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春夏之交,港城。


    暮色時分,殘陽西沉,車水馬龍的街道兩旁,人流如織,有衣冠楚楚談笑風生的摩登男女,亦有蹲在路邊邊衫襤褸等待賣苦力的窮人,就像是這座繁華的大都會,一麵腐朽,一麵綻放。


    嘎吱一聲,一輛人力車在路邊停下。


    車上下來的是個少年,十七八歲的模樣,因著身子過於單薄,身上那件發皺的白襯衣,便顯得空空蕩蕩。他那單薄的身子上,是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連嘴唇都見不到一絲血色,整個人透著一股弱不禁風的病容。


    因為這病容,乍一看興許不覺,但若是稍稍正眼,便會發覺這其實是個十分俊美的少年。臉是容長臉,一雙濃黑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嘴唇——連蒼白的嘴唇都有著好看至極的弧度。


    可惜看起來太羸弱,甚至在下車時,都搖搖欲墜仿佛要摔倒,實在很難讓人去欣賞他生得如何俊美。


    至少人力車夫是沒這個心思。


    車夫見他實在是像個隨時要歸西的模樣,原本想要關切的問一句,但又害怕惹上麻煩——畢竟窮苦百姓最怕的就是麻煩。於是接過他遞過來的車錢後,道了聲謝,連忙拉著車子一溜煙跑遠了。


    喬文覺得現在的自己,確實不像個正經的大活人,畢竟才剛剛“死而複生”。


    虛弱的感覺也實在是很不好受,但活過來,總是好的。


    他慢慢走到人行道上,轉身看向街對麵,那裏是一座茶樓,掛在半空中的燙金招牌上,寫著“芙蓉茶室”四個大字。


    若是沒有意外,今晚在這座茶樓裏,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將會刺死一名城中富商,從此改變了自己和富商小兒子的命運。


    而喬文之所以提前知道今晚即將發生的這樁血案,並非是他有預知能力,而是因為他此時身處的是一本小說世界。


    這個即將殺人的年輕人,乃小說中的大反派,而富商兒子,便是男主角了。


    至於喬文自己,或者說他如今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則是大反派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一個原本在今天病逝的小小炮灰。


    這個角色在書中堪稱微不足道,因為死得太早,甚至都未正麵出場,隻在反派回憶裏存在過。


    沒錯,喬文是一個穿書者。


    從2020年穿越到這本背景為70年代港城的小說中,成為了書中與他同名的小配角。


    *


    時間回到一天前,2020年的初秋,西部某沙漠。


    七月流火的沙漠夜晚已經很有些涼意,營地裏的人都已進入夢鄉,隱約能聽到附近帳篷裏發出的沉沉呼吸。


    喬文守著篝火堆,剛剛攢了攢火,便聽到旁邊有人窸窸窣窣走過來,湊到他身邊小聲開口:“文哥,抽煙嗎?”


    喬文轉頭,看到是野營隊那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孩子。他和這支徒步野營隊,白天才遇上,還不知道這男孩叫什麽名字,隻聽他自稱宅男,這次出來是因為宅久了,想體驗生活,哪知剛剛跟著隊伍徒步兩天,就在沙漠迷了路。


    “謝謝。”喬文接過男孩手中的煙,用篝火點燃含在唇上,笑說:“怎麽?睡不著?”


    一陣涼颼颼的夜風吹來,男孩忍不住搓了搓手臂,道:“這裏到處都黑漆漆,一點人煙都沒有,怪嚇人的。”


    喬文問:“第一次來沙漠?”


    男孩點頭:“本來那領隊說自己很有經驗,我就報了名,沒想到走了一天多就迷路,幸好遇上你,不然指不定出什麽事。”說著又誠心道,“我真佩服你竟然敢一個人徒步穿越沙漠。”


    喬文笑著搖搖頭:“多嚐試幾次就沒什麽了。”


    他抬頭看向遠方,廣袤蒼穹星羅密布,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漠,隱匿在黑暗中,靜謐得隻有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聲,誰也不知道那黑暗之處藏著多少危險。


    而危險總是迷人的。


    男孩則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今天白天隊伍像無頭蒼蠅亂撞,眼見飲用水就要喝光時,這個年輕男人宛如從天而降,帶領他們找到水源,然後在附近露營。


    他不知道他的身份,隻知道是個經驗豐富的徒步者,體力優越心態從容,裝備也十分精良,應該挺有錢。其實熱愛冒險的人,大都是因為不缺錢,才會想要找刺激。


    而且他長得還很英俊,在篝火的映照下,那張帶著一點胡茬的英俊麵龐,幾乎有種失真的俊朗。


    喬文並未在意男孩打量的目光,笑著看了眼他,隨口道:“要不然你就在篝火邊打盹?我在你旁邊,不用怕。”


    男孩正有此意:“那你困了叫我,我跟你換班看火。”


    喬文勾了下唇,不置可否。


    男孩將毯子鋪在身下,裹上防風服躺好,又想起什麽似的,掏出隨身攜帶的kindle,遞給喬文:“你要是覺得無聊,看會小說打發時間。”


    長夜漫漫,確實無聊,喬文接過來,隨手打開書架上的第一本。


    《七十年代大梟雄》。


    看名字就知道是供人yy的網絡爽文。


    喬文很少看網文,但想著等這幫人醒來替換自己,估計得等到天亮,於是百無聊賴地點開,開始閱讀殺時間。


    等他看到故事中那個反派被主角亂槍打死時,天空終於露了魚肚白,帳篷裏的人們陸續醒來。


    他將kindle還給醒過來的男孩。


    男孩揉揉臉接過來,隨口問:“你看什麽書?”


    喬文道:“就你書架第一本。”


    男孩道:“那本網絡小說啊。對了——”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笑說,“裏麵有個角色跟你名字一樣呢。”


    “是嗎?我沒注意。”喬文打發時間,看得潦草,並未注意到書中還有個跟自己名字一樣的小配角。


    男孩想來是個小說迷,聊到這個,便來了興趣:“就是反派陳迦南那個早死的發小,隻在回憶裏出現過。當年兩人家裏窮,這個發小生了重病沒錢去大醫院,陳迦南為給他賺醫藥費,去刺殺男主爸。但等他殺完人,這個發小已經死在九龍城寨的黑診所。陳迦南因此大受刺激,走上了一條為錢不擇手段的歪路。”


    經他提醒,喬文想起來了,確實是有這麽個小配角,故事開始前就已經不在,隻是個在反派陳迦南回憶裏出現過的人物,所以他沒在意名字。


    原本不過是一本打發時間的爽文,這種爛俗情節也實在沒什麽特別。隻是被男孩這樣一描述,他忽然為書中那位大反派的友情微微動容。


    因為他恰好也有一個可以為他豁出性命的發小,名字裏甚至也有個南字。


    其他人陸陸續續過來打招呼,打斷了兩人的閑聊。


    一行人簡單洗漱,吃了點幹糧,趁著日頭還沒升高,啟程上路。及至中午,喬文送他們到最近的公路,自己又獨自上路,繼續還未完成的沙漠之旅。


    自從林南不在後,兩人曾經一同計劃過的所有冒險和旅程,隻能他獨自完成。


    這場沙漠之旅,是他最後一站,等到結束,他就回到塵世煙火中,像林南希望的那樣,好好生活。


    隻是世事難料,這場沙漠旅程,才剛剛過半,喬文就遇上了沙暴。


    漫天黃沙席卷而來,他很快被掩埋在沙堆中,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到最後,整個人便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就是不曉得,死後能不能見到林南。


    *


    “阿文!阿文!你醒醒,你別死啊!”


    刺耳的嚎叫震得人鼓膜發顫,加之身體劇烈的搖晃,將喬文從窒息中拉回來。


    一股腥熱從喉間躥上來,迫使他重重咳嗽一聲,緊接著一邊喘氣一邊用力呼吸,像是重新獲得空氣的溺水人一樣,窒息的感覺終於得到緩解。


    “阿文,你……你沒死?”


    喬文艱難地掀起眼皮,視線裏出現一個涕淚滂沱的陌生少年,正握著他的肩膀猛搖。他總算知道剛剛為什麽跟暈船一樣,敢情是被這孩子給用力搖的。


    他深呼吸了兩口氣,稍稍緩過勁兒,啞聲開口:“豪仔,你叫魂呢?”


    豪仔?


    喬文驀地一怔,不僅僅是自己對這個陌生少年的名字脫口而出,而且分明還說的是一口粵語。


    就在他錯愕怔忡間,忽然有不屬於他的記憶,潮水一般湧上他的腦子。


    須臾後,他不可置信地環顧了眼四周。


    這是一間光線暗淡的小屋子,他自認也算見多識廣,但有生之年還未曾見過如此簡陋破敗的房子。發黃的牆壁,一扇玻璃碎了半截的小窗,屋內幾張連油漆都沒刷過的桌椅,桌上擺著幾隻熬藥的黑陶罐,整間屋子裏散發著各種藥物混合的刺鼻味道。


    一把老舊的坐式電扇在旁邊的桌上,咯吱咯吱轉著。


    黑暗,潮濕、悶熱、肮髒……


    剛剛湧上的記憶,告訴他,這是一間診所,一間屬於七十年代,港城九龍城寨裏的黑診所。


    見他醒來,豪仔終於鬆開握著他肩膀狂搖的雙手,抹了把眼睛,激動朝外麵大嚎一聲:“華叔!你快來,阿文醒啦!”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個五六十歲模樣的清瘦老人,從外麵掀簾而入。


    這人生了一張圓鼻小眼,留著長須,戴一頂民國時期流行的瓜皮帽,不像大夫,倒像個天橋下擺攤的算命先生。


    他不可置信地走過來,伸手掀開喬文的,蹙眉仔細瞧了瞧,又抓起他的手腕,一麵把脈一麵瞪大他那雙黃豆眼,不可思議咂舌:“怪了怪了,剛剛明明已經停了心跳斷了氣,怎麽又活過來?”


    一旁的豪仔止住哀嚎轉為抽噎,斷斷續續道:“華叔,你剛剛說阿文去了,我差點嚇死。”


    喬文老老實實靠坐在身下這張木架子小床上,任由這位老中醫在自己身上踐行望聞問切,腦子裏則默默消化著剛剛得到的新記憶,整理現下的情況。


    明明自己是在沙漠中遇到了沙暴,怎麽一睜眼就來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幸而剛剛看過那本叫做《七十年代大梟雄》的網文,所以他倒是很快確定,不知道出於什麽玄學力量,本應死在沙暴中的自己,重生在了這本小說世界裏,變成了書中與他同名的炮灰,也就是大反派陳迦南早早嗝屁的好兄弟。


    這個世界是七十年代初的港城——書中叫港城,對應的現實世界其實就是七十年代混亂又繁榮的香港。


    他在心中捋了下時間線。


    他記得陳迦南死時,作者大篇描述了他過往的心路曆程,最重要一段回憶,就是他從小長大的兄弟喬文死的那天。


    這個世界的喬文從小是個病秧子,十八歲那年更是生了一場重病,在九龍城寨裏的破診所躺了好幾天,藥石罔效,被老大夫告知必須轉去大的洋醫院治療。然而當時兩人都是九龍城寨的窮孩子,哪裏有錢去大醫院。


    為了給喬文賺藥費,陳迦南從社團老大那裏接了一個殺人任務,暗殺的對象正是男主角林子暉的親爸。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幹得很順利,然而當他拿了錢跑回來,準備將喬文送去洋醫院時,躺在黑診所破舊小床上的少年,身體早已經發冷發硬。


    那是陳迦南這輩子的至暗時刻,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發誓要出人頭地賺大錢,從此走上了一條惡貫滿盈大反派的不歸路,成為他日後悲劇結局的源頭。


    如果自己沒弄錯的話,今天就是喬文死的那天,也是陳迦南命運的轉折點。結合豪仔剛剛抓著原身猛搖和鬼哭狼嚎的情形,以及老中醫華叔的反應,這個世界的喬文原本應該是已經死了,隻是因為自己的靈魂進入,這具身體又活過來了。


    原來的喬文變成了他。


    但不管怎樣,原本在沙漠死了的他,重生成了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人。


    他答應過林南,要好好活著,哪怕換了個世界,換了個身份和軀殼,但能活過來,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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