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維根</h4>


    “說起來,”蕾茲頭下腳上地懸在瑪麗前方,“雖說完全不關我的事,但咱們要去的那地方有人在等你嗎?我是說,我送你去當然沒問題,但你要是進不去,我還得送你回日航軌道站。要是誰也不肯放你進去,我可不知道我能在那附近停留多久。那地方就是個垃圾場,裏麵住了不少怪人。”蕾茲全名特蕾莎,瑪麗看見她的機師執照貼在甜心簡號的駕駛台上;為了操縱方便,她脫掉了帆布工作馬甲。


    蕾茲在瑪麗的手腕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真皮貼,用來抵消空間適應綜合征的痙攣性反胃,這些真皮貼搞得她頭昏腦漲,眼睛直盯著那個玫瑰文身。這是幾百年前的日本風格,瑪麗暈沉沉地認為自己很喜歡它。事實上,她也很喜歡蕾茲,蕾茲既強悍又有女孩子氣,而且很關心她這個奇怪的乘客。蕾茲欣賞了一番她的皮夾克和拎包,然後把它們塞進狹窄的尼龍網吊床,吊床上已經放滿了卡帶、紙質書和髒衣服。


    “我也不知道,”瑪麗勉強道,“但我必須想辦法進去……”


    “姑娘啊,你知道那是哪兒嗎?”蕾茲在調整包裹瑪麗肩膀和腋窩的重力防護網。


    “哪兒是哪兒?”瑪麗眨著眼睛說。


    “我們要去的地方。那是泰瑟爾-阿什普爾的中軸區域之一。曾經是企業存儲的主機……”


    “我聽說過他們,”瑪麗閉上眼睛,“安德莉亞告訴我……”


    “當然,誰沒聽說過他們——他們曾經擁有整個自由彼岸。根本就是他們修建的。後來他們翻肚皮玩完,變賣資產。他們把家族產業從中軸上分出來,拖去另外一條軌道,但離開前先處理掉了中軸區域,氣割切開,賣給垃圾回收商。回收商一直沒去動。我沒聽說有誰定居在那兒,但高軌道上從來是你能住哪兒就住哪兒……恐怕所有人都是這樣。據說老阿什普爾的女兒簡還住在他們家族的老地方,瘋得一塌糊塗……”她很專業地最後扯了一下防護網,“好了,你放鬆就行。我要讓甜心簡開足馬力跑二十分鍾,咱們很快就能到那兒,你花錢買的應該就是這個……”


    瑪麗滑進一個完全由各種盒子搭建的世界,巨大的科內爾式木結構裏,隔著被雨水打濕的蒙塵玻璃,展示著愛和記憶的堅硬殘渣,神秘製盒者的黑影在她麵前跑過鋪著人齒馬賽克的道路,瑪麗的巴黎皮靴盲目地敲打褪色金冠拚出的奇異符號。製盒者是個男人,身穿阿蘭的綠色夾克,對她的恐懼勝過一切。“對不起,”她跟著他奔跑,“對不起……”


    “對。特蕾莎?洛倫茲,甜心簡號。要登記號?什麽?對,我們就是海盜。我他媽是虎克船長……聽我說,傑克,我報給你登記號,你可以去查……我說過了。我有乘客。請求許可和其他等等……瑪麗什麽什麽,夢話說的是法語……”


    瑪麗的眼皮動了動,勉強睜開。蕾茲躺在她前方的防護網裏,背上每一條纖細的肌肉都勒得清晰可辨。“喂,”蕾茲在防護網裏轉過來,“不好意思,我幫你聯絡上了他們,但他們聽上去可不太正常。你信宗教嗎?”


    “不信。”瑪麗困惑道。


    蕾茲做個怪相,“唔,看你能不能聽懂他在說什麽。”她聳聳肩擺脫防護網,在狹小的空間裏一個後滾翻來到離瑪麗隻有幾厘米的地方停下。一條視覺信號線連接了她的手和控製台,瑪麗這才看見她手腕上有個天藍色的插孔,表麵與皮膚齊平。她把一個耳珠塞進瑪麗的右耳,調了調從耳珠蜿蜒向下的透明麥克風管。


    “你無權來這裏打擾我們,”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們在為神做工,隻有我們見過祂的真麵目!”


    “哈囉?哈囉,能聽見我說話嗎?我叫瑪麗?克魯什霍娃,我有急事找你們。或者是在這個坐標上的某個人。我的事情與一組盒子——拚貼藝術品有關。盒子的製作者很可能有生命危險!我必須見他!”


    “危險?”男人咳道,“隻有神能決定人的命運!我們完全沒有恐懼,但我們也不是傻瓜……”


    “求你聽我說。約瑟夫?維瑞克雇我尋找盒子的製作者,但我來是為了提醒你。維瑞克知道你在這裏,他的間諜會跟蹤我……”


    蕾茲惡狠狠地盯著她。


    “你必須讓我進去!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說……”


    “維瑞克?”一陣長久的沉默,充滿了靜電噪音,“約瑟夫?維瑞克?”


    “對,”瑪麗說,“就是他。你肯定從小就見過他的照片,他和英國國王的合影……求求你,求求你了……”


    “給我接你的機師。”那個聲音說,咆哮和歇斯底裏消失了,但瑪麗更加不喜歡取而代之的東西。


    “這是備用的,”蕾茲取下紅色太空服上的鏡麵頭盔,“你給的錢夠多了,我可以買套新的……”


    “不用了,”瑪麗反對道,“真是,沒這個必要……我……”她搖搖頭,蕾茲解開太空服腰部的固定帶。


    “進這種地方不能不穿太空服,”她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空氣裏有什麽,甚至有沒有空氣都很難說!誰知道有什麽細菌、孢子……怎麽了?”她放下銀色頭盔。


    “我有幽閉恐懼症!”


    “哦……”蕾茲看著她,“聽說過……意思是說你害怕被關在裏麵?”她看上去真的很好奇。


    “對,被關在狹小的空間裏。”


    “就像甜心簡?”


    “對,不過……”她掃了一眼狹窄的船艙,克製住驚恐,“還能忍受,但頭盔就不行了。”她瑟瑟發抖。


    “好吧,”蕾茲說,“這樣,你先穿上太空服,但不戴頭盔。我教你怎麽扣緊。可以了吧?否則我是不會放你下船的……”她抿緊嘴唇,不肯讓步。


    “好,”瑪麗說,“好吧……”


    “步驟是這樣的,”蕾茲說,“先關閉氣閘。艙門打開,你進去,我關艙門。我打開另一頭的艙門,然後你就在他們那頭的天曉得什麽空氣裏了。你真的不願意戴上頭盔?”


    “不。”瑪麗說,低頭去看太空服的紅色護手抓著的頭盔,在鏡麵護麵板上看見了自己蒼白的倒影。


    蕾茲輕輕打個響舌,“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是想回去,請他們呼叫日航環形站,給甜心簡帶個信就行。”


    瑪麗笨拙地起跳,旋轉著飛進還不如直立棺材大的氣閘。紅色太空服的護胸板重重地撞在外艙門上,她聽見內艙門在背後嘶嘶關閉。她頭部旁邊亮起了一盞燈,她不禁想起冰箱裏的照明燈。“再見,特蕾莎。”


    萬籟俱寂。她孤零零地聽著自己的心跳。


    甜心簡號的外艙門徐徐滑開。氣壓的差別雖然不大,但足夠將她推進一片黑暗,這裏散發著古老而悲哀的人類氣味,像是廢棄多年的儲物櫃。空氣黏稠而潮濕,感覺很肮髒,她還沒停穩,就看見甜心簡的艙門徐徐關上。一束光擦著她亮起,顫抖片刻,轉動方向,照著在空中旋轉的瑪麗。


    “燈光,”一個沙啞的聲音吼道,“瓊斯!給咱們的客人照個亮!”這正是她在耳珠裏聽過的那個聲音。聲音在廣闊的鋼鐵空間內發出奇怪的回響,她能感覺到前方空蕩蕩的;刺耳的摩擦聲響起,遠處點亮一輪刺眼的藍色燈光,她看見了對麵牆壁的曲線——也可能是熔焊月麵石的鋼鐵艙壁。壁麵精細地刻出線條和點痕,曾經用來固定某種設備。一團團膨脹泡沫已經變成棕色,但還牢牢地粘在部分比較深的切痕內,其他的消失在漆黑的陰影之中……“瓊斯,你快點用繩子攔住她,免得她撞破腦袋……”


    什麽東西貼上太空服的肩部,發出濕乎乎的啪嗒一聲,她扭頭看見一團亮粉色的膠凍,連著一條粉紅色的細線,細線拉緊,帶著她轉了半圈。引擎轉動的嗚嗚聲充滿了遼闊的空間,細線拉著她慢慢進去。


    “花了你們這麽長時間,”那個聲音說,“我總在想會是誰第一個出現,結果是維瑞克……財神爺……”他們抓住她,幫她轉過身。她險些丟掉頭盔:頭盔飄走了,但他們中的一個人把它塞回她的手裏。她的包——靴子和疊起來的上衣都放在裏麵——被背帶束縛,畫著弧線撞上她的頭部側麵。


    “你是誰?”她問。


    “盧德門!”老人咆哮道,“維根?盧德門,你知道得很清楚。除了我,他還會派你來騙誰?”他滿是皺紋和斑點的臉刮得很幹淨,蓬亂的灰發飄飄蕩蕩,猶如微瀾死水裏的海草。


    “不好意思,”她說,“我不是來騙你的。我不再為維瑞克工作……我來是因為……怎麽說呢?我也不清楚我為什麽要來,但來的路上,我得知製作那些盒子的藝術家有危險。因為維瑞克認為他擁有某種東西,能將他從癌症中釋放出來……”看著維根?盧德門臉上綻放出幾乎有形的瘋狂,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她看見維根身穿古老開裂的塑料太空服,廉價的金屬十字架用環氧樹脂像項鏈似的粘在不鏽鋼頭盔接合環上。他的臉湊得非常近,她能聞到他的牙齒在腐爛。


    “盒子!”唾沫星從他的嘴唇向外飛出,遵循牛頓物理學的優雅法則,組成一道弧線。“婊子!它們出自神的手!”


    “悠著點兒,盧德門,”第二個聲音說,“你嚇壞了這位女士。別怕,女士,因為很少有客人來探望老盧德門。弄得他很激動,別看他這樣,他其實隻是個沒啥危害的老可憐蟲……”她扭過頭,看見一張非常年輕的臉,藍色的大眼睛裏透著輕鬆。“我叫瓊斯,”他說,“我也住在這兒……”


    維根?盧德門仰頭狂吼,聲音在鋼鐵和岩石的牆壁之間瘋狂回蕩。


    瑪麗抓著一根打結的長繩向前走,這條走廊似乎沒有盡頭。“大部分時候呢,”瓊斯說,“他還挺安靜的。就是聽自己的聲音,你明白的,自言自語,也許隻是為了聽說話聲,誰知道呢,偶爾像是著魔似的變成這樣……”他停止說話,瑪麗還能聽見盧德門的號叫的微弱回響。“你也許覺得我這麽撇下他很殘忍,但這是最好的辦法了,真的。他很快就會厭倦。覺得餓了,然後跑來找我。吃點心什麽的,明白吧?”


    “你是澳大利亞人?”她問。


    “新墨爾本,”他說,“或者該說曾經是,然後我就升上重力阱……”


    “介意我問一聲你為什麽會在這兒嗎?我是說,在這個,這個……這是什麽地方?”


    年輕人哈哈大笑,“大多數時候我管這兒叫‘老地方’。盧德門對這兒有各種各樣的叫法,不過大多數時候是‘天國’。估計他在這兒找到了神吧。你要是願意這麽認為倒是也可以。聽說他升上重力阱之前是個鍵盤騙子手。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來這兒的,但這兒確實挺適合這個可憐的老東西……我嘛,我是為了跑路,明白嗎?在外麵惹了麻煩,具體什麽麻煩我就不說了,總之必須躲得遠遠的。最後來到這兒——那段故事本身就說來話長了……撞見倒黴的盧德門,他都快餓死了。他有自己的小生意,賣他回收的垃圾貨,還有你在追查的那些盒子,但他玩得有點太過了。買家比方說一年來三次,但他會把他們隨便打發走。好吧,我就想,藏在這兒藏在哪兒反正都是個藏,留下幫幫他也沒啥不好。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


    “你能帶我去找那位藝術家嗎?他在這兒嗎?十萬火急……”


    “別怕,我帶你去。但這地方不是修建給人類居住的,跑來跑去很不方便,明白吧?所以要走很長一段路……不過他又不可能自己跑掉,所以別擔心。我不敢保證他會給你做個盒子。你真的為維瑞克工作嗎?電視上經常露麵的那個超級老富豪?德國佬,是吧?”


    “我曾經為他工作過幾天,”她說,“至於國籍,我猜維瑞克閣下自己建立了一個國家,他是唯一的公民……”


    “我明白你的意思,”瓊斯興高采烈地說,“有錢的老東西都一個樣,不過總比欣賞財閥完蛋更加有意思……你不會看見財閥完蛋得一塌糊塗,對吧?比方說老阿什普爾——他和我倒是同胞,這個軌道站就是他造的。據說他的親生女兒割了他的喉嚨,現在她和老盧德門一樣瘋,躲在什麽地方的家族堡壘裏。你要知道,這地方曾經是軌道站的一部分。”


    “蕾茲……送我來的機師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在巴黎的一個朋友最近也提到過泰瑟爾-阿什普爾財閥……這個宗族在衰落嗎?”


    “衰落?天哪!說是從天跌到地還差不多。就這麽說吧:你我這會兒爬著穿過的地方,曾經是他們的企業數據核心。巴基斯坦的某個承包商買了下來;外殼完好無損,電路裏有相當數量的黃金,但回收起來代價不菲……於是鬼東西就被扔在了這兒,隻有老盧德門和它相依為命。當然,是在我來之前。估計遲早會有巴基斯坦施工隊上來開始切割……不過真有意思,還有那麽多係統能夠工作,至少一些時候沒問題。聽送我來的那位老兄說,泰-阿先是完全擦除了核心裏的數據,然後開始分離軌道站……”


    “但你認為數據核心還能運轉?”


    “天哪,當然了。和盧德門老兄差不多,不過那樣算不算運轉你說了算。你覺得你所謂的製盒者是怎麽一回事?”


    “你知道瑪斯生物實驗室嗎?”


    “瑪什麽?”


    “瑪斯。他們製造生物芯片……”


    “哦,他們啊,好吧,我隻知道他們製造生物芯片……”


    “盧德門提過他們嗎?”


    “也許吧。我聽得恐怕沒那麽仔細。盧德門,他那張嘴就沒停下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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