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灼久久無言。


    慶帝拍了拍他的胳膊,歎道,“若是將來有一日兄弟鬩牆,朕隻希望你能留他一命。”


    宋君灼應了聲好。


    慶帝目送著他離開,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阿華,這孩子被晏溯教的很好。”


    華總管垂眉斂目,像是從未離開過這裏,為慶帝點上熏香,恭順的道,“龍生九子,總歸是有龍的特性。”


    慶帝開懷大笑。


    他翻了翻折子,搖了搖頭,將其放置到一旁,“一派胡言!老二這性子,愈發無法無天了。”


    華總管假裝沒聽到,這種話,陛下可以說,他是萬萬不能說的。


    “你說,他到底是想做什麽呢?”慶帝看著窗外依舊鬱鬱青青的植株,有些惘然。


    華總管總算有了反應,他欲言又止,最後一咬牙道,“陛下您總是太心軟……”


    慶帝想要說些什麽,一時太急,他捂住口唇,猛咳幾聲,一縷殷紅的血從指間流下來。


    華總管心中大駭,連忙上前扶住慶帝,“陛下!”


    慶帝擺了擺手,竟像是忽然之間老了好幾歲,他怔怔的看著指間略帶粘稠的鮮血,華總管忙為他擦去汙漬,慶帝疲憊的道,“不要大張旗鼓。”


    華總管也是見過世麵的,從慶帝還是太子時便一直跟著他,自是知道他的意思,連忙招來一個小太監,對他耳語了幾句。


    他轉身看著一臉頹色的慶帝,掩去嘴角的冷笑,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朝寢宮走去。


    等到慶帝闔上眼,他這才偷偷溜到禦書房,原本被掩藏在奏折之下的空白聖旨已經寫上了宋君灼的名字,他眼中閃過一絲殺意,很快又平靜下來,將這份聖旨藏到隱蔽的地方,以作保障,另取出一份聖旨,顫著手摸到玉璽,狠心印在了聖旨上。


    這是欺君大罪,可他早就犯了帝王的大忌,如今箭在弦上,不發也得發了。


    很快,慶帝病重的消息傳遍了朝堂。


    一連三天,慶帝都沒能上朝。


    大臣們紛紛議論不已,前幾日見慶帝都還很有精神,怎麽就突然病倒了?


    臣子們一個個朝著太醫院打聽情況,這才恍然,原來是被七皇子氣的病倒了。


    病來如山倒,然國不可一日無君,以右相為首的大臣紛紛請太子暫時監國,而七皇子則因為皇上的突然病倒自請在寧王府反思。


    宋君灼冷靜地坐在府內飲茶,他的貼身小廝焦急的朝外望了一圈,隻見那禁衛將寧王府圍了一整圈,這哪是反思?分明是軟禁!


    都兩天了,分明是要讓自家主子什麽都不能做!


    宋君灼斜睨了他一眼,示意他安靜。


    昨日慶帝與他說的話曆曆在目,他雙目幽深,小聲自語道,“皇兄,你可千萬別讓父皇失望啊。”


    他輕嗅著茶葉的芬芳,呷了一口。


    “寧王好興致。”圍牆上忽而傳來一個聲音,宋君灼不緊不慢的放下手中的青瓷杯,這才抬眼望向坐在枝椏上的男人,禮貌的笑道,“讓容莊主見笑了。”


    容星辭從書上跳下來,毫不客氣的占據了宋君灼對麵的椅子,“你們這一招可真夠狠的,宋君澤窮途末路,這種事都做出來了。”


    宋君灼鳳眼一挑,尚還帶著稚氣的臉上已經有了日後的堅毅輪廓,一言一行都帶著淡淡的皇家威嚴,“容莊主,有因必有果,通敵之罪什麽後果容莊主最清楚不過。”


    容星辭哈哈一笑,手一翻,將半塊虎符放在石桌上,凝重道,“這是晏溯托我帶過來的。”


    宋君灼眼神微動,如今京城已經落在右相和宋君澤手上,宮內鐵桶一塊,根本插不進去,這半塊虎符便是一場及時雨。


    “晏師呢?”他突然意識到不對,這半塊虎符能夠調動京城禁衛,有突發情況也夠用了,但晏溯還沒來。


    容星辭難得正了正神色,鄭重道,“他說,君守廟堂,將守一隅,他要在關外守著,以防異兵突襲。”


    宋君灼緊握著虎符,頓時覺得有些燙手。


    此時的皇宮早朝已經亂如集市,太子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臣們迫不及待的問著慶帝的狀況。


    慶帝的貼身太監華總管念完太子監國的聖旨,一臉哀痛,有大臣沉不住氣,問太醫慶帝的診治結果,華總管道,“咱家已經把太醫院的太醫都問過了,都說陛下……回光返照。”


    他的神情感染了眾人,卻還是有人保持著清醒,陳閣老今年已經六十高齡了,此時被眾多大臣圍繞在中間,沉著的問道,“既然陛下回光返照,為何不讓皇子們見見?”


    一朝天子一朝臣,陳閣老三朝元老,根本不怕這個太監,此時氣勢洶洶,反倒壓了華總管一頭。


    華總管甩了甩手中的拂塵,尖著嗓子道,“陛下自有分寸,自是先召見太子,爾等規矩何在?”


    陳閣老氣的七竅生煙,禦史們正在念叨著於理不合,但任誰都無法反駁這個道理。


    理再大,還能大過皇上不成?


    華總管滿意的笑了笑,遞過聖旨,“您看看,這聖旨可有問題?”


    陳閣老沉著臉接過,還未等發話,外殿便傳來一陣嘈雜。


    “寧王殿下,您現在進去於理不合!”侍衛統領盡力維持著秩序,想要將宋君灼攔在外麵。


    宋君灼亮出手中虎符,一臉慍色,“見虎符如見皇帝!耽誤了本王的事你能擔責嗎?”


    原本還在動作的侍衛統領見到那虎符,立時放下手中兵刃,拜倒在地。


    宋君灼無空管他,大步走進殿中,聲音響徹大殿,“華衝!你好大的膽子!”


    華總管先是一驚,很快鎮定下來,一臉悲痛的看著宋君灼,“寧王殿下,何出此言?咱家可是全心全意侍奉著皇上,若是要問罪,請問華衝何罪之有?”


    此時大殿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宋君灼身上,他不是自請禁足了嗎?


    宋君灼手上持著虎符,但凡看過去的地方,原本舉著槍尖對著他的侍衛們紛紛後退,大臣們暗自心驚,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七皇子竟然有如此威勢。


    原本對於宋君灼還帶著些偏見的人頓時換了想法。


    宋君灼怒視著華衝,振振有聲,“昨日我去見了父皇,父皇身體康健,為何不過一夜便虛弱到連床都下不了?”


    宋君灼眼神轉向太醫院院首,院首頓時結結巴巴道,“陛下這是……怒火淤積,急病來勢洶湧……”


    宋君灼眼神一冷,看向陳閣老,“閣老可願與我一同去看望父皇?”


    陳閣老這才捋順著一係列消息,皺緊了眉,慎重的道,“當是如此……”


    “時間不等人,若有問題,本王一力承擔。”宋君灼擺了擺手,當先朝著皇帝所在的延興宮而去。


    一隻白鴿在懸崖上方盤旋,突然伸出一隻手,抓住它的爪子,將紙條從細管裏抽了出來。


    看到熟悉的字跡,晏溯這才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回台子上,將腐掉的肉都剃掉,草草的包紮了一下。


    他在這裏等了兩天了,容星辭那邊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給宋君澤留的時間也足夠了,如果牧子明聰明,現在應該已經在去興雲城的路上了。


    晏溯提息,爬上懸崖,曾經守在這裏的永南軍早就撤走了,從滅掉的灰燼看,已經離開很久了。


    痛意讓晏溯臉色有些發白,輕嘖一聲,這次苦肉計虧大了,為了讓永南軍相信,讓他身邊的內奸把信息傳出去,可謂是大費周章。


    如果宋君澤這樣都不動,那他佩服他是個王八。


    他加快速度回到興雲城,顧不得讓沉浸在悲傷氣氛中的士兵們緩過神,便徑直帶人闖到了副將府裏,邢宙二話不說將他綁了起來。


    副將又驚又怒,卻在邢宙甩出從他書房內搜出的一堆來往書信時泄了氣。


    那些書信裏不止有和太子的來往書信,還有一封牧子明的示好信。


    他暗自咬牙,難怪他前幾天左右都沒翻到這些書信,竟然被他們搜走了!


    “別想著太子會保你,如今他自身難保。”晏溯不給他狡辯的機會,冷聲道,“若是不想累及家人,我勸你還是認了。”


    副將一臉頹喪,事到如今,死扛著也沒用,如晏溯所說,他也隻能咬牙認了。


    晏溯將他綁了,帶著邢宙早就清點好的精兵,與他囑咐了幾句,便匆匆朝著京城趕去。


    原本他不打算去,可現在的情況並不樂觀,索性隻要容星辭那邊不掉鏈子,這場仗極有可能打不起來,反倒是京城那邊情況緊急,他隻能去一趟。


    好在興雲城離京城並不算最遠的,輕裝從簡,快馬加急,原本需要□□日的行程一下被縮短到了六日。


    從晏溯落崖到現在,正好過去七日,正是被逼宮的最緊要關頭。


    延興宮裏裏外外已經被包圍了起來,原本空蕩蕩的延興宮既有過來看望慶帝的大臣,也有發絲淩亂一臉驚慌的妃子們,身穿黃袍的宋君澤與宋君灼正在對峙,而誰也沒有發現,他們身後的慶帝緩緩睜開了眼。


    雖然有許多人聽從虎符,但禁衛首領卻是右相的女婿,一眾大臣貴妃都被壓製著,宋君灼投鼠忌器,故此在這裏陷入了拉鋸狀態。


    “慶帝27年冬,太子澤黃袍加身,聯結大太監華衝,暗害天子,意圖謀逆。”


    起居郎正在兢兢業業的寫著記錄,宋君澤斜睨他一眼,他頓時顫了顫,默默地縮小了自己的存在感,試圖記錄下真實的情況,但顯然宋君澤不想讓他記下自己謀逆的事。


    他剛一動,那看起來文文弱弱的起居郎竟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一滾,恰好滾到一人腳邊。


    晏溯垂眸看著像是找到了救星的起居郎,又看向麵色難看的宋君澤,唇角扯了扯,似嘲非嘲。


    見到晏溯,原本還一臉威嚴的宋君灼頓時像有了主心骨,“晏師!”


    晏溯風塵仆仆,剛趕過來便來到了皇宮,而他手下的精兵已經自發的壓製住了剛才還不可一世的禁衛,唯有壓製著大臣的禁衛讓他們束手束腳。


    他將一疊書信甩在宋君澤腳邊,“太子不打開看看嗎?”


    宋君澤眼睫顫了顫,不用看他都知道這是什麽,副將那個蠢貨!


    晏溯不再搭理他,索性延興宮夠大,他從背後抽出三支箭,射出時手腕稍一抖動,上下兩支便脫離了原本的弧度,朝著緊靠著的三人射過去。


    精兵們也紛紛動作,不多會,原本被製住的大臣們紛紛爬了起來。


    對宋君澤的怨恨簡直達到了頂峰,在看到晏溯甩在地上的書信後,更是憤怒不已。


    此時再沒有人提晏溯反了的事,大家都有眼睛,很顯然太子早有異心,右相和太子一丘之貉,那他報上去的折子有幾分真實性就尚待商榷了。


    晏溯單膝跪在慶帝禦床前,沉聲道,“臣救駕來遲,請陛下降罪。”


    原本還有恃無恐的宋君澤心裏“咯噔”一下,他不敢回頭去看慶帝的神色,圍繞在他身邊的大臣紛紛臉色青白,與右相對視一眼,明白大勢已去,卻是失去了再反抗的勇氣。


    右相喃喃自語,“來時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1……”


    “亂臣賊子,算什麽英雄?”晏溯冷嘲,右相一時心梗,大喜大悲之下竟噴出一大口血,就這麽倒了下去。


    慶帝輕輕揚了揚嘴角,伸出一隻手,吃力道,“扶……朕起來。”


    晏溯從善如流,扶著慶帝的胳膊,讓他靠的舒服點。


    慶帝喘了口氣道,“傳朕旨意,謝庶吉士……不,晏溯,你記。”


    晏溯拿過筆墨,按照慶帝旨意擬旨。


    “……親小人遠賢臣,即日起,廢除宋君澤太子之位,貶為庶人,右相意圖謀逆……革職,禍及家人,念及勞苦功高……流放三千裏,子孫三代不得為官……”


    “另七皇子宋君灼性本賢良,溫厚仁德……立為太子……”


    慶帝猛咳幾聲,臉都漲紅了,歇了一會,他精神頭也好了許多,他慈愛的拍了拍晏溯的手,“朕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文能定國,武能□□,惟願以後你與小七互相扶持……”


    起居郎抹了把眼淚,奮筆疾書,勢要將慶帝最後的風采記錄在冊。


    晏溯明白慶帝這是在敲打他,眼角濕潤的道,“有臣在一日,必將與太子同進退。”


    得了他這一句承諾,原本臉色紅潤的慶帝笑容仍在,眼睛卻逐漸失去了神采,手也無力的垂了下去。


    “陛下——”


    “陛下駕崩了——”


    延興宮頓時兵荒馬亂,不論是臣子還是妃子奴仆,皆是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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