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耀店的妖怪都對許砳砳夾道相迎,除了城主之女。


    打從原初殿下率眾站在萬耀殿門後的那一刻起,城主之女就忍不住皺起眉頭,不為別的,隻因原初現在的狀態與傳說中漠視蒼生的盛名不相符。


    一個會對人族先知言聽計從的萬妖之王。


    這將是妖族的災難。


    城主之女思及此事,眉頭也皺得更深了。


    許砳砳是出現在她計劃之中的一個意外,也是唯一一個意外,他既是“意外之喜”,同時卻也如此致命。


    城主之女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原初的背影,她喜歡瞻仰這背影,隻是現在已經沒了瞻仰的心情。


    期間,鳳皇還用餘光掃了城主之女一眼,看到城主之女心事重重的模樣,也看到了城主之女凝望原初殿下的深切目光。


    城主之女的舉動反而讓鳳皇對她的印象有了一星半點的改觀,在萬耀殿,必須要對原初無條件服從以及無條件尊敬是原則性問題,這也是唯一的政治正確。


    如果城主之女花癡鳳皇,隻會讓鳳皇對她心生厭惡。


    但是城主之女花癡原初,這卻讓鳳皇看到了城主之女投誠的誠意。


    城主之女跟在鳳皇身後,鳳皇對她置之不理,站在他們之後的凰鳥看向城主之女的目光十分狠毒,既怨恨,又因鳳皇拒城主之女於千裏之外的態度而幸災樂禍。


    許砳砳回到萬耀殿之後,等原初稍作休整之後,他就要帶著原初離開萬耀殿,開始一段徒步旅行。


    許砳砳因為時空穿越的原因,不需要睡覺和進食等生理需要,而原初自天地初開之時就不具備所謂的生理需求,兩人在這方麵可算是天生一對,至少不用互相遷就。


    臨別之前,許砳砳萬萬沒有想到,城主之女還會找上他。


    許砳砳和城主之女三觀不合,而且城主之女當著他的麵毫不避諱地向萬耀殿投誠,還對人族反戈一擊,雖然表麵上說得冠冕堂皇,說她是為了人族的發展前景考慮,但她就是人族叛徒,如果被帶回不白城,可是要被釘上恥辱柱的。


    這樣一個人族叛徒,還光明正大地找上許砳砳這個人族先知。


    城主之女來的時候,許砳砳正在雙手抱在胸前,大腦放空遙望著遠方。


    夜色漸晚,日薄西山後,墨色般濃鬱的黑色籠罩了整片大地。


    這一夜很寧靜,寧靜時獨處,有助於想通很多想不通的問題,比如說,許砳砳在半分鍾前下定決心要留在妖界養老。


    就在這裏,就在原初的身邊。


    既然回不去現實世界了,那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不好的,雖然隨時可能增加傷口,但是傷口就像是裝飾品,對他此時這副身軀並沒有實質性的傷害,猝死也罷,勝在死得沒有痛苦。


    ……


    許砳砳剛一感慨到這裏,城主之女就來到他的身邊。


    許砳砳隻瞥了城主之女一眼,並沒有搭理她的打算,但城主之女向來勝在自來熟,麵對許砳砳的冷漠臉也依然能上前搭訕。


    城主之女笑盈盈地問許砳砳:“您是不是不歡迎我呀?”


    許砳砳不想說廢話。


    可城主之女下一句話卻讓許砳砳不得不重新把目光轉移到她身上。


    城主之女問他:“難道你不想知道自阿爾黛接手萬耀殿的這百年間,不白城裏用以召喚人族先知的儀式陣被動過什麽手腳嗎?”


    許砳砳皺著眉,不得不重新正視這位城主之女,說:“我想知道,但我更想知道你怎麽會知道。”


    城主之女莞爾一笑,道:“人族是最經受不住威逼利誘的動物,具備更多情感隻會讓我們暴露更多弱點。”


    顯而易見,城主之女能被某任人族先知救出萬耀殿,不僅僅是阿爾黛的一手策劃,而是城主之女在當時就已經歸順阿爾黛,城主之女重回不白城也是自願成為阿爾黛安插在不白城裏的一枚棋子。


    而這枚棋子知道了某些內幕,有些內幕或許還成為她日後立身的籌碼。


    “阿爾黛在不白城裏動過什麽手腳?”


    城主之女微微一笑,輕聲說:“召喚人族先知的儀式自古有之,但是阿爾黛上位後,經過多年滲透,在不白城裏養出了內應,儀式更改的目的是選擇不同的人群,更改之前,人族先知的選取目標是善良之人,儀式進行的過程中,被召喚的備選人族先知本身擁有決定權,他們有權決定會不會答應穿越過來拯救人族,但是更改之後,選取目標的抉擇方已經不再是人族先知自己了。”


    許砳砳皺眉頭:“之後的人族先知已經喪失了選擇權,所以是由阿爾黛直接抉擇的?”


    城主之女笑容不改,反問道:“您有沒有想過呢,為什麽人族可以從異世界召喚人族先知?”


    許砳砳答:“因為妖界裏的人族和妖族實力差距過於懸殊,這個世界失衡了,萬耀殿一家獨大,所以人族隻能對外求外援。”


    城主之女又問:“我想問問您,人族在您那個世界的地位如何?”


    許砳砳忍不住皺眉,他想了一會,篤定地回答:“人類整個種族站在食物鏈頂端。”


    城主之女但笑不語,許砳砳緊鎖的眉頭遲遲沒能再打開,他隱隱感覺自己被城主之女引導著涉足另一個層麵的問題。


    許砳砳靜默地想了好一會兒,緊皺著眉頭說道:“人族在妖界屬於弱勢群體,所以他們可以向外界求救,我所在的那個世界也處於失衡的狀態下,那裏的弱勢群體也可以向外求救……嗎?”


    許砳砳沒有聽到城主之女的回答,但他看到城主之女含笑著點了下頭。


    城主之女:“妖族的本體也都屬於動植物,以此類推,未能成妖但具有靈性的動植物在你們那個世界都居於弱勢地位,它們在失衡的時空轉換中,強大的怨念也可以向妖界召喚妖怪。”


    “……所以?”


    許砳砳一時沒理清思路,城主之女接著又說道:“阿爾黛在召喚儀式過程中更改的一個關鍵點,就是為這兩個世界的兩種召喚渠道搭建一道橋梁,自從這一種召喚儀式構建成功之後,召喚人族先知的效率被大幅度提升,被召喚過來的人族先知的存活率也直線下降。”


    “妖界裏的人族向異世界召喚人族先知”與“異世界的靈性生物向妖界召喚妖怪”這兩條單箭頭的生產鏈渠道被阿爾黛摻和一腳,搭建橋梁,形成一個流通的循環鏈之後,這意味著,從不白城向外發出的求救信號先是被異世界裏留有強大怨念的生物體接收到信號,再由對人類帶有怨恨的生物來抉擇人類,它們將虐待過自己的罪魁禍首當作人族賴以依存的“人族先知”輸送到妖界裏麵。


    所以這條一輸送鏈打從一開始就出錯了,並且錯得很離譜,無論是在異世界裏以虐待小動物為樂的渣滓,還是在妖界裏以殺死自己而成為先知的外來者,都擔當不起“你是站在善與正義一方的人族先知”這一稱號啊。


    ……


    許砳砳當下一聽,心情也很是複雜,他懵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反應過來,追問:“那我被召喚過來……我為什麽會被召喚過來?”


    既然因為阿爾黛的介入,原本向異世界請求救兵的召喚儀式被阻斷了,導致搬來的救兵全是本性殘忍凶殘之人,共同點是喜好虐待小動物,並且曾經虐待過小動物。可許砳砳不是。他雖然自詡薄情不善良,可偏偏他把對同類的所有溫情都轉移到小動物身上,父母離婚,他和兩條大狗搬進姑姑的家裏相依為命,他從父母那裏拿到的生活費不多,省吃儉用也會定期帶兩條大狗去寵物醫院檢查,他深愛“大款”,也愛“冠軍”,但是他自願給寵物醫院留下了兩條大狗的血型,他的兩條蠢狗都曾是獻血救助過其他狗狗的英雄。


    許砳砳以前總被朋友調侃,說他性格差,可是在貓狗麵前,他卻天生具有親和力,脾氣再凶、再認生的貓貓狗狗都不會對許砳砳產生敵意……


    “我為什麽會被召喚過來……”


    這個令許砳砳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連城主之女也回答不上來。


    許砳砳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地麵,他的腦袋裏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一個讓他的呼吸變得艱難的念頭……


    許砳砳在現實世界中,所遇到過的動物都與人和善,唯一一個可能具有憎惡人類這一傾向的動物,是那隻流浪貓。


    那隻在許砳砳每晚遛狗的公園等著許砳砳投喂的流浪貓。


    那隻因許砳砳來遲一步,而被虐貓狂虐待致死的流浪貓。


    許砳砳還為它定製了一塊吊牌,當初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lucky,送走它的時候,許砳砳許願說:等你重新投胎,一定要再回來找我,我會一直給你留著銘牌……


    其實,被李公豹救下的黑貓怨靈體早就給了許砳砳答案,黑貓怨靈體生前在人族少年那裏得到過短暫的溫暖,也因為人族的虐待而亡,同樣的境遇下,黑貓請求李公豹幫它化為惡靈複仇,哪怕黑貓知道一旦化為憎恨人族的惡靈,怨恨既無慈悲也無差別,即便是遇到那個給予過它溫暖的小少年,它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少年撕碎。可黑貓還是選擇成為怨靈體。


    在仇恨的麵前,一粥一飯的溫暖不值錢,黑貓將全體人族視為仇敵,包括那個給過它溫暖的少年。而lucky也會視全體人類為敵,自然也包括許砳砳。


    但許砳砳相信,lucky絕對不是故意針對他的,他隻是站在lucky無差別攻擊的範圍內而已。


    ……


    許砳砳失神了片刻,情緒很低落,直到被被城主之女的聲音打斷。


    城主之女說道:“早在一開始,我就發現你是一個意外了,但不僅僅是因為你不符合召喚條件,而是雖然你不符合召喚條件,可你幫我們實現了喚醒原初殿下的目標。”


    阿爾黛更改召喚條件的原因有很多,提高召喚效率隻是其中之一,而被萬耀殿所記載的“人族先知現身之時,萬耀殿主於混沌中睜開雙眼”是其二。


    城主之女曾感激許砳砳為他們帶來希望,話裏的“他們”顯然是指她與萬耀殿同為一個陣營,許砳砳為他們帶來的希望便是喚醒原初。


    原初在百年前爆體而亡,肉身被毀,靈魂也受震蕩,他以石蛋自封並不是為自保,那枚石蛋若是暴露於天地中,遲早會元神具散,與天地融為一體,是鳳皇銜著石蛋飛過萬水千山,拋進天生克製妖族的九條河的源泉,九條河泉水不足以傷害原初,但是能抑製石蛋的妖氣,石蛋浸沒在泉水之中,因為受抑製作用而得以保存百年,僅憑自身的恢複力修複了受損的靈魂體。


    之後,鳳皇重傷後涅槃,同時喪失記憶;阿爾黛布下一個以自身獻禮的死局,他一直在等殿下的契機。


    又因為九天河克製妖族,九天河源泉水保住石蛋的同時,也等於將石蛋封印在泉眼之中。


    原初在妖界裏的崇拜者不計其數,卻無一妖怪能在無意中將他從九天河的泉眼當中解封出來;妖界裏的任一人族都能把原初從泉眼中抱出來,可人族對妖怪深惡痛絕,再者是,九天河坐落於妖族聚集的腹地,人族也壓根就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這原本是一個死局,可是,許砳砳在這時候出現了。


    聽到這裏,許砳砳扯起唇角笑了笑,說:“那原初是該好好謝謝我。”


    城主之女反問:“你不生氣嗎?”


    許砳砳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生誰的氣?”


    世人皆說人族先知被召喚到妖界的使命是為了拯救人族,可這隻是一個不自量力的笑話,事實上,人族先知是喚醒萬耀殿殿主的祭品。


    城主之女說道:“或許你會覺得你這趟來得毫無意義。”


    許砳砳點點頭,思索片刻,卻說:“雖然先知出現的意義不是為了拯救世人,但也可以理解為,我的出現是為了拯救原初而來的吧。”


    許砳砳因自己陰差陽錯被召喚到妖怪世界的命運而無奈,但這是更改不了的事情,與其自怨自艾,還不如變相地自我安慰。


    許砳砳不會怪lucky,也不知道該去生誰的氣。


    而且……


    許砳砳說:“無論是初初,還是原初,應該都很高興能等到我出現。”


    初初自是不必多說,他一看到許砳砳就會心花怒放,一牽到許砳砳的手就會欣喜若狂,灰蒙蒙的眼睛裏也仿佛有了光,就差對著許砳砳搖尾巴。


    至於原初,原初不是因為許砳砳這個人而高興,而是因為許砳砳可以帶著他離開萬耀殿這個囚籠,原初不會因為牽到許砳砳的手欣喜若狂,卻會因為踏上萬耀殿以外的土地而喜出望外。


    許砳砳的回答,顯然出乎城主之女的意料之外,城主之女微微愣了一下,她沒想到許砳砳的立場這麽“豁達開朗”。


    城主之女一時衝動,對許砳砳說道:“其實我一直在探求,你為何能夠‘幸存’這麽久的緣由。你和其他人族先知都不相同,以外的人族先知一旦身上出現傷口,他遭受到的攻擊就不會停過。可你不同。”


    許砳砳不太在意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茫然地問:“哪裏不同,我也連續受到攻擊了啊。”


    先是右手手背的傷,衣服後領也出現兩個齒洞,再是右腿腳腕有傷,後來是臉頰和左手手背。


    想來,許砳砳也是經曆過“五死一生”了,隻是好在這些傷都不致命。


    城主之女搖搖頭說:“連通兩個世界的雙向召喚成立之後,人族先知的死亡率直線上升是必然趨勢。


    “妖界裏的人族將人族先知召喚到妖界裏,而異世界裏的怨靈將人族先知的肉身留在了異世界。也即是說,原本怨靈要召喚妖怪去異世界懲治那個人類,現在卻能親自出馬,因為那個人類隻留下一副軀殼任人宰割,沒有反擊之力。”


    許砳砳聽得雲裏霧裏,但也知道自己處境不妙。


    城主之女:“一旦身上出現了類似於猛禽走獸留下的抓傷和咬傷,就代表有怨靈在攻擊另一個世界裏的你,而且不單是怨靈,所有對人族有恨的非人生物都會受到召喚來攻擊你,就像禿鷲撲食一樣,所以以往的每任人族先知都沒有好下場。”


    許砳砳聽得心驚膽戰,追問道:“……那我為什麽還活著?”


    城主之女回答:“你之前不知道自己在妖界裏是不傷不滅的體質,是不是一直都以為是原初殿下在保護你?”


    許砳砳點下頭。


    城主之女又說:“你能活到現在,應該是有人一直在另一個世界保護你,但不是原初殿下。”


    城主之女的話讓許砳砳一時間說不出半句話來。


    許砳砳在驚愕之餘,就剩懵得很徹底。


    許砳砳穿越之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攔在學校門口,他在妖怪世界存活了五十多天,換算成現實世界的時間卻還不過一小時。第一次右手手背出現抓傷時,是穿越不久之後發生的,在現實世界可能就隻過了十幾二十分鍾,那場大暴雨不知道停了沒,距離放學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他的“本體”,又或是稱為他的“軀殼”,應該還留在學校門口……


    城主之女說有人一直在保護他。


    會是誰?


    能是誰?


    除了初初以外,還有誰?


    許砳砳不知道是誰。


    但不管是誰,要想在一群撲食的禿鷲嘴邊保住許砳砳的命,注定是一場惡戰。


    許砳砳自以為他在妖怪世界裏夾縫生存,甚至還產生過活著不易自暴自棄的想法,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活著的每一分一秒,是因為有人在另一個世界裏拚命保護他,才為他爭取來的。


    城主之女說道:“從你身上出現傷口開始,就證明你已經成為攻擊目標了,受召喚而來的怨靈和非人生物都會聚集起來,隻要你不死,它們的攻擊就不會休。”


    許砳砳的思維很混亂,唯有一點很明確,他想知道,“那我能做什麽?有什麽事情是我能做的?”


    城主之女遲疑了一下,不太確定地說道:“因為沒有前例,我僅能憑借理論來推斷,阻止這場儀式的唯一一個辦法,是你回到你的世界。”


    召喚儀式是以許砳砳從現實世界中穿到妖怪世界開始的,就隻有許砳砳從妖怪世界重新回到現實世界才算是畫上一個句號。


    而他要想回到現實世界的唯一一個方法,就是“殺氣不死之神”。


    城主之女見許砳砳的精神有點恍惚,薄唇一抿,她搖搖頭,說道:“可惜我不知道你要怎麽才能回去。”


    她緊跟著說:“雖然妖界中流傳的傳說是殺死不死之神,但這其實很矛盾,你應該也知道,吾王沒有心跳,體溫低,連血也是冷的,祂並不具備活著的生命體征,換個說法,不死等於不活,原初殿下甚至都沒活過,談何殺死。”


    城主之女的目光落在許砳砳手上的屠龍刀和斬魔劍上,說:“我不認為用屠龍刀和斬魔劍與原初殿下反目成仇可以解決問題。”


    許砳砳沒有回答。


    和城主之女的淺夜長談到這裏告一段落,城主之女幫許砳砳解了惑,也讓許砳砳的疑惑變得更深了。


    城主之女準備離開時,許砳砳拋開疑惑,問她:“你特意來找我說了這麽多,你的目的是什麽?”


    城主之女無辜地眨眨眼睛,唇邊帶笑意:“您覺得我是為了什麽?”


    許砳砳不答反問:“既然你特意來告訴我召喚儀式的事,那麽,你是希望我能平安回到我的世界,還是想我死在這裏?”


    城主之女似乎並不意外許砳砳會這麽問,她點著下巴想了一下,低垂著的目光轉了一圈,又落到許砳砳的臉上,她毫不掩飾地微笑道:“其實兩者都可以。”


    許砳砳是現在就離開妖界,或是即可死在她的麵前,於她而言都沒有差別,她也都樂見其成。


    城主之女如此坦率的回答反倒是讓許砳砳無話可說。


    城主之女笑盈盈地對許砳砳說道:“您還有其他的問題嗎?沒有的話,我就先回去休息啦。”


    許砳砳動了動嘴唇,再一次喊住她:“最後我想確認一點。”


    城主之女回過頭來,她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是帶著笑,沒有流露出半點不耐煩。


    許砳砳直視著她的雙眼,一字一頓:“你還是人族嗎?”


    鑲嵌在城堡走道的夜明珠亮如白晝,光線打落在城主之女的臉龐上,虛化了她的輪廓線。


    城主之女勾起唇角,纖長的睫毛眨了眨,她笑了笑,說:“先知大人,您可真愛開玩笑呀。”


    城主之女的語氣很輕快,笑容也很好看,但許砳砳一時間分不清,城主之女這一副笑盈盈的模樣,是因為她心理素質強大,還是說她缺乏情感。


    城主之女離開之後,許砳砳獨自站在走廊上沉默了好一會兒。


    許砳砳的腦子很亂,腦子發熱不利於作出決策,可當他一想到自己現在站在窗台前對著黑夜胡思亂想的每一分鍾每一秒都是別人用生命替他爭取過來的,他的腦子就更亂。


    活著或是死亡,留下或離開,渾渾噩噩地養老或是竭盡全力地求生存,本來隻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想拖累任何人。


    可他現在吐納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拖累其他人。


    許砳砳看著遠方的目光忽然一緊,思緒紛亂的大腦中有一個聲音悄然響起,許砳砳卸下書包,從書包翻出他的手機。


    手機屏幕被按亮了,所剩電量依舊充沛,許砳砳的目光緊緊地鎖定住屏幕上收到的微信消息——


    “絕世歐皇大畫家:你竟然還敢不接我的電話!(9分鍾前)”


    “絕世歐皇大畫家:[動畫表情](22分鍾前)”


    “絕世歐皇大畫家:你平時這個點都帶著它們去哪兒遛彎啊?(48分鍾前)”


    “絕世歐皇大畫家:阿姨說你那兩條大狗竄出門跑得沒影了,把人嚇得不輕(49分鍾前)”


    ……


    那兩隻向來不太靠譜的大狗在一個小時前跑得無影無蹤……


    許砳砳突然慌了。


    解決方法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加速死亡,不要拖累其他人。


    許砳砳的目光一低垂,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拿起臂長的屠龍刀朝自己的手腕砍下去。


    與屠龍刀的刀刃相比,許砳砳的手腕就像是一截脆蘿卜,可是削鐵如泥的屠龍刀愣是砍不斷手腕,甚至連一道輕微的劃痕都沒能留下。


    許砳砳在這裏世界決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現在隻剩下第二個解決的辦法,是他活著回到現實世界。


    不容許砳砳再多想,許砳砳單獨在走廊上沒站多久,隻覺眼前突然一晃,周圍的景物又是翻天覆地地變了一個樣,青玉瓷磚砌成的城牆不見了,原本可供七、八人並肩而行的通道也變得更加開闊,光線也更明亮,這屋裏的石柱雕龍畫鳳,玫瑰花窗折射出七彩斑斕的色彩,鑲金嵌鑽的牆壁更顯富麗堂皇……


    還有一張金碧輝煌的床。


    此床之大,二十個許砳砳也可以睡成“太”字形。


    更讓許砳砳驚訝的是床上堆滿閃閃發光的金銀珠寶,在跳躍的火光下閃爍著blingbling的光芒。


    許砳砳就站在距離大床三米左右的地方,愣是舉步維艱,堆積一地的寶物攔住他的去路。


    原初開口說話:“這是我的寢室。”


    許砳砳回答道:“嗯,看出來了。”


    許砳砳很無奈,若不是看到原初就坐在那張大床上,許砳砳會以為自己闖進了某座皇陵的藏寶庫。


    原初又說:“這裏是萬耀殿的禁地,你是第一個踏足禁地的人。”


    許砳砳驚呼了一聲,不是因為驚訝他踏足了原初的寢室禁地,而是他被一陣輕風連“根”拔起,托起他送到原初的床上。


    這張“床”完全被珠寶鋪滿了,完全沒有許砳砳的立“股”之地。


    原初補充說明:“也無妖怪敢進入禁地。”


    但是許砳砳無心聽,許砳砳坐在一堆金首飾上麵,硌得手掌和屁股都疼,他試著掘開首飾,他想要掘出兩股之地可以落座,誰知道他往下掏了半天都掘不到埋藏在寶藏下麵的床板。


    許砳砳甚至要懷疑這張床是空心的漏鬥。


    許砳砳終於放棄了,他頹然地坐在金山銀山上,目光略呆滯。


    許砳砳仍然在想和城主之女剛才的對話,他抬起頭,眼睛看著原初那張長得過分精致的臉龐,突然說:“我得回去。”


    隻四個字,許砳砳都沒說他要回哪裏去,他要怎麽回去。


    但原初毫不猶豫地應道:“好。”


    “……”


    許砳砳遲疑著說道:“我得回到那個屬於我的世界去。”


    原初又答:“好。”


    許砳砳這下無話可說了。


    許砳砳微微皺著眉,想在原初的臉上分辨出他這聲“好”的可信度,以及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應“好”。


    許砳砳隻在原初那張俊臉上看到坦然和無所謂。


    原初對於許砳砳沒有過多留戀,許砳砳的去留自然沒能左右原初的情緒。


    許砳砳與原初相處時,其實也很拘束,原初隻是披著初初的皮,他隻是像初初,卻不是初初。


    許砳砳在沉默,原初也不說話。


    原初坐在許砳砳的身邊,拿起一串晶瑩剔透的珠子,掛在許砳砳脖子上,又拿起一頂綴滿鑽石的黃金王冠,戴在許砳砳的頭頂上,緊接著又接連拿起好幾串鑲金嵌銀滿鑽的項鏈吊墜往許砳砳的脖子上撂去。


    許砳砳一時間仿佛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形展示架,頭上套了好幾頂王冠,王冠中見還加塞了一堆小零碎,脖子上則掛了好幾條項鏈,他的手腕上,十指上全都掛著好幾公斤的手環手鏈和戒指……


    許砳砳“喂喂”了兩三聲,試圖製止原初這一股腦往他身上掛金銀珠寶的奇怪舉動。


    敢情原初把他當成了奇跡暖暖吧?


    當原初再一次沒頭沒腦地想往許砳砳頭頂的王冠裏加塞一顆純金鑲鑽的鴿子蛋時,許砳砳摁住了原初的手,同時他一低頭,把堆疊在頭頂的王冠全都咕嚕嚕倒下來。


    許砳砳問:“你這是在做什麽?”


    原初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兩眼迷茫,說:“忘了。”


    許砳砳:?


    原初低頭看了眼他手上的鑽石戒指,又看著掛滿許砳砳身上的裝飾品,他把戒指遞過去,對許砳砳說:“是送給你的。”


    許砳砳沒有接戒指。


    原初手掌一翻,躺在他掌心裏戒指便掉了下去,落在一個花紋繁複的精美銀盒上,發出輕微的丁鈴聲。


    原初像是剛回過神,他隨手抓了一把珍珠項鏈,又灑落一地,正色道:“你剛才說你想要回去。”


    許砳砳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原初應道:“你想回去也可以,但在這之前你要滿足我的條件。”


    許砳砳問:“什麽?”


    原初:“帶我去看看我曾經到過的地方。”


    -


    這一夜很漫長。


    萬耀殿的偏殿。


    鳳皇坐在辦公桌前披閱文件,妖界各地雖然采用無序經營的管理理念,但是無序的市場中其實一直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調控市場的無序程度。


    這便是鳳皇的工作。


    但鳳皇今晚的工作效率很低,注意力難以集中,原因是原本隻屬於他一人的偏殿,如今搬進來了第二個人。


    偏殿裏的陳設非常簡單,一桌兩椅一床,還有一個空蕩蕩的衣架,顯得有點兒格格不入。


    城主之女擅作主張地搬進來,此時正忙著把自己帶過來的衣服都掛在空衣架上麵。


    當鳳皇的目光第二次落在城主之女的背影上時,他的薄唇輕抿了一下,卻還是沒有開口。


    城主之女與他結締了不平等契約,鳳皇甚至可以命令城主之女做任何事情,可與此同時,鳳皇和她已有了婚約,這件事是原初殿下親口答應下來的,雖然鳳皇想不通原初殿下的用意,但他無法反悔,也隻能依言行事。


    鳳皇出神的空檔,城主之女回過頭看他,四目相對,鳳皇躲閃不及,城主之女的眼底浮現出盈盈的笑意,能與鳳皇訂婚約,她也是打從心眼裏歡喜的,雖然鳳皇看向她的目光,冷若三尺寒冰,但這並不妨礙城主之女自來熟地套近乎。


    隻見城主之女從衣架上挑出兩條公主裙,裙子的款式相近顏色不同,分別是一紅,一白。


    城主之女的嗓音溫柔,眼尾含笑,唇角微微勾起來,轉身麵對鳳皇,舉起手中兩套曳地的公主裙,問道:“親愛的,你覺得我穿哪件裙子更好看呢?白色這套,還是紅色這套呀?”


    聞言,鳳皇的眼眸微微眯起來,盯著城主之女。


    城主之女遲遲沒有等到鳳皇的回答,又將裙子往上舉了舉,歪著頭衝鳳皇笑。


    鳳皇垂下眼眸,搭在辦公桌上的手指撚著文件頁角,隨口回答:“白裙子。”


    城主之女一聽就笑道:“阿爾黛曾經說過,他最想問你這個問題,我真的好開心呀,凡是他想要卻又得不到的東西,我全都想得到。”


    鳳皇聽得緊皺著眉頭,道:“你很討厭阿爾黛嗎?”


    城主之女拎著公主裙,站在一麵如同全身鏡的記憶泡麵前比對,另一邊回答道:“沒有哦,阿爾黛是我的好朋友呢,他也很喜歡這件白裙子哦,不過,你不覺得他喜歡穿裙子很變態嗎?”


    鳳皇微不可查地皺下眉,不予置評。


    鳳皇不再出聲,城主之女仍滔滔不絕道:“我穿裙子隻是被迫無奈,可阿爾黛卻喜歡穿公主裙,這本來就很奇怪吧,公主裙難道不是隻有女孩才穿嗎?


    “我早就想說他了,但是礙於他當時是代理萬耀殿的殿主,我也不敢當麵說他。


    “再說了,不管是白裙子還是紅裙子,他穿在身上都沒有我好看呀。”


    ……


    城主之女的碎碎念被鳳皇低聲打斷:“他比你適合紅裙子。”


    城主之女的聲音戛然而止,她背對著鳳皇而站,聞言略顯驚訝地挑了下眉尾,隨即彎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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