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白城的護衛隊開著灑水車,載著三十多位人族新娘浩浩蕩蕩地揚長而去時,許砳砳倚坐在萬耀殿高牆之上的鏤空窗台上,左腿曲起膝蓋,右腿垂在窗台內晃啊晃。背上的書包帶子滑到他臂彎,屠龍刀和斬魔劍被他卸在窗台上,這對冷兵器在橘燦燦的日光下閃耀光芒。


    “萬妖城堡,無人生還”這八字謠言也隨著被一同粉碎。


    身後傳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


    許砳砳懶得回頭去看,他的脊背抵著涼爽的玉砌牆,後腦勺枕著窗框,偏著臉望著城下,不白城的車隊在他的視野裏也隻剩饅頭大小。


    腳步聲在許砳砳的身旁停住,帶著一身清爽的香水味兒,微甜,這個淡淡的果香味和城主之女清純幹淨的相貌很相配,沒有攻擊性,能在嗅覺和視覺取悅別人。


    城主之女不僅身上的味道香甜,連她的嗓音也仿佛沾染了甜絲絲的氣息。


    大概是因為她自小就男扮女裝,為了遮掩聲帶較女性更長更寬更厚,導致發出的音調更低的先天性特點,她說話時的語調比尋常人更輕更柔,像涓涓細流,又像逆來順受,沒有脾氣,聽起來又甜又惹人憐。


    城主之女站在鏤空窗的另一邊,迎麵有風吹來,拂開她鬢角的幾縷碎發。


    城主之女走到許砳砳旁邊,卻又不說話,許砳砳終還是端不住,偏過頭乜她一眼。


    隻見城主之女伸出手,掬一捧清風餘暉,微微仰頭,眯起眼睛,她沐浴在暖融融的夕陽之下,唇角勾起,可以看出她此時的心情應當是相當愉快。


    許砳砳的目光在無意中落在她的手上。


    盡管她身上帶著又柔又媚的氣質,但是天生就比女性偏大的骨架卻藏不住,她的手掌較寬,五指也瘦長,皮膚白淨細膩,既是青春年少,也是她保養得極好,手指關節的紋路都比一般人輕淺了許多。


    許砳砳低垂的眼皮往上掀,正好對上城主之女徐徐睜開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淺棕色的,在室內不明顯,站在明亮的日光下就顯得格外剔透晶瑩。瞳色偏淺的人,偶爾還會給人留下一種刻薄冷情的錯覺。


    許砳砳的眸色也很淺,笑起來比三月春風宜人,但是春風也有不度的地方,多情又薄情。


    城主之女下眼瞼微微一動,臥蠶若隱若現地托著她晶瑩清澈的眼底,她眼裏含笑,和許砳砳聊起閑話來:“先知大人,您覺得萬耀殿的景色怎麽樣?”


    許砳砳的目光仍在城主之女的臉上,把滿城落日拋在腦後。


    許砳砳敷衍:“還行。”


    城主之女麵不改色地笑著:“景色還行,居住氛圍卻比不白城好多了,先知大人不妨考慮在這兒安度晚年。”


    許砳砳的左手本是伸直向前搭在左膝上,聞言,手肘彎曲,手背垂在了城主之女的麵前。他的手背有傷,用鹿幾小神醫牌的醫用紗布折疊了數層,遮蓋在劃傷上麵,並用透明的醫用膠布固定。


    許砳砳把傷袒露在她眼前,說:“安度晚年談不上吧,我這不是在等死嗎?”


    妖怪世界與現實世界並不相通,許砳砳想歸家也無路無門,可是“他”的身體在另一個世界受到的所有傷,身處妖怪世界的許砳砳卻要與“他”共嚐。


    城主之女的餘光甚至都沒沾到許砳砳的手背上,她依然笑得挺好看,說:“您進入覺醒儀式並沒有殺死您自己,您身上的傷口都是實時共享,沒有累積,照您這身輕傷估計,我覺得您還能活挺久的,您留在另一個世界的身體撐一天一夜也極有可能,那您少說也能再活三四年。但其實我還是挺建議您完成覺醒儀式的,傷口被累積,直到達到致死量時一並反饋在你的身上,減少了苦挨傷痛這一過程,走得特幹脆,由此可見萬耀殿也是有人道主義關懷的。”


    許砳砳原本確實以為自己並不在乎生命的長短,他甚至還因為生活過於沉悶無聊,不能隨心所欲,無法事事順心而認真地考慮過“如何無病無痛猝死”這一問題的可行性。


    可絕不會是這種在可預見的短期內死亡。


    他有過猝死的想法,但什麽時候死,死在哪裏,這些問題必須牢牢地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正是因為不能事事如意事事順心,才想在最後隨心所欲地決定自己的死期,他隻是在消極反抗,而反抗的意願再怎麽消極,他也依然在反抗。


    許砳砳歎了一口氣,道:“不瞞你說,穿進妖怪世界之前,我確實覺得這人生半點意思都沒有,操蛋的未成年,無能的憤怒,被成年人掛在嘴邊當擋箭牌的身不由己。”


    城主之女笑得更加真誠地點下頭,“那這個世界正適合你。”


    許砳砳歎氣還歎得更順口了,轉鋒一轉,他坦白道:“但是我來妖界逛了一趟之後,現在反而隻想要好好活著了。”


    許砳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城主之女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瞬間變得很鋒利,許砳砳再定睛細看,城主之女的眼神又變得溫暖柔軟,無害的眼神讓人不設防範。


    城主之女輕輕抿了下唇,像是見不得半點暴力血腥的柔弱小女孩,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被許砳砳晾在一旁的屠龍刀和斬魔劍,有些害怕地問:“可是您……真的舍得對原初殿下動手嗎?”


    許砳砳的左腳抬起,踩住斬魔劍的劍柄,他向前傾著身,下巴抵在左腿的膝蓋上,伸長手撕開鞋子上的魔術貼,動作利落,撕聲刺耳,許砳砳重新粘合整齊,半垂著眼皮也在這時掀起來,他說:“隻要原初讓我砍,我為什麽不呢?”


    “……”


    城主之女眼皮底下那兩道淺淺的臥蠶又動了下,眼睛微微一眯,但是電光石火間,她又怯弱地搖著頭道:“我覺得不會的。”


    許砳砳好奇道:“什麽不會?原初不會傻站著讓我砍他嗎?”


    城主之女又搖搖頭,回答:“我覺得原初殿下會答應你的,但您不會對殿下下手的,您很善良。”


    許砳砳一聽就樂了,說道:“我突然想到阿爾黛跟我說過的話,他讓我看吧,他還說我的善良毫無意義,善良讓我破綻百出。”


    城主之女輕輕笑著,否認了許砳砳的話:“您是一個善良的人,或者該說您有愛心,總之善良不是靠心血來潮裝出來的,它裝不出也藏不住,是由內而外自發的,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許砳砳收斂起吊兒郎當的表情,說:“妖界可是懲善揚惡的吧,被你誇是善良,聽起來就像是你在替我拉仇恨一樣。”


    城主之女撲哧一笑,說:“先知大人,您可真會開玩笑啊。”


    與此同時。


    偌大的七罪殿之內隻有高坐於黃金王座之上的原初,和站在殿前,兩眼流蕩著淡淡的金光的鳳皇冕下。


    鳳皇此時仿若活成一盒可移動的人形抽取式麵巾紙,他的腦瓜子就是一個抽紙盒,意識海就是一包麵巾紙,原初從他的意識海裏搜索與自己相關的所有記憶,一個接著一個地提取出十秒live記憶泡,像一次性廁紙一樣,抽一張,揉一張,丟一張。


    七罪殿裏隻剩下記憶泡“啪嘰啪嘰”在半空中破掉的聲音。


    原初無法形容他自己此時詭異的心情。


    也是他家裏蹲“宅”太久了,活得太沒有煙火氣,如果他接觸過外麵日新月異的新新世界,他就該知道,他現在看著鳳皇視角錄播的記憶泡,就仿佛影帝重溫自己出道的處女作,又或是登上金字塔間的成功人士回看自己的中二病時期的黑曆史,而且他的“處女作”和中二病黑曆史在民間廣泛流傳。這種體驗感叫羞恥,他也找不到代入感。


    原初快速把鳳皇的相關記憶全都瀏覽了一遍後,截取了其中幾個記憶泡反複觀摩,尤其是記憶泡裏幼年體的“它”在求婚儀式之後,親昵地趴在許砳砳的肩頭,不安分的尾巴一甩一甩的,一會兒蹭蹭許砳砳的脖子,一會兒又勾勾許砳砳的手臂,“它”的腦袋也緊貼著許砳砳的脖頸狂蹭。


    幼年體的“它”如此明顯的求歡姿態不僅讓原初感覺很陌生,還有點無所適從,無所適從之後是躍躍欲試。


    這個畫麵最終在同為幼年體形態的小肥啾鳳皇,“它”以兩隻短小的“雞”翅膀捂住小豆眼,扭著肥嘟嘟的身體轉身離開了十三號房而告終了。


    小肥啾版的鳳皇打燈有功,拉燈有責,同時也表示沒眼看,它這顆行走的大燈泡迅速退出大哥的求歡直播間,回憶也就在此中斷。


    原初有些遺憾,有點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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