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之女點名要請許砳砳送他去萬耀殿,也是因為去路迢迢,而放眼這整個妖界,也隻有獨自在妖界晃蕩近兩個月的許砳砳能夠保證他這一路的安全。


    廳堂裏陷入一陣沉默。


    直到城主之女一聲輕笑聲落地,這才打破沉寂。


    城主之女麵朝玻璃展櫃,展示櫃底下還有三排空位,城主之女語氣誠摯地對許砳砳說道:“這一麵牆上保存的物品,都是曆來的先知大人留下的東西,算是一種紀念,也請您為我們留下一點紀念品。”


    許砳砳遲疑片刻,便卸下書包。


    許砳砳身上的物資有限——


    共有兩本輔導書,分別是高考理數和高考理綜;一台手機;兩支中性筆。


    手機可是不動產。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知識也不可拋。


    隻剩兩隻筆。


    許砳砳從中挑出其中一隻剩墨不多的0.5中性筆,遞給城主之女。


    許砳砳的個人紀念品經由城主之女之手,妥善安置在從下往上數第三排第七格的櫃子裏,許砳砳這才算是緊隨前麵“已陣亡”的多位前輩們,穿越到妖界一行算是打卡成功。


    許砳砳收拾書包的時候,隨手按亮了手機屏幕——


    屏保日期:2x19年9月2日。


    界麵時間:16:40。


    許砳砳的眉頭一皺,他這才發現原本留在手機鎖屏界麵的三條未讀的微信消息變成四條,而跟著變化的還有收到消息的實時時間:


    “絕世歐皇大畫家:你竟然還敢不接我的電話!(8分鍾前)”


    “絕世歐皇大畫家:[動畫表情](21分鍾前)”


    “絕世歐皇大畫家:你平時這個點都帶著它們去哪兒遛彎啊?(47分鍾前)”


    “絕世歐皇大畫家:阿姨說你那兩條大狗竄出門跑得沒影了,把人嚇得不輕(48分鍾前)”


    許砳砳垂著眼,靜靜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消息。他開不了鎖,回複不了微信,隻能夠單方麵接受消息。


    許砳砳在妖界生死沉浮,挨過五十多天,在所有穿越者的排行榜裏算是難得一見的長壽種了,可在現實世界裏,他才“失蹤”不到一個小時。


    新學校的教導主任和班主任肯定都認為他逃課去了,姑姑在電話的那頭“氣憤”於許砳砳不接電話。


    許砳砳一直說他已經放棄回到現實世界中去了。


    這句話的意思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所以主動摒棄希望,避免一再失望,最後陷入絕望。


    說來也很可笑,處於叛逆期的許砳砳曾經一度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他想消失,可現在真的消失了,他在妖怪世界裏過得戰戰兢兢,一沒時間再叛逆和矯情,又多次想感慨活著真好……


    許砳砳把手機塞進書包,他跟在城主之女身後,一起離開地下室。


    主城建築采光極好,走廊上鋪灑一片白晃晃的日光,沿途遇見的職員們都禮貌地像城主之女行禮,許砳砳跟著沾光,被兩名年輕的女職員多打量了兩眼,盡管他沒得到身為人族先知應得的尊重,但起碼靠臉賺到了回頭率。


    城主之女走到走廊延伸向外的小露台上,從這裏往下望,正好能將主城前麵的英雄紀念碑廣場的景色和形形色色的戴著鳥喙麵具的人盡收在眼底。


    許砳砳此時站在高處,因此看到了那位騎馬背大刀,手持長劍指北方的英雄雕像脖子上的切麵不太平整,像是被斧鑿一般。


    許砳砳思緒剛一飛遠,就又被城主之女一聲歎息扯回來拴牢了:“我當初就不該被救出來。”


    許砳砳答:“嗯?”


    不白城和萬耀殿的十六年之約已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城主之女比許砳砳想象中樂觀,本質還是多愁善感:“幾天前,萬耀殿殿主下令征集人族新娘,主城上下都瞞著我,但是我還是知道了。雖然大家都沒有說,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萬耀殿放出這消息,就是點名要我……”


    許砳砳:?


    許砳砳都不想打擊她。


    許砳砳又一想,城主之女應該是被從小受到的教育和暗示洗腦得太徹底,她認為自己這一生的天職就該是作為儀式的祭品獻給萬耀殿殿主,可她如今逃離了萬耀殿,仿佛所有普通人族在妖界中遭遇的險難,便都成了她的罪證。


    許是因她無能為力,所以她一心想攬責,以求心安理得。


    換句話說,她一心想求死。


    許砳砳循著城主之女的目光望過去,視線的落腳點落在那座威武雄壯英雄雕像上。


    日光暖洋洋的,曬得許砳砳眯起了眼睛,忽而就聽到城主之女問:“你知道這座雕像為什麽會斷了頭嗎?”


    許砳砳回過頭,看了城主之女一眼,老實回答:“不知道。”


    來時那個講故事的老爺爺還沒說到。


    許砳砳發散思維腦補可能從老爺爺口中聽到的結局,多半是增添悲壯的色彩來歌頌人族不屈不撓的頑強意誌和不敗的精神。


    可城主之女說:“這位英雄,原本長著人身獸首。”


    許砳砳:?


    故事背景遠超許砳砳的猜測。


    許砳砳從城主之女口中得知,這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這座雕像所代表的英雄形象曾是一名大妖怪,曾在人族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開城濟災,護得人族的安全。人族與妖族也曾在這座城短暫地和平相處過一段時間。


    至於結局,當然是人族與妖族再次決裂,經過不得而知,但最後僥幸活下來的卻是人族。


    之後,在人族主城中,擺著這麽一座妖怪的雕像顯然不符合當時所宣揚的新理念,人族和妖怪勢不兩立,所以他們把英雄的腦袋砍掉,破例讓“英雄”成為了自己人。


    神武龜附和一聲:“我想起來了,謔,當初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不白城的城主是妖怪們唾棄的笑柄。”


    許砳砳默默地聽故事,不發表任何意見,他再看向矗立在主城廣場的那座雕塑時,他的眼睛不得不眯了一下。


    陽光過於刺眼。


    關於這位英雄:時代已然不同,他曾是人族與妖怪和平共處的象征,現在既被妖怪視為叛徒,又被人族砍下頭顱。


    不白城原先之所以取名“不白”,是因為其城主主張中立,不黑,也不白。


    如今,這座城怕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許砳砳也發現,城主之女與其他普通人族不同,她並不像普通人族那樣嫉妖如仇,反而會為這座英雄雕像而感到惋惜愧疚。


    至於為什麽不白城裏的絕大部分人都戴著澳大利亞鵜鶘的鳥喙麵具,哪怕他們都知道鳥喙又長又鋒利,極易誤傷到身邊人。


    許砳砳從城主之女口中了解到,這是從妖怪和人類同住一城卻互相猜忌的那個遠古年代所遺留下來的非文明產物。


    兩個戴麵具的人靠得太近會使對方受傷,這正是當時的人們在交往時所保持的最穩妥的交流距離。


    麻雀麵具和平鴿麵具則是中後期的產物,追崇自由的年輕人拋棄了鵜鶘鳥喙麵具,他們戴上隻遮得住半臉的麵具,交往時會微笑交談,之後還會互相接吻。


    他們的微笑被解讀為放蕩,接吻被定性為淫亂。


    他們在忠實於鵜鶘鳥喙麵具的人群中就是叛徒一樣的存在,廣大民眾要求異徒應該釘上刑架。


    ……


    許砳砳聽得眉頭緊鎖,卻沒有發表意見。


    城主之女最後對許砳砳說:“我以城主之女的名義再一次請求您,護送我去萬耀殿,好嗎?”


    “……”


    許砳砳沒回答。


    -


    萬耀殿中。


    在一處偏殿裏,一身紅衣的鳳皇坐在辦公桌前。


    這是專屬於他的辦公室,他對殿內的一景一物了如指掌,此時殿內多了一個衣架,掛著兩套墜地的公主裙,兩套裙子的款式相同,其中一套絳紅色,另一套則是淺草綠的配色。


    這是阿爾黛的衣服。


    鳳皇不由得皺起眉,據百年間負責在萬耀殿服飾阿爾黛的妖怪說,阿爾黛接任了萬耀殿殿主之後,他在萬耀殿內基本就是三點一線的生活:七罪殿——梧桐林——還有就是鳳皇的偏殿。


    鳳皇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不僅僅是因為阿爾黛擅自使用他的偏殿,還因為那名妖怪提到了梧桐林。


    ——鳳凰非梧桐木不棲,全妖界唯一的一片梧桐林就在萬耀殿裏,這片梧桐林等同於鳳皇的寢室。


    鳳皇此次醒來就在梧桐林裏,他也看到他的枕席旁邊多了一個位,顯然是阿爾黛這百年間也時常睡在那裏。


    阿爾黛是鳳皇心頭的一根刺,無時無刻不在膈應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阿爾黛當初篡位,貫穿他胸膛的那一擊。


    阿爾黛在還沒即位之前,實力比鳳皇低了一截,若在平時,要重傷鳳皇絕無可能,偏偏鳳皇在那一段時間習慣了他的死纏爛打和擁抱。


    阿爾黛以前也曾對鳳皇明示過傾慕之情,卻是說過就忘的玩笑話,但在阿爾黛改名之後的幾百年間,阿爾黛突然轉性,對鳳皇展開猛烈追求。


    鳳皇地位高,他在一妖之下,萬妖之上,他的追求者多半都會把愛慕暗藏於心中,當麵敢與他撒嬌的也就隻有凰鳥,他從來沒見過阿爾黛這種死皮賴臉和軟磨硬泡的陣仗。


    而鳳皇鬆懈妥協的下場,是被阿爾黛當場重傷,不得不狼狽出逃……


    鳳皇不願回想這段往事,因為感到恥辱。


    鳳皇垂眸,揉了揉眉心,順手打開桌櫃,一眼就看到一本複古軟皮灰麵的記事本。


    鳳皇又皺起眉頭,拿起本子,拆開套在記事本上麵的橡皮筋封條。


    與其說是記事本,倒不如稱之為日記本。


    鳳皇翻開了阿爾黛在位期間寫下的日記,剛翻開第一頁,他的手就懸空停住,隻見日記扉頁寫道:歲月悠悠不見摯友,筆寫心事聊以慰藉。


    鳳皇:“……”


    偏殿陷入一片死寂。


    鳳皇眯了眯眼睛,硬是忍住了當場撕碎日記本的衝動。


    他內心膈應又別扭,最後才懷著糾結的複雜心情翻開日記本。


    阿爾黛是個會把“摯友,我今夜是否有幸被你一睡”這種話掛在嘴邊的無恥之徒,他的日記和人一樣寫得露骨,還很矯情,鳳皇坐在案前,擰著眉頭看了三天三夜。


    日記內容的占比可以簡單地總結為:50%歌頌讚美原初殿下+50%思念鳳皇。


    日記中記錄了阿爾黛當天殺了第一個稱他為“殿下”的小妖怪的感想,簡潔明了,既有愧疚,也有自責,有他對原初殿下的絕對忠誠。


    阿爾黛還寫到奪權成功當日,他早已經做好了準備,他揮灑筆墨,鏗鏘有力地有一句話帶過:等吾王歸來那日,我甘願拋頭顱灑熱血相迎!


    除此之外,阿爾黛還提到他出手重傷鳳皇的事,洋洋灑灑地寫了前因後果,還有抒情感慨的段落——


    他總以為我陰險狡猾,沒心沒肺,認定我謀權篡位,背叛吾王。


    阿爾黛用自嘲的語氣在日記裏自歎自憐:我在謀劃什麽呢,隻不過是謀劃一條代他取死的死路罷了。


    “……”


    看到這裏,鳳皇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阿爾黛說,其實他最喜歡穿紅裙子,可是鳳皇不讓,也不誇他好看。因為凰鳥也是穿紅裙子。


    阿爾黛說,每當他思念鳳皇的時候,就會在梧桐林裏栽一棵梧桐樹,他借此度過了百年孤獨,梧桐林占地麵積也大了兩倍。


    阿爾黛說,他在許願林裏許了願望,他的願望有三:一是恭迎吾王歸來,二是要為吾王獻上賀禮,三是要與鳳皇成婚。


    阿爾黛說,可惜願望隻能夠選一個,而他隻能選第一個。


    阿爾黛說,等下一次再見到鳳皇時,他一定要鳳皇親口回答他——你喜歡我穿紅裙子還是白裙子?


    “……”


    鳳皇翻完日記,在偏殿裏沉默無聲地坐了好一會兒,剛好受到原初傳召,他把日記一同帶了過去。這既是阿爾的遺物,也是他的遺書。


    七罪殿內。


    原初懶洋洋地看了幾眼,一目穿透十頁,看完,他合上日記,唇角微微勾起,沒有表態,而是問鳳皇:“你覺得,阿爾在日記中寫的這些,能信幾成?”


    鳳皇:“……”


    鳳皇沒有出聲。


    原初坐於殿上,隨手一揚,便將日記本送至鳳皇的手裏。


    他說:“日記是寫給你看的,帶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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