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氏細心地縫著棉衣。


    去年棉花種得多,種得多,也意味著管理上的漏洞多。有一部分棉花便從“私路”流到北方。又再加朝廷價格賣得高,反而給了這些“私棉”暢銷的機會。


    所以這一年的秋後,章惇準備發布法令,嚴懲私棉商人,但他本能地又對這一法令執行後產生的結果感到不安,於是找到王巨詢問。


    王巨讓章惇不要管得太緊,否則必授人話柄。


    然後與章惇討論了詩經裏的一句話。


    《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七月》主要是講豳國百姓一年四季的生活情況,也是《豳風》裏最長的一首詩,這句話出現了兩次,並且是前麵兩段的最前麵。


    一般人都是理解為七月有大火星落下,指天氣熱。九月裏有女子把衣授。


    為何授,《毛詩傳箋通釋》:凡言授衣者,皆授使為之也。此詩授衣,亦授冬衣使為之。蓋九月婦功成,絲麻之事已畢,始可為衣。非謂月冬衣已成,遂以授人也。


    這個說得依然還是很含糊,但是再看秦漢的一些律令便能知道了,那便是古代的授衣製度。


    秦漢一些律令明文規訂,到了冬天時,國家派授衣使給貧困百姓授褐衣,大褐一件用枲布(一種麻布)十八斤(秦斤,九市斤左右),值錢六十文。中褐用枲布十四斤,小褐用枲布十一斤。


    這一句搞懂了,也許後人就能明白古代棉花沒有普及。百姓如何禦寒的。


    古代用皮毛曆史很悠久。到了秦漢更是出現了粗製的毛製品服飾。以及氈毯,裘皮,當然,若是有錢有勢,還能用上產量極少的真正木棉。


    但普通百姓在古代,隻能用厚麻布硬堆起來,用以禦寒。直到後來桑蠶業發達,許多貧困人家。開始往麻布裏塞廢蠶頭。


    這不是王巨要說的。


    雖然宋朝比上古時進步了,但禦寒方式大致還是如此。


    他要說的則是古代,同樣對底層百姓重視。


    章惇聽後,對上古時表示了豔羨。


    王巨反問了一句:“百裏奚值多少錢?”


    “百裏奚值多少錢?”章惇一時未反映過來,那是秦國的著名賢相,能用金錢衡量嗎?


    王巨又說:“五張羊皮。這是公開的買賣。子厚兄,我朝依然有人販賣女口,國家禁之不得,在南方,更有許多蠻人強行抓捕漢人做部曲奴隸。還有一些生蠻將漢人當牲畜抓到交趾販賣。然而子厚兄,試問那一個重臣敢公開說。買賣一個人,那怕是女口!”


    所以上古時未必有大家說的那麽好。


    但就是那麽落後的上古時代,對貧困百姓仍很尊重。


    衣食住行,衣是第一位的。


    如果章惇為了斂財,抓得太緊,必然會引來更多的反對聲音。


    正是因為這次勸說,章惇最終放棄了對私棉商人的懲令,民間市場上也有了更多的棉花在銷售。


    那還是秋後的事,就不是秋後的故事,雲氏也不可能知道。就是知道了,棉製品的價格短時間也跌不下去。


    其一原始價格太高,需求量大,其二,原先也有棉製品,大食的棉布,嶺南的黎布。論工藝價值,黎布更高,一是摻雜了絲綢,更爽滑,二是黎女的織藝,有著許多精美的民族圖案。但在原先,黎布價格在絲綢之上,大食棉布卻遠遠在黎布之上,因為它是舶來品,“洋貨,又是全棉布,吸汗功能強。這個全棉布暫時王巨是不想了,因為大食與西域那邊是長絨棉,然而長絨棉在嶺南與中原地區是無法種植的,即便後世,引進的棉品也是來自美洲的細絨棉,雖然產量更高,棉纖維質量更好,仍然不及長絨棉。路程太遠,那怕是一坨泥巴,從大食運到宋朝,成本也無法想像。


    所以高價的棉花會保持很長一段時間,即便會越來越便宜,特別是今年,棉花不是論斤賣的,而是論兩賣的,幾乎與生絲價相仿佛。


    這個雲氏不知道,隻知道今年價格跌了不少,雖然幾乎與生絲價格相仿佛,但看到它的柔軟,想來比生絲更暖和吧,於是替即將離開京城去邊戍的丈夫買了十四兩,做了棉衣。


    “夫君,塞外寒苦,你自己兒要照顧好你自己,”雲氏一邊縫著衣服,一邊叮嚀道。


    “恩,”康成答道。


    比起唐朝的戍兵,宋朝無疑更仁道些。


    然而缺陷很多,首先放在京城豢養,隨著東京城的繁華,許多將士沾染了浮誇的性子。又拖累了國家的財政。同時將士自己一家同樣過得很苦,多是過著妻離子散的生活。


    這也是宋朝危機之一。僅是王巨提出的那個裁兵製度還是不夠的,所以王巨才想到了五年義務兵製與豢兵製度的結合體。


    不過這條道路想要實現,仍很遙遠。即便第二步的裁兵,到現在還沒有執行呢。


    但雲氏也不是太擔心。


    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了,雖然丈夫去了西北,不過這幾年戰事並不多。相反的,最危險的遠戍地區不是北方,而是南方,許多禁兵因為水土不服去了荊湖南路與嶺南之後,便再也不能回來了。


    況且她的丈夫康成還是騎兵廣銳營的十將,相當於一個半普通士兵的薪酬,因此一家子生活雖然不能說好,但也能保持一個溫飽。


    “夫君,西北好象不太安靜。”雲氏一一句沒一句地繼續說著。


    “那更好,我好立功。”


    “不要瞎說,大順城那一戰,我聽說死了很多人。”


    “那是沒本事的人,以我的武藝。能戰死沙場嗎?”


    “你武藝好。但及那個胡謙嗎?”


    兩人隻是說著玩笑話。西北這幾年不是很太平,不過四小路的情況各不相同,秦鳳路與涇原路有些衝突,但規模不大。鄜延路似乎打了幾仗,也不算特大的戰鬥,死的將士同樣不多。況且康成去的是相對平靜的環慶路。


    不過夫妻之間的對話,認真分析,卻能暴露很多問題。


    相比於唐朝。宋朝對犧牲烈士家屬的撫恤更仁道,但這些撫恤經過層層克扣,未必會真正發放到其家屬手中。反而對立功將領的升遷做得卻不是很好,比如張亢,再比如蔡挺,大順城那一戰真的有功,但蔡挺卻在渭州繼續飄著,以至蔡挺無奈地寫了一首詞:


    霜天秋曉,正紫塞故壘,黃雲衰草。漢馬嘶風。邊鴻叫月,隴上鐵衣寒早。劍歌騎曲悲壯。盡道君恩須報。塞垣樂,盡橐鞬錦領,山西年少。


    談笑。刁鬥靜,烽火一把,時送平安耗。聖主憂邊,威懷遐遠,驕虜尚寬天討。歲華向晚愁思,誰念玉關人老?太平也,且歡娛,莫惜金樽頻倒。


    俺有功啊,可朝廷真將俺當成了玉關老人忘記了嗎?


    再比如姚兕,也沒有升多少官,繼續呆在了荔原堡。


    還有王巨呢。


    所以普遍的將士寧肯不立功,也不願意上沙場拚死作戰。


    其次邊境的相對平靜,普通老百姓根本無法想到下麵的戰事,或者說大多數將士也沒有做好下麵大戰的思想準備工作。


    再次,無論王巨與王韶,看到了這些情況,卻無所謂,因為他們的底牌不是禁軍,而是邊軍,蕃軍。禁軍進一步在戰場上邊緣化。


    夫妻二人說著話,與生死無關,隻是分別的離苦……


    …………


    王巨最看重的就是軍事,軍事上最看重的就是速度。


    不過他的夢想不僅是速度,而是一支能在各種複雜環境下作戰,又能高速前進的軍隊。比如那個史詩話的二萬五千裏路,比如能從西夏繞道大理的那支元蒙軍隊。


    在史上有路程更遠的行軍,比如元蒙的西征,或者亞曆山大的那支軍隊。但還不及這兩支軍隊行軍環境的複雜,有熱帶,溫帶,雪域高原,戈壁沙漠,草地雪山……


    這個王巨就不想了。


    不過宋朝也有奇跡般地行軍速度,比如高繼宣那次支援麟州,每日行程達到五程。


    但行軍速度也未必是越快越好,曹彬兵進涿州,十幾萬大軍能達兩程,結果很悲催,種諤在五路伐夏時速度也很快,結果同樣悲催。


    那是特殊情況,普通的則是越快越好。


    熙寧二月初,幾萬輪戍的禁軍離開京城,前往陝西路各地換防。


    他們的行軍速度正是兩程。


    不算太快,因為他們這一行道路情況好,又不需要顧慮後勤。也不算太慢,畢竟是兩程,一天得行六十裏路,還要紮營撥營。


    但康成所在的廣銳軍行軍速度並不理想,他們同樣是兩程,盡管他們是騎兵營。但也無奈,缺馬啊。康成所在的這一營,經過減裁後,吃空餉的兵士少了,達到了三百六十多人,幾乎接近了標準四百人的配置。然而馬隻有一百八十幾匹,一半人繼續下馬行軍,那能快得起來。


    然而也沒有人注意,這麽多年就是這麽過來了。


    三月,一部分禁軍抵達環慶路境內。


    “康大哥,你看,那邊有好多馬。”


    那便是保捷軍的馬。


    大順城之戰後,蔡挺與王巨從擄獲的戰馬中抽出一部分,分給了保捷軍。不過環慶路沒有秦鳳路的渭源地區,也沒有涇原路的葫蘆川地區,鄜延路的大三川口地區,所以隻能將後方各個荒山地區抽出來,用以保捷軍養馬,半牧半定,將士輪流負責種割苜蓿青蘆,喂養戰馬,又配以專門的獸醫。王巨不久就到了京城,負責鄭白渠了,蔡挺繼續主持,又於各個養馬場所周邊地區抽出一些耕地,分給保捷軍種植。又抽出一些荒塬,用之溜馬。統稱為馬田。


    這些馬等於是他們自己的,將士養得細心,環境也適宜,所以馬養得遠比禁軍的馬更驃壯。


    康成看著這些馬,眼裏也閃過一些豔羨,騎兵,怎能不愛馬,不愛好馬?


    倒是那些保捷軍看著他們,眼中閃過鄙視的光芒。


    康成也不在乎,確實相比於禁軍,邊軍戰鬥力太強大了。但他們再怎麽強大,薪酬也不及禁軍,到了戰場又是炮灰的角色,何必吃味。


    幾千大軍繼續前進。


    沒幾天,康成所在的廣銳營便到了慶州。


    安頓下來後,訓練也是少不了的,隻不過大家都在做樣子。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康成在慶州聽到一則消息,說是西夏人發兩萬大軍進攻綏德城不果,於是在綏德城周圍築八堡圍之,被郭逵派大將燕達擊敗,然後郭逵移檄文於宥州:夏國違誓詔,侵城漢界,其罪甚大,若能悔過,悉聽汝還,或不從,則誅無噍類。聽聞後,餘下夏兵迅速潰逃回國。


    “原來西夏人也不行哪,”這便是軍中的議論。


    隨著五月到來。


    這時這支廣銳營忽然接到一個命令,讓他們前往瓠子嶺。


    康成武藝出眾,但隻是一個十將,具體的內幕他不大清楚,便狐疑地問了一下瓠子嶺在哪兒。


    不久便得到消息,瓠子嶺是屬於橫山的一個山嶺,在大順城的西北方向,並且它已經出了宋朝控製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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