月,還是這個鬼樣子,靠女人老小,重建好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我倒是能想象得出,等建好後,衙門裏那些人又要跑來也邀功,說是他們的功勞。”


    喬文想了想,道:“歐陽叔,既然建材什麽都有,隻缺人手的話,我們倒是可以幫忙。”


    歐陽遠無奈道:“這可不是兩三個人手就夠的。”


    陳迦南灌了口汽水道:“不就是人麽?明日我就帶人過來幫忙。”


    歐陽遠道:“你們有人?”


    陳迦南拍拍胸口道:“別的沒有,人肯定是不缺。”和興社遊手好閑的馬仔多得是,抓幾個壯丁過來那還不是分分鍾的事。


    歐陽遠笑:“沒有錢付的哦!”


    陳迦南嘖了一聲,爽快道:“要賺錢也不來這裏,我們也是從九龍城寨走出來的,剛剛一路過來,看到好多人住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裏,就想起以前一大家人擠在一間小房子裏的日子。要是出點力氣,就能幫到這麽多人,也是樁好事。”


    歐陽遠聞言大笑:“行,阿偉你這兩個小老板很不錯,以後好好跟著人家幹,會有出息的。”


    一旁的喬文則是有點心虛地摸摸鼻子。他過來時,當然也注意到路邊棚子裏的流民,許多都是拖家帶口,不少嗷嗷待哺的小孩就睡在漏風漏雨的半室外。


    他自然對這些人抱著憐憫和同情,也是打算幫他們重建家園,但卻並不是真的出於要做好事,而是為了在歐陽遠麵前博好感,順便為他們的文南地產賺取第一個名聲。


    現下聽著陳迦南一派坦然地說這些話,心中不由得汗顏,覺得自己和對方比起來,倒是小人太多。


    但總歸,今日他們運氣不錯。


    忙到日落西沉,兩人與唐行偉和歐陽遠笑著道別後,走出棚屋區,騎上摩托車,踏著餘暉朝慢悠悠回家。


    陳迦南的t恤在晚風中,被吹得獵獵作響,連帶著年輕男孩特有的汗味,也一並吹入了喬文鼻尖。


    不算好聞,但也不討厭,甚至還有那麽一點點,莫名地讓人心癢。


    喬文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


    “對了小喬,你不是說想找歐陽叔幫忙設計別墅麽?我們這回幫忙重建寮屋區,他應該會答應吧?”陳迦南打斷他的不對勁。


    喬文失笑,原來他也不是出於單純的幫人,隻是和他心有靈犀。


    “不知道呢,反正做這件事也不會虧,就當是我們文南地產的第一個項目。”


    陳迦南道:“放心,我會帶兄弟們努力幹活,讓他老人家對我們刮目相看,到時候讓他都不好意思拒絕。”


    喬文笑道:“那我們的別墅能不能蓋起來就靠你了!”


    他雖然隻是半開玩笑隨口一說,但陳迦南聞言卻頓覺任務重大。這一年來,但凡大事情,都是喬文出謀劃策,如今兩家人能住上高層公寓,過上舒服安穩頓頓吃肉的好日子,也都是因為喬文。


    這回終於輪到他大顯身手,自然是要好好幹才行。


    隔日一早,他去武館交代了事宜,便去九龍城寨叫夥計。


    自從趙山海歸西江遇風上位後,和興社正在想辦法轉型,好多黑色產業被砍掉,隻剩一下擦邊的行業。因而小弟們常常是無所事事,一沒事幹就想鬧事,江遇風這個做老大的,簡直是苦不堪言。


    陳迦南跑來要人,他當即讓對方帶上最近閑得蠢蠢欲動的二三十個兄弟,裝上一皮卡,浩浩蕩蕩開往了觀塘的寮屋區。


    雖然陳迦南帶著這夥人,如同鬼子進村,但因為都是身強力壯的後生仔,幹起活來那是不在話下。


    陳迦南為了在歐陽遠麵前求表現,更是每日打了雞血一樣,加之嘴巴甜得很,歐陽遠每天被他哄得嘴角都合不攏。


    他原本就是很容易討人喜歡的孩子,坦誠開朗講義氣沒心眼,況且還生了一副好皮囊,簡直就是中老年人殺手。若不是唯一的女兒兒子都已經上中學,歐陽老先生簡直恨不得招了這個壯小夥當女婿。


    喬文因為身體原因,雖然不能久曬,更無法幹體力活,但每天隻要手上沒什麽重要的事,一定會去等陳迦南一起回家。


    轉眼便是半個月過去,日子卻還依舊炎熱如酷暑。


    饒是陳迦南是從小夏天三伏冬練三九,身體好得能打死幾頭牛,對上最近凶猛的秋老虎,日日在烈日驕陽下幹活,也委實不怎麽輕鬆。


    偏偏這家夥還不忘學習英文的事,不管多累,晚上睡覺前都得讓喬文教他幾個句子。


    雖然他嘴上從來沒喊過辛苦,但喬文看他一日曬得比一日黑,臉頰也比先前要削瘦幾分,明白他這些日子,確實是辛苦了,不免生出心疼。


    這一年來,自己雖然做了不少事,但往往就是動動腦子和嘴皮子,賣力的事,最終都是陳迦南在做,受苦受傷的也都是他。


    好像在陳迦南看來,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但喬文卻不這樣認為,至少自己這個異世來的靈魂,並沒有那麽天經地義。


    “南哥……”他見趴在枕頭的陳迦南揉著肩膀哈欠連連,將英文書和卡片放回床頭櫃,“你是不是肩膀酸?我幫你摁摁。”


    陳迦南收回放在肩膀的手,隨口道:“今天有幾間房子上梁,那梁柱重得很,肩膀是被壓得有點酸。”


    喬文盤腿在他身旁坐好,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按著他的肩膀,笑說:“可惜我身體不好,沒辦法幫你。”


    陳迦南不以為然地嗤了聲:“這些活我和兄弟們幹就行了,你身體好也不用你幹。”


    喬文想了想,又道:“說起來,這一年來,我還真是害你吃了不少苦。”


    陳迦南歪頭斜乜著他:“小喬,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要不是你,我能躺在這麽舒服的大床上?”


    喬文心說也不是不行,至少在原世界中,他應該早已過得比現在要好,隻是後來走了歪路,好日子過了沒幾年。他沉默片刻,道:“我們以後會過得更好的,而且會一直好下去。”


    陳迦南用力點頭,雙手擱在枕頭上墊著下巴,笑道:“嗯,其實我現在已經很滿足了,不用去幹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怕有人來欺負我們。最重要是,能和小喬你天天一起,每天就會很開心。”


    喬文失笑:“你能有點出息嗎?”


    陳迦南心道,我出息大著呢,說出來嚇你一跳。想到自己的大出息,他雖然沒敢說出口嚇喬文,自己卻自顧地樂起來。


    喬文覺得這家夥古裏古怪,一看就是在冒壞水,手上稍稍用力,陰惻惻問道:“南哥,你想什麽呢?”


    陳迦南嘶了聲,趕緊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喉嚨:“沒想什麽,就覺得你摁得挺舒服,給我多摁摁。”


    喬文知道他肯定不是想這個,但也沒繼續追問,隻好笑地搖搖頭,目光不經意落在他露在背心外的肩膀,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才短短半個月,這家夥連背都曬得黝黑,跟自己這雙白皙的手一對比,簡直是牛奶對上巧克力。


    他默默歎了口氣,而原本還在樂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攤開手,進入黑甜鄉,甚至打起了小呼嚕。


    喬文摁得差不多,在他旁邊半躺下,將他放在枕頭的手輕輕打開。


    因為常年練拳,他的手要比普通人粗糙一些,掌心也有著陳年老繭,但今日那老繭上明顯多了幾個新磨出的大血泡。


    他望著血泡,眉頭微微蹙起,想了想,躡手躡腳拿來碘伏,用棉簽給他小心翼翼擦了擦。


    陳迦南始終沒醒過來,可見是真的太累了。


    擦完後,他用自己白皙的手纏住對方黑峻峻的粗糙大手,輕輕摩挲著,默默凝望著那趴在枕頭上半側著的年輕俊臉,無聲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和你這傻小子天天在一起,我也挺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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