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天中,夜過子時。


    劉書染的酒早已經醒了。


    他換了一身夜行衣,端坐在房中,似乎在等著誰。


    書童劉白輕輕叩門,道:“公子,人來了。”


    劉書染微微一笑,便起身,對門外人道:“將軍,可要進來品一下我的茶?”


    秦修遠也著一身暗紋便服,他冷冷答道:“沒興趣。”


    劉書染無奈笑笑,道:“今日不喝,以後怕是沒機會了。”


    秦修遠沉默一瞬,道:“你準備好了麽?”


    劉書染走出房門,戴上了黑色鬥篷,道:“準備好了。”


    秦修遠道:“那走吧。”


    劉書染又道:“等等……”他抬眸看秦修遠,眼珠如墨。


    “去完天牢,將軍可否帶我去看看……盈盈?”


    秦修遠麵無表情,道:“你的意思是,讓本將軍帶你夜闖學士府,去姨妹香閨?”


    劉書墨勉強一笑,道:“話不要說得那麽難聽嘛……”他語氣轉而有些悵然,道:“我原本想,母親的事情了了之後,若是能全身而退,便對她表明心意。”


    頓了頓,他又道:“可我想了許久,也許我想說的,她並不想聽。既然如此,還是別為難彼此了,我在走之前,見她一麵便心滿意足了。”


    秦修遠擰眉,道:“你不是送藥送吃食,堅持了許久麽?怎麽突然要放棄了?”


    劉書染笑笑,道:“我若還是相府二公子,等來日搏個功名,尚有希望迎娶她。但我既然要為母親複仇,就必然得拋下這個身份了……人生要得到一些東西,便總要失去一些吧。”


    秦修遠笑了笑,道:“我若是你,就將她綁走。”


    劉書染聳了聳肩,道:“我若是有你的功夫,倒是也未嚐不可。”


    秦修遠也有些忍俊不禁,隨即催促道:“好了,別磨嘰,趕緊走吧。”


    劉書染一臉嬉笑:“那你是答應了?”


    秦修遠冷瞥他一眼,道:“你若再不快些,等到了學士府,恐怕天都亮了!”


    劉書染滿足一笑,遂跟上了秦修遠的步伐。


    如今相府被重重圍住,可卻難不倒秦修遠,他帶著劉書染,輕掠屋頂幾步,便離了相府。


    ***


    大理寺監牢門口,守衛森嚴,連一隻鳥都飛不進去。


    時至半夜,守衛們還炯炯有神立在門口,見到前方來了兩個人影,便舉起□□,喝斥道:“來著何人?”


    秦修遠走近了,守衛用火把一照,冷臉立即變了樣,諂媚道:“秦大將軍!哦,不,鎮國公。”


    他身後還站著一人,那人低著頭,看不真切,看服飾像是秦修遠的隨從。


    前幾日,皇帝的詔令已經頒布了下來,由秦修遠繼承老鎮國公秦穆的爵位,這守衛便機靈地改了口。


    秦修遠微微頷首,道:“開門。”


    守衛遲疑了一下,道:“鎮國公半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秦修遠道:“關於無人穀一案,還有些細節,需要查問一番。”


    守衛思索了一瞬,道:“這案子牽連甚廣,查問是應該的……隻是,鎮國公畢竟牽扯在其中,按照規矩,還是得避一避嫌才是。”


    秦修遠冷冷瞥了那守衛一眼,守衛立即感到了無形的壓力,不自覺後退了半步。


    秦修遠壓低聲音,道:“北齊異動,且有奸細混入了帝都,此奸細曾經在相府出入過。”


    那守衛麵色一凝:“這……真的麽?”


    秦修遠道:“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太多為好。”


    那守衛了然,識趣道:“那請國公爺查問完犯人,快快離去,莫要讓小的為難。”


    秦修遠點點頭,遂帶著隨從往前走。


    “等等!”另外一名守衛攔住了身後人,問道:“國公爺,這位是?”


    秦修遠看了他一眼,道:“這位是師爺,若是犯人供出了什麽重要信息,由他記下來呈給皇上,順便做個見證。”


    那守衛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放了行。


    秦修遠帶著劉書染,進入大理寺監牢。


    監牢中分為三層,罪行輕的,在上麵,而罪行最重的,都被關押在地下第三層,那裏陰暗潮濕,不見天日,最是考驗人的意誌。


    秦修遠和劉書染才剛剛走到第一層,便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犯人見人來了,便大喊道:“我冤枉啊!大人,救救我啊!”


    秦修遠冷著臉一路向下,劉書染跟在後麵,嘖嘖道:“國公爺真是鐵石心腸,人家都這般呼喚你了。”


    秦修遠道:“你心地善良,不如留下來陪他們?”


    劉書染輕笑一下,道:“倒是也沒善良到那個地步。”


    秦修遠便道:“那還不閉嘴。”


    劉書染聳聳肩,可下了第二層,他便笑不出來了。


    第二層的刑架上,掛著一個犯人,那人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他不忍地收了眼,默默跟著秦修遠往地下三層走去。


    第三層之中,隻有幾間牢房。


    秦修遠低聲道:“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劉書染沉吟了一下,道:“好。”


    秦修遠道:“若是能套出他的計劃和同黨,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就當訣別吧。”


    劉書染勉強一笑,遂轉身下去了。


    他來到了一間牢房門前。


    劉植身著單衣,正半磕著眼,端坐在幹草之上。


    他一派鎮定自若,恍如平時坐在書房一般。


    劉書染遲疑一下,道:“父親。”


    劉植麵色微動,赫然睜眼,見到居然是劉書染,不辨喜怒,道:“書染,你怎麽來了?”


    劉書染低聲道:“父親,我設法進來,是為了救您出去。”


    劉植看向他,麵帶審視。


    劉書染繼續道:“父親,可我們府兵有限,帝都之中,還有何人可以幫我們?”


    劉植看他,神色有幾分疑惑,又帶著幾分警惕,道:“劫獄?”


    劉書染心中微怔,不敢露怯,隻得硬著頭皮道:“不錯,若是不劫獄,恐怕父親難逃一死。”


    劉植道:“判決下來了?”


    劉書染沉聲道:“不錯,皇上已經在擬詔,聽說……是下月問斬。”


    這話是真的,劉書染並沒有騙他。


    劉植定定看他,劉書染心中發毛。


    隨後,劉植笑了笑,道:“你還是太年輕。”


    劉書染心中“咯噔”一下,道:“父親是什麽意思?”


    劉植眸色微眯,道:“皇帝擬詔,是何其隱秘之事。”他看向劉書染,仿佛一頭雄獅,在看一隻乳臭未幹的小貓,居高臨下道:“你一無官職,二無宮中人脈,哪裏來的消息?”


    劉書染麵色一僵。


    劉植冷聲道:“若是今日,你哥哥前來,還有幾分可信,但是你……我是不信的。”


    劉書染心中不服,還想爭取一下,便道:“父親為何總是相信大哥,卻不相信我?”


    劉植笑了笑,道:“書墨好歹是我劉家嫡子,而你,不過是個妾室所生的庶子,自是不同。”


    劉書染麵色白了白,薑還是老的辣,劉植三言兩語,便讓他有些亂了陣腳。


    劉植又道:“若是我沒猜錯,你早就出賣了相府吧?如今,我這般光景,相府被圍,你還能出來,便是拜那幕後之人所賜,是不是?”


    劉書染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劉植哂笑一聲,道:“就這點道行,還想來騙你父親,自不量力。”他的聲音如劍,直指人心:“和你那愚蠢的母親一模一樣。”


    劉書染麵色一變,道:“不許你再侮辱我母親!”


    劉植嘴角微勾,道:“難道我說錯了麽?她一個妾室,居然想來管我的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不屑一顧地看向劉書染,道:“你和她一樣,以為憑一己之力能壞了我的事?笑話!”


    劉書染心中定了定,道:“不錯,我是背叛了你,你通敵賣國,還殘殺我母親,難道不該死?”


    劉植神色陰鬱,道:“你身為庶子,有什麽資格這樣對你父親說話?”


    劉書染看起來也有些激動,道:“你都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劉植麵色微動,道:“此局,若說勝負,還為時尚早。你也莫要太得意了,你的命,我能給你,也能收回。”


    劉書染卻道:“為時尚早?怎麽,左相是等著你姘頭來救你嗎?”


    劉植麵色一變,道:“你在說什麽!?”


    劉書染見他麵色微變,繼續道:“我母親之所以被你害死,不就是撞破了你的奸情嗎?”他一字一句道:“其實當年,我也看見了,隻不過母親為了保護我,才不讓我說出來。”


    劉植麵色一沉,站起身,恨恨道:“你個逆子!”


    劉書染見自己戳中了要害,繼續道:“你為了那女人,殘忍到殺害同床共枕之人,也不知你如今身陷監牢,她會不會來救你?”


    劉植嘴角繃著,沉聲道:“我若是出去了,定要殺了你這個逆子。”


    劉書染知道,從他口中是再套不出其他消息了。


    他便道:“如此……那請父親保重,我等著你來殺。”


    說罷,便戴上鬥篷,頭也不回地走了。


    行至樓梯處,秦修遠沉眼看他,劉書染一臉沉重,似是不想說話。


    秦修遠便領著他,走出了大理寺監牢。


    兩人行至街上,空無一人。


    秦修遠終於開口,道:“我都聽見了。”


    劉書染點點頭,道:“那好,我也省得複述了。”


    秦修遠遲疑一下,問道:“你提到的那個女人……是誰?”


    劉書染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父親擔心我母親走漏了風聲,便將她滅口了,不過應該是個地位尊崇的女人,不然不會如此嚴重。”


    秦修遠點點頭,道:“你我的交易,到此為止了,等去了學士府,我便送你出城吧。”


    劉書染斂了斂方才鬱悶的神色,恢複了平日沒心沒肺的樣子,道:“國公爺真是守信,這夜黑風高的,我還怕你殺了我呢。”


    秦修遠神色淡淡,道:“我不殺無辜之人。”


    劉書染一愣,隨即“切”了一聲,道:“快帶我去學士府吧!”


    ***


    學士府。


    秦修遠帶著劉書染,無聲地落在了依蘭閣院子中。


    自從如夫人被送出了府,唐盈盈便一直獨自住在這裏。


    劉書染站在唐盈盈門前,有些躊躇。


    秦修遠道:“你愣著幹什麽?不是要進去,見最後一麵嗎?”


    劉書染遲疑一下,道:“大半夜的,我一個大男人進去,似乎不太好。”


    秦修遠扶額,道:“現在才發現不太好,早幹什麽去了?要去便去,不去就走。”


    劉書染瞧他一眼,道:“國公爺怎麽如此沒耐性,也不知道憑什麽拿下的媳婦。”


    秦修遠冷冷答道:“憑本事。”


    劉書染有些幽怨,道:“好好好,我去。”


    秦修遠卻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許亂來,若是讓我發現你汙人清白,不會放過你。”


    劉書染輕笑一下,道:“這世上,最不可能傷她的便是我了,你放心吧。”


    秦修遠微怔,隨即放了手。


    劉書染便輕手輕腳地推了門進去。


    他默默穿過屏風,走到床前。


    床幃輕挽,唐盈盈沉沉睡著,借著月色,劉書染依稀看清了她柔媚的麵部輪廓。


    他微微靠近一些,屏住呼吸,細細端詳著她。


    她臉上的那道疤痕,似是淡了不少,但是仍然沒有完全消退。


    劉書染有些憂心地想,盈盈如此愛美,定然會為此難過吧。


    此時的唐盈盈,一臉嫻靜地躺著,全然沒了平日裏的跋扈與高傲,倒有幾分乖。


    劉書染心中一動,有些微微的不舍。


    他蹲在床前,眼前略過了兩人從小相處的一幕幕……


    小時候,劉書墨帶著唐阮阮一起玩,而唐盈盈隻能百無聊賴地跟劉書染待在一起。


    “劉書染,你會爬樹嗎?”


    劉書染默默搖了搖頭,道:“不會。”


    唐盈盈皺起眉頭,道:“你怎麽連爬樹都不會?”


    劉書染訝異出聲,道:“為何要會爬樹?”


    唐盈盈嘟嘴道:“不會爬樹的男孩子,都是沒用的男孩子!”


    劉書染道:“那你父親會爬樹嗎?”


    唐盈盈:“……劉書染!你討厭!”


    唐盈盈雖脾氣大,卻說不過劉書染,看似盛氣淩人,其實是虛張聲勢。


    劉書染幾句話,就能把她吃得死死的。


    可劉書染對外,又極其慢熱。他母親出身低微,他就免不得時常被人排擠。


    當唐盈盈見到劉書染被欺負,嘴上雖嫌棄他沒用,卻也會挺身護著他,將那些壞孩子打跑。


    久而久之,劉書染便將這個張牙舞爪的小姑娘,放在了心裏……


    此刻,劉書染輕聲道:“盈盈。”


    床上的姑娘,沒有任何動靜。


    劉書染又道:“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成為你。喜歡的就去爭取,不喜歡的,便不留情麵地拒絕,愛憎分明,直截了當。”頓了頓,他又道:“但我做不到,我不是你,也知道自己,無法成為你喜歡的人。”


    在他看來,唐盈盈與他同為庶出,對人生的態度,卻很是不同。


    她一直力爭上遊,明知道很多東西不屬於自己,卻偏要爭,偏要搶。雖時常強求,卻不得不說,她真的過得比一般唯唯諾諾的庶女,要體麵得多。


    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反倒讓劉書染羨慕不已。


    他伸出素白手指,輕輕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的手,道:“過了今夜,我就要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唐盈盈睫毛微微顫動,卻依舊沒醒。


    劉書染自懷中掏出一個玉鐲,道:“這個玉鐲,是我母親的遺物,我將它贈給你,希望……多年後,若有人提起劉書染,你還能記得我是誰。”


    他輕輕將鐲子,套入她纖細的手腕,他鼓起勇氣,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輕輕一吻。


    “再見了,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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