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了你十九年,


    你不可能不知道


    1


    也許我們唯一的問題,是慢慢成為知己


    年初一的晚上,我和阿寶一起去看了場電影。


    散場時夜色已深,路邊也隻有便利店還開著門,我進去拿了聽啤酒,似乎想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發酒瘋的理由,扯開易拉罐,仰起臉,咕嚕咕嚕,幾口喝光。


    我踩著高跟鞋,酒精上腦,一時間連路都模糊了,但電影裏的那句台詞,卻無比清晰。


    影片中女主角深愛男主角十四年,十四年中她從沒說破。每次他失戀,她都陪在他身邊,卻在最後,得知他已與別的女生訂了婚約。


    相識的第十四年,在自己的婚禮上,她哭著朝前來參加婚宴的他不管不顧地大吼。


    她說,這十四年裏,我愛了你十四年,你不可能不知道!


    阿寶不知道我為什麽哭,但我卻已被這句台詞刺痛得淚如雨下。


    十四年算什麽,顧潮生,我認識你十九年!


    十九年,我喜歡你十九年,難道你從不知道?


    淚眼蒙矓中,我勉力拉著阿寶的胳膊,生怕自己就要在下一秒掏出手機,問遍所有老同學,找尋顧潮生的號碼。


    五年了,我五年中全無他的任何消息。


    所有人都不清楚,我們不再聯係的原因。


    我躲了顧潮生五年。


    我甚至不清楚顧潮生現在想起我,聽人提起我的名字,會是怎樣的表情。


    但我隻要一想起他委屈的眼睛,就覺得內心激烈翻湧,回憶像頭凶猛的獸,不分輕重地將我襲擊得轟然倒地。


    2


    我知道其實你我之間,有些話隻能放下


    在認識顧潮生的第五年,春天一次小考,我考了雙百分。


    隔月數學測驗,顧潮生坐到我前排。同桌女生眼冒紅心地告訴我,她很喜歡顧潮生。


    巧的是,顧潮生卻在開考前湊到我座位邊,衝我笑說,溫瀾,待會兒我們對下答案吧!


    我詫異地看他,他解釋說因為怕粗心出錯,所以想和我對下。同桌女生已經不管我的表情,激動得一口幫我答應。


    那次小考發成績單,我和顧潮生都是滿分,拿到試卷時,顧潮生從隔壁小組偏過頭來,衝我調皮一笑。


    他笑起來真好看。


    我竟然被那個笑容蠱惑般,臉頰不自覺微微發燙。


    新來的老師破例安排我們一起管紀律,他負責男同學,我負責女同學。誰不服管,我們就有權扣誰的分,並且可以隨意罰人抄作業。


    這份生殺大權,被班上同學稱為“計分”。而這個詞的方言非常微妙,有時大家喊到我們名字,一順嘴就會奇妙地喊成“結婚”。


    每次因此鬧得班裏哄堂大笑,我都會忍不住偷瞄顧潮生,他總坐得一本正經,完全不受影響的樣子。


    班上好幾個女生喜歡顧潮生。


    一開始同桌女孩跟我表達這個觀點時,我還非常冷豔高貴地嘲笑,顧潮生?他有什麽好?還不就成績好點,長得順眼點?


    那時我不懂愛慕,要說腦海中湧現的念頭,恐怕也隻有簡單的一條,那就是:絕不盲目跟風!


    或許是被洗腦的頻率太高,我開始有意識地關心起顧潮生的一切。然後,我就很巧合地發現,他跟我住同一個家屬院,並且他放學回家總要經過我家。


    有次我偷偷摸摸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快到家時忽然被剛巧出門的媽媽撞見。她竟然也看到顧潮生,甚至露出一副萬分驚訝的表情,趕忙把我拉到一旁,見顧潮生漸漸走遠了,才小聲問我,和他是不是同學?


    我茫然點點頭,她有些吞吐,然後很快拉住我,說,走,跟媽去買菜。可她說著卻又領我往顧潮生回家的方向走去,路程至多五分鍾不到,我便看到顧潮生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媽媽硬拉著我跟上。


    出現在眼前的,是個挺破的單幢小瓦房。


    老舊的紗門半敞著,裏間傳來顧潮生清脆的聲音,媽,我回來了。


    我們溫瀾記得離他遠點。媽媽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能清楚記得,男生女生之間,不能走得太近。尤其像顧潮生這樣的男生,你更要保持距離。沒等我追問,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叮囑我,說是顧潮生家裏窮,爸爸臥病在床,時刻需要人照顧。


    她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似懂非懂,心中卻對媽媽所說的理由並不太理解。不知怎麽回事,倒想起班上女生對他崇拜的目光,以及我不願意跟風自成一派的標準。


    分明有些心疼他,我卻忽然順從地鄭重點頭,似乎在向全世界表明立場,媽,我怎麽可能和他走得近?


    事實證明我的確有點兒口是心非。


    後來,我不但多次跟顧潮生在小測驗時互對答案,並且暗暗為自己能給他提供答案的技能忍不住得意。


    一想到有一票垂涎他的姑娘想接近他而不得章法,我就覺得自己十分拉風。


    再後來,愛學習的班長大人組織了一個出黑板報小分隊,我和顧潮生分別應邀加入。冬天傍晚天黑得早,板報還差一天,眼看就有老師抽查。周四放學,我們幾個都留下,寫寫改改,不知不覺就逗留了好長時間。


    當班長出去轉了一圈後,來通風報信,說整棟教學樓已經人去樓空,就連樓下的大鐵門都已經上鎖時,我們都有點慌。


    隻有顧潮生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


    要是今天晚上我們都被鎖在裏麵出不去,你害怕嗎?他故意做個嚇唬我的表情,溫瀾,你猜我們學校有鬼嗎?


    我被他驚得整個人一顫,佯裝鎮定。但他還是瞬間捕捉到我顫抖的小眼神,趁機往我肩膀上猛地一拍!


    嘿!


    我立刻嚇得整個人倒退三步,他卻得意地笑起來。


    那一刻明明是他在欺負我,我卻一點都不討厭,反而覺得……他的舉動很可愛。


    可愛到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而我的心,卻像從這時起,便被他埋下一顆悲傷的種子。


    他的笑,與他好看的眼睛,由此成為我記憶中一張揮之不去的巨幅海報,每當夜深,我安靜躺下想要入睡,閉上眼,腦海中便浮現這畫麵。


    睡夢中我恍惚想要伸手觸碰,卻猝不及防地驚醒,然後悲傷地發現,周身隻是一片寂靜的夜。


    沒有顧潮生,他離我那麽遠,也就隻有在這樣的夢裏,他才願意不經意地匆匆出現。


    那一刻我想告訴他,如果有他在,即使夜深人靜有小鬼爬牆頭,我大概也不會太害怕。


    當然,不會真有這樣的機會,讓我來證明這個偽命題。


    班長在樓上大喊大叫,成功搬來了救兵。


    接下來的日子,我仍然每天假裝不經意地尾隨顧潮生回家。每次放學鈴聲一響,我都會飛快收拾好書包,卻遲遲不把文具盒放進書包裏。


    我在等。


    等他先和小夥伴出教室,我再保持著幾米開外的距離跟上去。


    那段時間我最怕的不是被顧潮生發現我的鬼祟,而是怕被我媽抓包。


    很久之後,顧潮生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他說其實有一次,在學校門口他被我媽攔住不讓走。他很詫異,完全不清楚狀況,就沒頭沒腦地被我媽教訓了一通。


    溫瀾,你知道嗎,那時候你媽有多可怕。她讓我不要在學校欺負你。顧潮生誇張地比畫,我什麽時候欺負過你?肯定是你跟她告了我的狀!


    那你為什麽不來問我?我不解。


    顧潮生大概被我問住,讓一貫的賣萌表情登場,我怕!


    你媽媽當時可凶了。說完,他笑得比我還要大聲。


    我常想,如果能讓我每天可以看到他的笑就好了。


    一旦有了這樣的貪念,我就變得特別膽小。


    考中學的時候,幾乎所有同學都報了省重點。而班主任跟我說以我的成績完全沒問題,何況平常測驗比我分數短一截的同學,爸媽都已經做好拿錢補分的打算。


    所有人都儼然一副非省重點不去的架勢。


    而這時我們的板報小組卻在班長的帶領下,拓展出另一個新活動:每周五放學後,組團寫模擬試卷。


    會考這回事就跟打副本一樣,多寫測驗題,才能熟能生巧地拿高分。我明明是衝著顧潮生去的,但我當然不會承認。


    直到有次正寫題,班長忽然問,你們都考哪裏?


    所有人的答案出人意料地一致,輪到顧潮生時,他卻頓了下,說,我還沒決定。


    我一怔,很快意識到什麽,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都想盡辦法對他身邊關係好的同學旁敲側擊。


    隻是沒想到,最後帶給我答案的竟會是我媽。


    你們班的顧潮生啊,你不是說他學習挺好的嗎?可惜了。有天正吃飯,她忽然流露出八卦的口氣,聽說家裏念不起省重點。


    省重點頗有幾分貴族學校的架勢,尤其在費用上,這點班主任早跟我們提過。


    那個年紀,學費多少在我心裏的概念其實非常模糊,我隻是很快捕捉到一個重點,那就是如果我去考省重點,就要和顧潮生分開了。


    分開的概念,就是我再也不能悄悄地當他的小尾巴,和他一起上學放學。


    而我不願意和顧潮生分開。


    去考省重點那天,我特地提前一晚吃掉了冰箱裏的半個西瓜,然後意料之中地犯了腸胃炎。


    再後來我考取了市重點。暑假裏,我開心地得知顧潮生也已經拿到市重點錄取通知書。


    有時候我想,若不是放棄了這場考試,或許顧潮生對於我,也會像其他關係親近的小夥伴那樣,縱使當初記憶再深刻,但畢竟年紀尚小。


    經曆時光的洗滌,很多記憶終將被盡數抹去。


    他可能會成為我回想起來,就覺得曾經有些喜歡,卻又逐漸模糊的一個影子。


    我可能還會遇到別人,也可能喜歡上其他類型的男生。


    但這些都因為一場我執意不去的考試,而變得不一樣。


    即使因為缺考而被爸媽關了一個暑假不準出門,隻準在家乖乖預習跟哥哥姐姐借來的新學期課本,我仍然做夢都會笑出聲。


    3


    即使我天生是個啞巴,你也知道我的表達


    去中學報到那天,天氣特別好,我跟媽媽一起,繞過半座城市,總算抵達目的地。


    一下車我就一路小跑向校門口,我媽跟在我身後,我在布告欄的分班表跟前停下,迫不及待地尋找顧潮生的名字。


    說來也奇怪,整個假期我都在為自己可以和顧潮生繼續同校這件事興奮,完全沒擔憂過,我們也可能被分在兩個不同的班級。


    但我也沒想到,好運竟然就這麽驚喜地降臨。


    顧潮生的名字雖然沒和我挨著,卻那麽恰好地和我分在同一個框框裏。


    很多年後,我都能清晰地回想起當時的自己有多高興。但我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害怕被任何人發現我的歡喜。


    這時我的肩膀冷不防地被人拍了下,扭頭便看到顧潮生正微笑著站在我身後。


    溫瀾,我剛看到我們一個班。他看起來也蠻開心,以後我等你一起走吧。


    我沒想到不但能和顧潮生排在一個班,竟然還能等到以後都一起上學。那一瞬間我想到自己吃下的半個西瓜,簡直覺得再值得不過。


    一想到之前覬覦顧潮生的那些女孩子,都遠沒我這麽好的運氣,我就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頭獎,開心得快瘋了。


    但是我覺得我肯定是演技派,因為我當時隻是矜持地衝他點點頭,不能更淡定地對他說,好啊,明天早上幾點?


    如果說這個令人拍手稱快的時刻,也會有點讓人鬱悶的事情發生,那麽應該是回家的路上,我媽再三地叮囑我,跟顧潮生一起上學可以,但媽必須告訴你,以後等我們溫瀾長大,要找男朋友,可千萬不能找他這樣家庭條件的。


    為了讓我更清楚她的意思,她還認真對我解釋,媽媽知道你現在小,但媽必須早點提醒你。


    即使這樣,我仍然有點反應不過來,並且內心深處還不自然地有了一種擔心被人猜中心事的緊張。我趕緊佯裝鎮定地道,什麽男朋友啊!怎麽可能?


    我媽總算有點滿意地點了下頭,而我有點好奇地追問,顧潮生家這樣的是什麽樣的啊?


    沒錢的!家裏還有病怏怏的老人需要照顧的!雖然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我媽當時略顯市儈的表情,你還小,不懂,但記住媽說的話就對了。


    也許就因為這樣,那時的我潛意識裏更加擔心被人知道我喜歡他。


    可有些念頭,越是刻意去逃避,越無可規避地成為心頭揮之不去的消息。


    我花了很多年,直到顧潮生真的離開我的生活,我才敢於向自己承認,我喜歡顧潮生。


    認識他十九年,我甚至都不清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反正我喜歡他。


    也許因為他和我一樣有名列前茅的成績,也許因為他是第一個闖入我視線的男孩子,也許因為他和我住得很近。


    我想過各種各樣的假設,鑽研過林林總總的原因。


    他們都說,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什麽理由的。


    我承認,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喜歡顧潮生。但後來的我遲鈍地發現,因為接近他,所以不自覺地被他影響。


    他的很多想法,後來都順理成章地左右了我的想法。


    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情不自禁地成為和他相似的人,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不必再辛苦地仰望。


    而是可以和他無限接近。


    不管怎麽說,這之後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他身邊,和他一起去學校旁邊的書店,買學習資料、參考書,也一起在小攤吃麻辣燙。


    當時的我特別天真。


    天真到覺得隻要能陪在他身邊,不管是以什麽身份,隻要能和他接近,那就夠了。


    直到我發現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


    顧潮生,他就像隨時會在陽光的折射之下發出通透光亮的鑽石,除了我,還有很多人看得到他的漂亮。


    第一堂語文課,老師說選兩位同學,進行分角色朗讀。她環顧教室一圈,喊了一個女生起來念旁白,然後又看了遍花名冊,才說,顧潮生?你和溫瀾是同學吧,你們倆起來,念男女主角的對話。


    我臉一熱,趕緊站起來,看著幾組之外顧潮生挺拔的背影,班上同學輕輕發出一陣噓聲,然後便是劈裏啪啦的掌聲。


    這在當時的我看來,有一種隱秘的快樂。


    像兩年前,我和他一起稱霸全班地負責給其他同學“計分”時那樣,被所有人調侃我和他的熟悉與親近,雖然或許還沒真正那麽近,我已經要歡欣雀躍。


    我忽略了這場朗誦裏,還有第三個角色。


    陶薑在那節課後,跑到我座位邊來找我聊天。她長著一雙大眼睛,看起來天真無邪,在完全陌生的學校,除了顧潮生以外沒其他任何熟悉同學的班級,她是第一個來跟我說話的人。


    她也成為我初中第一個好朋友。


    開學後不久我生日,我喊陶薑去家裏吃飯一起玩,她開心地答應,問我還有誰。我說隻有她。她有點微妙地點點頭。


    那天剛好周末,我一早去車站接她,她下車和我一路邊走邊聊,忽然說,顧潮生也住這附近嗎?


    女生的直覺其實很靈,雖然她隻是看似不經意地提起,我卻立刻注意到她透著光亮的眼睛。


    我們會路過他家嗎?陶薑抓著我的胳膊問。


    我忽然沒來由地有些反感,真想問她到底是來給我過生日,還是想知道顧潮生的家住哪裏。但那一刻,我腦子裏蹦出個壞主意。


    會啊。我故意欲言又止,不過……


    怎麽了?


    我搖搖頭,一副我不能說、不太好說的表情。


    陶薑被我的表情帶動得好奇心大起,搖著我的胳膊撒嬌,你說嘛,告訴我嘛,我不告訴別人。


    我想了想,丟出了我媽教我的那句,顧潮生他們家條件很不好,他爸常年臥病在床,家裏又窮。


    還盡力模仿著這句話該有的那種特別感慨的口氣。


    其實我有點心虛。


    一想到如果有一天,不小心被顧潮生知道,我說了這樣的話……想到他失望的眼睛,我會忍不住有些後怕。


    我幼稚地企圖用這樣的方式讓陶薑別再注意顧潮生,我以為會有效的,但我很快發現,我居然失敗了。


    顧潮生在幾天後的體育課上,就提到了陶薑。


    你和她關係很好?因為是自由活動,顧潮生也有點犯懶地湊過來找我聊天,她來跟我說,想我們每天放學等她一起走。


    她和我們順路嗎?我特別驚訝。


    對啊,我也是這麽回答她的,但她說沒事,就送我們來車站坐車就行。顧潮生看我一眼,眼睛笑得眯起來,所以我說你們關係真好啊,她對你不錯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隻好磕磕巴巴地點頭說,嗯,是啊。


    也是從那一刻起,我意識到在其他女生眼中,我成了她們想接近顧潮生,從而選擇的捷徑。陶薑和我聊天總是三句話不離顧潮生,並且一副“你不是和他是老同學嘛,我們又是閨蜜,你一定要幫我”的表情。


    而顧潮生,他大概覺得陶薑活潑可愛,所以每次我們三個走在一起,總是他倆話題密集,我不太吭聲地在一旁聽。


    直到顧潮生的好哥們兒何畢從外校來找他,我們三個站在學校不遠處的體育館,顧潮生請我們吃炸春卷。期間何畢拍他的背,調侃道,你覺得她怎麽樣?有戲?


    說著,他指指另一邊,正在涼麵攤前衝我們仰起臉笑的陶薑。


    我屏住呼吸,那一刻簡直比自己告白時還緊張!雖然我也沒告白過。


    顧潮生卻沒讓我的心懸太久,他很快灑脫地一揮手,怎麽可能!


    從那個非常強大的氣場裏,我明白過來,他早察覺到陶薑喜歡他,但她大概不是他的那盤菜。我有點欣喜,恨不得湊過去告訴他,那你以後就別讓她和我們一起走了啊。


    還沒等我想到闡述這個提議的切入點,何畢又一臉更欠揍的表情,跟顧潮生勾肩搭背地戳了我一下。


    那溫瀾呢?他笑得高深莫測,我說她怎麽這麽聽你的話?


    他見到我們才不過短短十幾分鍾,哪隻眼睛看到我“聽話”,難道就因為我溫順地在一旁等他們買零食?


    我疑惑地想。


    剛要反駁,顧潮生已經先我一步,替我回答,她一向這麽好脾氣啦。


    這句話我記了很多年。


    一想到原來這便是我在顧潮生心裏的最大標簽,我的心竟然有點刺痛,說不出是沮喪,還是別的什麽。


    我脾氣好,所以從沒生過他的氣,連瞪他一眼都沒有過。我脾氣好,所以他找我的時候,從來不想為什麽我每次都會輕鬆出現,從不爽約。


    他不知道我每次輕描淡寫地答應陪他去這裏、去那裏,其實暗地裏推掉多少其他朋友的約。


    有年春節,家裏來了一撥親戚,媽媽喊我一定乖乖陪大家聊天,別亂跑。我卻因為顧潮生一個電話,半路落跑,最後被一通痛斥。


    他說他想去超市逛逛,問我,你有空嗎?


    我假裝為難,其實隻是不想讓他一眼看穿我其實很高興。


    我們邊散步邊去超市,顧潮生說,我特別愛逛超市,我想過好多次,以後可以和我喜歡的人一起逛超市,買她愛吃的,還有我喜歡的零食。


    顧潮生喜歡各種各樣的零食,他在前麵一邊走,一邊往推車裏丟大包小包,我跟在他身後,偷偷記下他喜歡的口味和牌子。


    他說他喜歡喝酸奶,最討厭吃芹菜和香菜。


    我沒有告訴他,我記下他的好多習慣,都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每次我和他一起在超市裏一磨蹭就是一兩個鍾頭,從一樓的櫃台晃悠到三樓,我都有種和他真的是一對戀人的感覺。


    所以當後來他和他喜歡的女生一起,頻繁出入各大超市,並且在我麵前一再提到她的喜好,她愛吃這個,又不吃那個時,我才會因為有落差,而忍不住難過吧。


    他想找的人,即使繞幾個彎,也總能找到。


    我陪他去過哪裏,壓過怎樣喧鬧的馬路,又怎樣呢。


    他從來沒有停步。


    後來我聽到一首歌裏唱,也許我們唯一的問題,是慢慢成為知己,不習慣用曖昧的語氣,來分享我們的秘密。然後你和我假裝很滿意,很滿意我們現在的關係,其實隻為了一輩子,能在一起……


    我在聽到這首歌的深夜抑製不住地大哭。


    想到和他也不過因為慢慢成了知己,就好像再也退不回去,回不到最初見到彼此的時光,就像電影裏女主角所說的,我恨我和你是同學,那麽早就認識你。


    如果晚一點相識,若不是從朋友做起,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說不定。


    4


    雖然我們已親密得可怕,但這並不見得就是愛吧


    雖然顧潮生跟何畢說我隻是因為脾氣好,所以才對他不錯。但這個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卻仍讓我有些說不出的心虛。


    尤其麵對班上那群起哄的同學,每天八卦我們同進同出的親密指數,流言紛擾,不管是我擔心被人看穿,還是迫於流言,我最後都要和顧潮生保持距離。


    畢竟在當時的年紀,早戀是個天大的話題。


    像我媽時刻要擔心我被顧潮生拐跑那樣,班主任也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


    在這樣的壓迫下,我感覺我必須做點兒什麽。


    雖然顧潮生總比我快一腳,但這次的消息卻不是他親口告訴我的。陶薑在課後坐到我旁邊,非常鬱悶地對手指。我懶散地問她,怎麽了?本以為她又想跟我打聽什麽顧潮生的喜好,她卻深吸了口氣,一臉悲痛,溫瀾,顧潮生還沒跟你說嗎?


    我心想,發生了什麽他要跟我說?


    於是我非常誠實,又不明所以地搖頭。


    陶薑又歎了口氣,低下頭去,良久,才輕聲說,顧潮生和青蔓告白了。


    我猛然一驚。青蔓是年級公認的校花級美女,漂亮到女生豔羨,溫柔到令人挑不出毛病。


    我這才有些遲鈍地回想起開學當天,所有同學都是自由選擇的座位。我到得早,理所當然坐在比較靠中間的好位置。


    身旁明明還有空位,顧潮生領了課本進教室的瞬間,我抬頭看他飛快環顧教室整圈,竟沒走到我身邊。


    他選了靠窗第一組,挨門邊的位置坐下。


    這樣的座位沒道理是首選,我當時還不明白他怎麽想的,充其量以為他覺得太公然和我坐一起過於招搖?


    事實證明,我大概是想太多了。


    我在這樣不太成立的自我催眠裏,選擇性忘記了這件事情。


    而現在回憶,才發現,分明當時他後座的位子上坐的是青蔓。


    原來從那麽久之前,他便已經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存在。


    但我第一反應仍然是懷疑自己的聽力,我不可置信地扭頭盯著陶薑,什麽?


    真的。陶薑的聲音很小,我聽青蔓的朋友說的,顧潮生給她寫了封情書,她沒回,托人傳話給他說對不起。


    如果說當時的我還不清楚青蔓的分量,那麽很久之後回想起來,我才發覺,她是唯一一個讓顧潮生莽撞去告白,甚至於不怕失敗也要勇敢說出來的女生。


    我有點兒唏噓。


    但我很快又催眠自己,我再難過有陶薑難過嗎?她這麽喜歡他,每天跟在他身後轉,用力得隻差沒昭告天下。


    我不過是顧潮生的好朋友,不需要在這裏傷春悲秋,像什麽話!


    想通了這一點,我坦然地加入討論,原來他喜歡青蔓……真沒想到……


    我感覺我演得挺像那麽回事,因為陶薑感受到我的附和,有些悲傷地把臉靠在了我肩膀上。她說,溫瀾,我想哭。


    說完,她輕輕閉上了眼睛。


    她的睫毛很長,眼淚從中匆忙落下。而我不知如何安慰,對她說“別難過了”嗎?這樣的話,根本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顧潮生沒主動跟我提到這場告白之中的半個字。


    我照常和他一起上下學,而他看起來似乎從沒寫過什麽情書給別人,也半分瞧不出被拒絕的人該有的悲傷。


    我們的座位倒是很巧合地換到了一起。


    我的新同桌是個脾氣很差,偏偏嘴巴又很毒舌的娘娘腔。顧潮生坐他身後,偶爾抬起腳踩到他椅子腿兒中間的橫杠,都能惹得他扭頭惡狠狠地瞪上一眼。顧潮生吐吐舌頭,表示“我不是故意的”,他同桌的女生卻氣場滿格,操起文具盒猛地往桌上一拍,看什麽看?


    後來她成為我和顧潮生雙人小團體裏出現的第三人,也成為我真正意義上的閨蜜,阿寶。


    那段時間我們三個經常在上課時嘰嘰喳喳地說八卦,被老師怒目而視的次數多了,才稍稍學乖地找了個作業本,從反麵最後一頁開始,當字條寫。本子在三個人之間傳來傳去。


    有一次我看到阿寶在上麵寫:你喜歡青蔓啊?


    她還在這個問句上加了個箭頭,指著顧潮生的筆跡。


    我非常懂情勢地在旁邊打了個著重號,意思是:同問!


    顧潮生接過作業本,愣了下,抬頭衝我們兩個曖昧一笑,這便是默認了。


    阿寶接著寫:那陶薑呢?


    顧潮生的表情竟然瞬間急躁,剛才還寫了一臉羞澀的表情一掃而空,他拿筆凶狠地在原處畫了個很大的叉。


    阿寶笑著拿胳膊肘撞他一下,小聲調侃道:沒青蔓漂亮吧?我估計你也看不上。


    我連忙裝作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顧潮生嫌棄地丟給我們一個白眼,把沒寫新內容的本子塞了過來,一副傲嬌樣。


    阿寶一把將本子拽過去,又寫:我管你喜不喜歡青蔓,反正你最後別選陶薑就行,她以前跟我同班,成績不好,而且和幾個男生都走得近。


    本子在我和顧潮生手上轉了一圈,我留心去看顧潮生的表情。


    也許從那一刻開始,陶薑的可能性就真的大大降低。


    學生時代,對一個人的印象其實很容易受其他人的蠱惑,所有人都不喜歡的那個,你也不好意思去接近。


    阿寶又拿筆戳我兩下,我把身子往後靠一點,就聽到她壓低了聲音說,你以為陶薑真心跟你玩呢?笨蛋都能看出來,她是覺得你和顧潮生關係好,才來接近你,你別跟我說你感覺不到?


    這時候下課鈴聲響,我忍不住看一眼陶薑的背影。


    想到那天念完課文,她來找我時,笑得特別甜的表情。


    如果說那時候我是真的以為她想和我做朋友,那麽現在我是不是還要再騙自己說,她是先注意到我,才因為我而注意到顧潮生?


    這樣想了想,卻無法說服我自己。


    我默默地覺得有點傷心。


    5


    那隻好用朋友,美化這種尷尬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快放寒假,而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疏遠了陶薑,跟阿寶走得越來越近。班主任教我們語文,阿寶和顧潮生在她眼中是絕對的語文尖子,而我和他們恰好相反,數學常常滿分,但一想到語文書上後半部分密集的文言文,我簡直腿軟。


    因為座位挨得近,我們三個不但延續了以前考試互相對答案的傳統,更是在寒假作業提早發下來後,相約要每人負責兩科,早日完成任務後可以換著抄一遍。


    我自然包攬數學和物理,他們倆分別負責語文、地理、生物、英語幾科。為了讓整個假期能過得無負擔,我們發憤圖強,不管上課下課都在玩命趕作業。


    坐我邊上的娘娘腔對此表示非常不滿意,最令他不滿意的是,我們居然不主動把寫完的部分拿給他照抄。


    娘娘腔的撒手鐧是碎碎念,為了向我們表達他的不滿,他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嘰嘰喳喳。


    對這樣的唐僧狀態,我還沒找到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而阿寶到底比我脾氣火爆,順口便能拿話堵他。


    一旦吵起來,也隻能是我和顧潮生一遍遍地努力勸架。


    後來阿寶有了個鬼點子。


    為了給他點顏色瞧瞧,阿寶把放在教室後排的一張斷腿不能坐的椅子,換到了娘娘腔的座位上。


    上課鈴聲一響,娘娘腔火速衝進教室,毫無防備地一屁股坐下。


    啪!一聲巨響驚徹了教室。


    他不出意料地摔到地上,四仰八叉地大呼好痛,任課老師進來,發現教室裏已經因為這場烏龍亂成一團。因為娘娘腔平時也嘴賤地得罪過不少其他同學,所以此刻大家竟然下意識拍手,教室裏響徹一片劈裏啪啦的掌聲。


    阿寶被大家的歡呼聲稱讚得隻差沒抱拳喊一句承讓。


    娘娘腔卻倒在地上,頭一次嬌弱得半天沒爬起來。


    班主任飛快地從別班趕來處理,娘娘腔得理不饒人地大喊,他們欺負我!說著,他還覺得力度不夠,就地哇的一聲大哭。


    我們所有人被哭聲鎮住,加上班主任想把我們扔出去的凶狠目光,大家一片噤聲。我和顧潮生、阿寶彼此交換了下眼神,大意是:靜觀其變。


    事實證明,冷靜也收拾不了這殘局。


    班主任過來把娘娘腔扶起,之後丟給他一個“放心我會查清楚”的眼神,把我們嚇得一激靈,此刻卻回天乏術。


    誰幹的?班主任言簡意賅,把黑板擦砰地往講桌上一砸,阿寶猶豫都沒猶豫一下,騰地站起身。


    她眼裏寫滿澄亮,我和顧潮生對視一眼,我也不管他眼神中的深意了,此時此刻我閨蜜正獨自承擔一場大禍啊,我當然不能置身事外。


    我麻溜地緊接著起身,再回頭,顧潮生也站了起來。


    我們三個大眼瞪小眼,臉上一概寫著“豁出去了”的暢快,彼此之間甚至有一種“有難同當”的使命感!


    班主任淡定地掃了我們一眼,轉身跟任課老師說先上課吧,然後衝我們鉤了下手指,說,來我辦公室。


    娘娘腔這時準確無誤地發出一聲嘚瑟的“哼”,阿寶強忍著怒氣,衝他拋出一句“你等著”就瀟灑地第一個跟出教室。


    身後一片噓聲,還有幾個不怕死的同學忍不住鼓了掌。我和顧潮生大義凜然地趕緊隨後跟上。


    那個下午,班主任先是把我們三個一起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一番,阿寶起先還堅持說我們沒做錯,是娘娘腔自己人緣差到沒邊。


    言下之意是我們在為民請命。


    不然為什麽大家都看著我們給他換椅子,卻沒人提醒他一句?阿寶生氣地辯駁,不信你去問其他同學,看他是不是特別討人厭?他摔的時候所有人都鼓掌,難道還不夠說明一切?


    班主任被她的歪理氣得不行,招招手丟出大招,每人一千字檢討,不寫完別回家。


    說完,班主任看一眼顧潮生,扭頭跟我和阿寶說,你們先出去。顧潮生,你留下。


    就這樣我們站到了門口,開始被迫為檢討打腹稿,而顧潮生卻在裏麵站了半天沒出來。我從窗戶看進去,隻能看到他的背影。


    阿寶拉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忽然,我注意到顧潮生的肩膀動了一下。我仔細多看幾眼,才發現他肩膀一直在顫,他難道在哭?


    有了這個念頭的我,再不能理智地等在門外,沒別的辦法,我甚至沒跟阿寶商量,伸手拉開門就走了進去。


    老師,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我們剛在門口想了很久,真的知道錯了。我開口便拚命認錯,阿寶本來還被我的反應驚到,很快發現顧潮生眼眶通紅,她一下子明白我的意圖,也開始服軟地說起好話來。


    班主任看我們一眼,神色複雜地頓了下,總算說,那好,你們走吧,記得交檢討。


    阿寶上前拉了一把顧潮生。


    可那一刻,我多希望做出這個動作的人是我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雖然他極力隱忍,但我能猜出,一向偏愛他的班主任一定是說了什麽重話。比方說,他太令人失望……之類的吧。


    他和阿寶一樣,麵對平日裏對自己讚賞有加的班主任的訓斥,免不了有些恃寵而驕的心思,否則也不至於理直氣壯地爭辯。


    但也正因如此,自尊心才無論如何都與這樣的失落相持不下。


    他抬起手腕擦了下眼淚,我順手把門帶上,阿寶在一旁表揚我,你不知道,剛才還好溫瀾在外麵注意到你似乎有點不對勁,她可是想都沒想就衝了進去!


    顧潮生聽到這裏,也驚訝地看我一眼。


    連我自己也有點兒驚訝呢,向來這樣不管不顧的事隻有阿寶會做,而我為了顧潮生,竟然第一次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駕馭。


    我不能看他難過,更不能看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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