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鬆鼠樹林</h4>


    飛機的降落地點附近能聽見流水聲。特納能聽見,他在高燒或昏睡中轉動被重力防護網裹住的身體,他聽見流水打在石頭上的聲音,那是最古老的一首歌曲。飛機挺聰明,比得上犬科動物,電路裏有著自我隱藏的本能。在天旋地轉的夜晚,某個時刻,他感覺飛機在起落架上搖擺,繼而潛行前進,樹枝蹭著機身,擦過黑色的座艙蓋。飛機爬進深綠色的暗處,屈膝跪下,腹部向下臥倒,機身時而呻吟,時而嘎吱作響,它沉進土壤和岩石之間,仿佛沙地裏的蝠鱝。機翼和機身的聚碳酸酯仿生塗層浮現斑點,顏色變暗,模仿斑駁月光下的石塊和森林土壤。最後,它陷入沉默,隻剩下小溪在河床裏流淌的聲音……


    他像機器似的醒來,睜開眼睛,視覺接入大腦,空白,記起左輪手槍準星外給林奇帶去死亡的紅色閃電。頭頂的弧形座艙蓋點綴著仿生塗層模仿的樹木枝葉。蒼白的黎明,流水的聲音。他還穿著歐凱的藍色工裝襯衫。襯衫此刻散發著酸臭的汗味,前一天他撕掉了袖子。手槍夾在雙腿之間,指著噴氣機的黑色操縱杆。重力防護網鬆垮垮地包著臀部和兩肩。他轉身看見那個女孩——橢圓形的臉蛋,一側鼻孔淌下的鼻血已經幹成棕色。她仍舊人事不省,渾身大汗,嘴唇像玩偶似的微微張開。


    “我們在哪兒?”


    “你提供的降落坐標以南西南十五米,”飛機答道,“你又失去知覺了,我選擇自我隱藏。”


    他伸手到耳後,拔掉接麵插線,切斷他和飛機的聯係。他用呆滯的視線掃視機艙,終於找到了手動控製器。伺服係統嗚嗚運行,座艙蓋向上打開,仿生塗層上的枝葉花紋隨之改變。他抬起一條腿放在座艙外麵,低頭看著按住座艙邊緣的一隻手。聚碳酸酯塗層模仿了附近一塊灰色岩石的色調;就在他的注視下,塗層漸漸用手掌的顏色繪出那隻手的形狀。他把另一條腿也跨出去,槍忘在了座位上,他滑下去落向泥土和芬芳雜草。他再次沉睡,前額頂著草地,夢到了流水。


    他再次醒來,雙手和兩膝著地向前爬,穿過滿載露珠的低矮樹枝。最後他來到一片林間空地,向前跌倒,翻個身,攤開雙臂像是投降。高處有隻灰色小動物從一根樹枝起跳,抓住另一根樹枝晃蕩片刻,然後飛快跑出他的視野。


    他一動不動躺在那兒,聽見一個聲音在幾年前對他說話。就這麽躺著吧,放鬆,很快他們就會忘了你,忘了你被灰色、黎明和露水包圍。它們外出覓食,覓食和嬉戲,它們的大腦容不下兩條信息——至少不會長久。他躺著那兒,身旁是他的哥哥,尼龍槍托的溫徹斯特橫放在胸口,呼吸著黃銅和槍油的新鮮氣味,頭發裏還能聞到昨天的篝火。關於鬆鼠,他的哥哥說得很對。鬆鼠來了。它們忘了底下補丁牛仔服和藍鋼清晰拚出的死神符號;它們來了,順著樹枝奔跑,停下嗅聞早晨的空氣,特納的點二二響了,一個灰色的小身軀跌落。其他鬆鼠四散奔逃得無影無蹤,特納把槍遞給哥哥。兩人繼續等待,等待鬆鼠忘記他們。


    “你們就像我。”特納對蹦跳著離開夢境的鬆鼠說。其中一隻突然在肥胖的後肢上坐下,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每次都會回來。”鬆鼠跳著跑遠了。“離開荷蘭佬的時候我回來了。飛去墨西哥的時候我回來了。殺死林奇的時候我又回來了。”


    他躺了很久,望著成群的鬆鼠,森林漸漸蘇醒,早晨的陽光溫暖了四周。烏鴉飛近,在半空中轉彎,張開仿佛黑色機械手指的羽毛減速——為了看他是不是屍體。


    特納對烏鴉咧嘴一笑,烏鴉振翅飛走。


    還沒死呢。


    他從低矮的樹枝下爬了回去,看見她坐在駕駛艙裏。她身穿斜印著“瑪斯-新科”徽標的白色肥大t恤。t恤前襟有幾小塊菱形的紅色鮮血。她的鼻子又在滴血了。明亮的藍色眼睛,茫然而困惑,眼眶撞成了黃色和黑色,像是異國的妝容。


    年輕,他看清了,非常年輕。


    “你是米切爾的女兒,”他說,從生物件檔案裏找到她的名字,“安吉拉。”


    “叫我安琪,”她不由自主地說,“你是誰?我在流血。”她舉起一塊疊起來的紙巾,鮮血將紙巾染成了肉紅色。


    “我叫特納。我在等你父親。”他想起了手槍,她的另一隻手在他的視線外,藏在駕駛艙的邊緣之下。“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台地上。他以為他能說服他們,向他們解釋。因為他們需要他。”


    “他們是誰?”他向前走了一步。


    “瑪斯公司。管理層。他們無法承擔傷害他的代價。對不對?”


    “他們為什麽要傷害他?”再一步。


    她用紅色的紙巾擦擦鼻子。“因為他把我送了出來。因為他知道他們要傷害我,有可能會殺死我。因為那些夢。”


    “那些夢?”


    “你認為他們會傷害他嗎?”


    “不,不會,他們不會傷害他。我現在要爬上來了,可以嗎?”


    她點點頭。他抬起雙手在機身上摸索,終於找到了向內凹陷的手握,仿生塗層顯現的是樹葉、苔蘚和嫩枝……他爬上飛機,來到她身旁,在她的運動鞋旁看見了手槍。“但他自己沒有出來?他等的是他,你父親。”


    “不。我們根本不是這麽計劃的。我們隻有一架飛機。他沒有告訴你?”她開始顫抖,“他什麽都沒有告訴你?”


    “夠多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他告訴我們的夠多了。你會沒事的……”他把雙腿放進駕駛艙,彎腰,將左輪手槍從她腳邊拿開,找到接麵接口線。他繼續按著她的肩膀,拿起接口線,插進耳後的插孔。


    “告訴我如何擦除你過去四十八小時儲存的全部數據,”他說,“我要銷毀去墨西哥城的路線、你從海岸飛來的過程,所有東西……”


    “沒有登記飛往墨西哥城的計劃路線。”電腦的聲音通過聽覺神經直接輸入大腦。


    特納盯著那個姑娘,抬起手揉搓下巴。


    “那我們要去哪兒?”


    “波哥大。”噴氣機調出他們未能抵達的降落地點坐標。


    姑娘詫異地看著他,眼皮和周圍的皮膚一樣因為淤傷而變成了黑色。“你在和誰說話?”


    “飛機。米切爾有沒有說他認為你要去哪兒?”


    “日本……”


    “在波哥大認識什麽人嗎?你母親在哪兒?”


    “沒有。她應該在柏林。我對她沒什麽了解。”


    他擦除了飛機的存儲庫,銷毀康洛伊裝載的程序,其中包括:從加州飛來的路線、行動現場的身份識別數據和一套飛行計劃,本來會帶他們飛往去波哥大市中心外三百公裏的一條跑道……


    遲早會有人找到這架飛機。他想到瑪斯的軌道偵察係統,懷疑他命令飛機運行的潛行規避程序到底能有多少用處。他可以把噴氣機當破爛賣給魯迪,但魯迪恐怕不想被卷進來。就此而言,隻是帶著米切爾的女兒在農場現身,魯迪就會被徹底拖進漩渦。可是,為了他現在最需要的那些東西,除此之外他無處可去。


    他們要步行四小時,走的是他隱約記得的林間小徑和雜草叢生而蜿蜒崎嶇的兩車道柏油路。在他眼中,樹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但他隨即想起自從上次回來,它們又生長了多少年。每隔一段固定的距離,兩人就會經過一個曾經架起電話線的木杆斷樁,它們如今埋在懸鉤子和金銀花的草叢裏,而電話線早就被扯下來提煉燃料了。蜜蜂繞著路邊的野花嗡嗡飛舞。


    “我們要去的地方有食物嗎?”女孩問,白色運動鞋的鞋跟拖著擦過久經風霜的柏油路麵。


    “當然,”特納說,“要多少有多少。”


    “我現在最想要的是水。”她從曬黑的麵頰上撩起一縷棕色散發。特納注意到她越走越瘸,每次放下右腳就要皺一下眉頭。


    “你的腿怎麽了?”


    “腳踝。不太對勁。好像從超輕型飛機跳下來的時候扭了。”她做個鬼臉,繼續先前走。


    “咱們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我想去那兒,隨便哪兒都行。”


    “休息一下。”他抓住她的手,領著她走到路邊。她咬牙皺眉,但還是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伸直右腿。


    “好大一支槍,”她說。這會兒熱起來了,風雪衣隻能脫掉。他光著上身係好槍套,外麵穿著沒有袖子的工裝襯衫,下擺掛在褲子外麵飄蕩。“槍管底下為什麽是那個樣子,像眼鏡蛇的腦袋?”


    “那是夜間戰鬥用的瞄準裝置。”他俯身檢查她的腳腕。腳腕明顯腫了起來。


    “真不知道你還打算這麽湊合著走多久。”他說。


    “你經常在夜間作戰嗎?槍戰?”


    “不。”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他抬頭看著他。“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尤其是最近。我在等你父親。他想換個公司,為其他人工作。他未來的老板雇傭我和另外幾個人,幫他結束他的舊勞動合同。”


    “但那份合同不可能結束,”她說,“法律不允許。”


    “是啊。”打開繩結,解開鞋帶,“所以不能靠法律。”


    “哦,懂了。所以你就是吃這碗飯的?”


    “對。”脫掉運動鞋,她沒穿襪子,腳腕腫得很厲害,“扭傷了。”


    “另外那些人呢?廢墟那兒還有你的同伴?有人開槍,還發射照明彈……”


    “天曉得開槍的是誰,”他說,“但照明彈肯定不是我們的。可能是瑪斯的安全部隊,跟著你追到那兒。你認為你出來的時候有沒有被發現?”


    “克裏斯怎麽說我就是怎麽做的,”她說,“克裏斯是我父親的名字。”


    “我知道,看來剩下這段路我隻能背著你了。”


    “但你的那些朋友呢?”


    “什麽朋友?”


    “在亞利桑那的那些朋友。”


    “哦,對,”他用手背擦掉額頭的汗水,“難說。不清楚。”


    我看見了白亮的天空,能量的火焰,比太陽還要耀眼。但飛機說沒有電磁風暴……


    兩人再次上路,十五分鍾後,第一條魯迪的增強獵犬發現了他們。安琪趴在特納背上,胳膊摟著他的肩膀,瘦巴巴的大腿夾在他胳膊底下,他的手指在胸骨前握拳鎖緊。她聞起來像個城郊孩子,散發著一絲肥皂或洗發水的草藥香味。想到這個,他琢磨著自己在她鼻子裏是什麽味道。魯迪那兒可以衝澡——


    “該死,那是什麽?”她在他背上挺直身體,指給他看。


    一條瘦削的灰色獵犬在道路轉彎的黏土護堤上注視著他們,細長的腦袋上套著遍布傳感器的黑色麵罩。獵犬吐著舌頭喘息,慢慢地左右轉動頭部。


    “沒事,”特納說,“看門狗。我朋友的。”


    屋子也長大了,增建了側廳和車間,但魯迪始終沒有粉刷油漆剝落的舊牆板。和特納在的時候不同,魯迪加裝了四四方方的鐵網圍欄,保護他收藏的汽車。不過等他們走到門口,鐵門已經打開,上午的燦爛陽光和鐵鏽遮住了鉸鏈。特納知道真正的防護手段不在這兒。四條增強獵犬跟著他艱難地走上礫石車道,安琪的腦袋趴在他肩膀上,胳膊緊緊地抱住他。


    魯迪等在前門廊上,他身穿白色舊短褲和海軍藍t恤,唯一的口袋裏插著至少九支各種各樣的筆。他看著他們,舉起一罐綠色的荷蘭啤酒表示歡迎。一個金發女人在他背後從廚房走出來,她拿著鉻合金刮鏟,剪得很短的頭發向後梳,讓特納想起保阪手術艙裏的韓國醫生,想到燃燒的手術艙,想到韋伯,想到白亮的天空……他站在魯迪的礫石車道上,身體微微晃動,分開兩腿支撐背上的姑娘,汗水順著赤裸的胸膛流淌,身上沾著亞利桑那廢棄購物中心的灰塵,他望著魯迪和金發女人。


    “給你準備了早餐,”魯迪說,“在那條狗的傳感屏幕上看見你,我們估計你肯定餓了。”他特地不在語氣裏添加任何感情。


    女孩輕輕呻吟。


    “太好了,”特納說,“她扭了腳腕,魯迪,咱們得給她看看。另外還有些事情要和你談。”


    “要我說,她配你似乎太年輕了。”魯迪灌了一大口啤酒。


    “閉嘴吧,魯迪,”他身旁的女人說,“沒看見她受傷了嗎?快帶她進來。”她對特納說,轉身走進了通向廚房的門。


    “你看上去不一樣了,”魯迪凝視著他,特納發現他喝醉了,“人還是這個人,但不一樣了。”


    “好久不見。”特納說,盯著木頭台階。


    “你做了整容手術怎麽的?”


    “重建手術。醫生按記錄重建了一次。”他爬上台階,每走一步後腰就是一陣刺痛。


    “好手藝,”魯迪說,“我幾乎沒注意到。”他打了個嗝。他比特納矮,已經發胖,但兩人的頭發是相同的棕色,五官也很像。


    兩人對視,特納在台階上站住了。“你還什麽都做點兒是吧?我要掃描一下這孩子。還要你幫另外幾個忙。”


    “行,”他哥哥說,“咱們盡力而為。昨晚聽見了些響動,有點像音爆。和你有關係嗎?”


    “有。鬆鼠樹林裏有架噴氣機,但肉眼很難發現。”


    魯迪歎了口氣,“老天……唉,帶她進來吧……”


    魯迪在屋子裏住了這些年,特納也許會記得的東西已經沒幾樣了,他內心深處隱約有些高興。他看著金發女人用鋼碗打雞蛋——深黃色的蛋黃,草雞蛋;魯迪自己養雞。“我叫莎莉。”她用叉子攪拌雞蛋。


    “特納。”


    “他看見你也隻說了這兩個字,”莎莉說,“他基本上從不提起你。”


    “我們很少聯係。我是不是該上去幫他?”


    “你坐著吧。小姑娘交給魯迪沒問題,他挺有一套的。”


    “哪怕他生氣的時候?”


    “半生氣。再說又不是給她動手術,隻是敷上真皮貼,固定住腳腕而已。”她把幹玉米餅碾碎在黑色平底鍋裏沸騰的黃油上,然後澆上雞蛋,“你的眼睛怎麽了,特納?還有她的眼睛?”她用鉻合金刮鏟攪拌混合物,拿起塑料瓶倒墨西哥辣醬。


    “重力。不得已,必須盡快起飛。”


    “所以她弄傷了腳腕?”


    “有可能。不清楚。”


    “有人要抓你,還是她?”她忙著從水槽上方的壁櫥裏取出盤子,廉價的模壓板櫃門忽然勾起了特納的懷舊情緒,看見她和他母親一樣曬黑的手腕……


    “有可能,”他說,“但我還不知道事情到底和誰有關係。”


    “吃點吧,”莎莉把食物倒進一個白色盤子,用叉子翻了翻,“魯迪害怕會被你招惹來的那種人。”


    他接過盤子和叉子,蒸汽從炒蛋上嫋嫋升起,“我也是。”


    “找到些衣服,”莎莉蓋過淋浴的聲音說,“魯迪的朋友留下的,你穿應該合身……”


    淋浴水來自重力匯集進屋頂水箱的雨水,蓮蓬頭以上的水管連著膨大的白色過濾裝置。特納從蒙著水汽的浴簾裏探出頭,眨掉眼裏的水,“謝謝。”


    “女孩失去知覺了,”她說,“魯迪認為是因為驚嚇和疲憊。他說她的生理指標都挺高,所以打算現在就給她做掃描。”她拿著特納的戰鬥褲和歐凱的襯衫走出浴室。


    “她是什麽鬼東西?”魯迪把一卷皺巴巴的銀色打印紙遞給他。


    “我又看不懂。”特納說,在房間裏看了一圈,尋找安琪,“她在哪兒?”


    “睡覺。莎莉看著她呢。”魯迪轉身走向房間的另一頭,特納記得這裏以前是客廳。魯迪開始關閉顯示器,指示小燈逐個熄滅。“我說不準,老弟。我實在說不準。那是什麽?某種癌症嗎?”


    特納跟著穿過房間,經過工作台上蓋著防塵罩的顯微操縱器,經過一排積灰的老式方形顯示器,其中一個顯示器的屏幕碎了。


    “她的顱內完全都是,”魯迪說,“像是構成了幾段長鏈。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從來沒見過。”


    “你了解生物芯片嗎,魯迪?”


    魯迪哼了一聲。這會兒他顯得非常清醒,但既緊張又生氣。他不停用雙手捋著頭發。“我也是這麽想的。像是某種……不是植入物。像是嫁接體。”


    “是幹什麽的?”


    “幹什麽的?天哪。誰他媽知道?誰把她弄成這樣的?你的什麽雇主?”


    “我估計是她父親。”


    “天哪,”魯迪用手擦擦嘴,“在掃描圖上,它的陰影像是腫瘤,但她的生理指標都足夠高,很正常。她平時是什麽樣子?”


    “不知道。就是個孩子吧。”他聳聳肩。


    “操他媽的,”魯迪說,“她還能走路,真是奇跡。”


    他打開實驗室小冰櫃,取出一瓶結霜的綠牌伏特加。“吹兩口?”他問。


    “等會兒再說吧。”


    魯迪歎口氣,看看酒瓶,依依不舍地塞回冰櫃。“你打算怎麽辦?小姑娘腦袋裏的東西詭異成這樣,肯定很快會有人來找她。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是的,”特納說,“不清楚他們知不知道她在這兒。”


    “就算現在不知道,”魯迪在髒兮兮的白短褲上擦擦手,“很快也就知道了,對吧?”


    特納點點頭。


    “那你打算去哪兒?”


    “蔓城。”


    “為什麽?”


    “因為我在那兒有錢。我有四個名字的信用賬戶,完全不會查到我頭上來。還因為我有許多其他關係,說不定用得上。還因為蔓城永遠被遮蔽,他媽的絕大部分。明白了嗎?”


    “好吧,”魯迪說,“什麽時候走?”


    “看你這麽擔心,要我們立刻滾蛋嗎?”


    “不。我是說,我不知道。你女朋友腦袋裏的東西,實在非常有意思。我在亞特蘭大的朋友可以借我一台功能分析儀,腦電圖,一一對應;給她戴上,我估計就能搞清楚那東西到底……說不定挺值錢呢。”


    “是啊,前提是你知道賣給誰。”


    “你難道不好奇?我是說,她到底是什麽鬼東西?你從什麽軍用實驗室裏撈出來的?”魯迪再次拉開冰櫃,取出伏特加,擰開瓶蓋,喝了一小口。


    特納接過酒瓶,仰起頭,讓冰冷的烈酒灑在牙齒上。他吞下烈酒,打了個寒戰。“是公司。大公司。按計劃我要撈的是她父親,但她父親把她送了出來。然後有人轟掉了整個行動營地,用的像是微型核彈。我們險些沒逃掉。隻差一丁點。”他把酒瓶還給魯迪,“幫我個忙,魯迪,保持清醒。你一害怕就容易喝過量。”


    魯迪盯著他,沒有接酒瓶。“亞利桑那,”他說,“我在新聞上看見了。墨西哥為此使勁抗議。但不是核彈。政府派了人員到現場,許多人。不是核彈。”


    “那是什麽?”


    “他們認為是軌道炮。他們認為有人在貨運飛艇裏架了一部超高速火炮,轟掉了荒郊野外一個廢棄的購物中心。他們知道當時附近有一艘飛艇,但目前誰也沒有發現它。軌道炮這東西,稍微做點手腳,就可以讓它在發射的時候把自己融成一團等離子。按照那個速度,拋射體隨便是什麽都行。一百五十公斤冰塊就夠了。”他接過酒瓶,擰上瓶蓋,放在身旁的台子上,“那附近所有的土地都屬於瑪斯,瑪斯生物實驗室,對吧?新聞也報了他們。與各級政府完全合作。嗬嗬。所以,你的小甜心是從哪兒來的豈不是一清二楚?”


    “是啊。但是誰動用和為什麽動用了軌道炮呢?”


    魯迪聳聳肩。


    “你們最好來看看這個。”莎莉在門口說。


    許久以後,特納和莎莉坐在前門廊上。女孩終於沉入魯迪的腦電波儀稱之為睡眠的狀態。魯迪在一個車間裏,多半帶著那瓶伏特加。螢火蟲繞著鐵網圍欄大門口的金銀花藤蔓飛舞。特納發覺如果他半閉眼睛,從他坐著的門廊秋千望去,他幾乎能看見一棵已經不存在了的蘋果樹,樹枝上曾經用銀灰色的麻繩拴著個老舊的汽車輪胎。當時那兒也有螢火蟲,魯迪用鞋跟踩住地麵急刹車,雙腿使勁一蹬,秋千高高地蕩起來,特納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胡話,”魯迪的女人莎莉說,她坐在嘎吱作響的藤椅上,香煙是黑暗中的一隻紅眼睛,“她說胡話。”


    “什麽?”


    “你那小姑娘在樓上說胡話。你懂法語嗎?”


    “不,基本不懂。沒有詞典就不懂。”


    “有些胡話我聽著像法語,”琥珀紅的亮點有一瞬間畫出一道弧線,那是她在彈煙灰,“小時候我老爸帶我參加過一次體育場祈禱會,我看到當眾見證和自發胡言,嚇得我要死,但今天她開始說胡話的時候,我覺得還更加可怕。”


    “魯迪還是沒個清醒的時候?”


    “對。你知道的,魯迪過得一直不太開心。我搬回來住也主要是為了這個。之前我跟他說他要是不回正道,我就不陪著他了,但最近情況真的很糟糕,所以兩周前我又搬了回來。你出現的時候我正準備走。”紅亮的煙頭飛出欄杆,落在前院的礫石地麵上。


    “喝酒?”


    “喝酒,還有他在實驗室給自己配的東西。你知道的,這家夥差不多什麽都他媽會一點兒。他在全國各地還是有很多朋友;我聽他們說你和他小時候、你離開前的故事。”


    “他也應該離開的。”特納說。


    “他討厭城市,”她說,“說反正所有東西都搬到線上了,為什麽非得去城市?”


    “我去城裏是因為這兒太安靜,但魯迪總能自己找到事情做。看他這樣子,他還是能找到。”


    “你們應該保持聯係的。你們母親過世的時候,他很需要你在這兒。”


    “我那時候在柏林,放不下手上的事情。”


    “我猜也是。我當時也不在。我後來才來的。那年夏天很舒服。魯迪從孟菲斯一家爛酒吧裏救了我;一天晚上來了群鄉下小子,第二天我就在這兒了,也不太清楚到底為什麽。不過那時候他對我很好,人也有趣,他讓我的腦袋有機會清醒下來。他教我做飯,”莎莉笑道,“我挺喜歡,隻是後院那些該死的雞嚇得我要死。”她站起身,伸個懶腰,舊藤椅嘎吱作響,他忽然覺察到她曬黑的兩條腿有多長,感覺到她的香味和夏天的熱氣,湊近了他的臉。


    她伸出雙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的雙眼與她的低腰短褲以上露出的一段棕色皮膚平行,她的肚臍眼是個淺淺的黑影,他想起白色空房間裏的艾莉森,他想把他的臉貼上去,品嚐滋味……他覺得她在微微晃動,但他不敢確定。


    “特納,”她說,“有時候在這兒陪著他,就好像獨自一人在這兒……”


    於是他站起身,古老的秋千鐵鏈上,深深擰進門廊屋簷和排水槽的有眼螺栓叮當作響,那是父親在四十年前上去擰緊的,他親吻她的嘴唇,交談和螢火蟲還有記憶勾起的潛意識讓她張開了嘴唇,他的手掌順著她赤裸的溫暖背部向上摸,伸進了白色t恤,他覺得他生命中的人們不是一根線繩串起的許多珠子,而是聚集成團的無數量子,他認識她,就像他認識魯迪,認識艾莉森和康洛伊,就像他認識曾經是米切爾女兒的那個姑娘。


    “哎,”她掙脫開他的嘴唇,“你上樓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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