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又走上前拜下:“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張載氣樂了,明白了,這小子乃是學毛遂與馮瑗呢。


    好吧,看看你肚子裏有多少貨。


    “夫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小子一直不知道這個以直報怨是指以德報怨,還是以牙還牙。不過能愛人,能惡人,顯然非是以德報怨。於是孟子又說,側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所以上古諸儒家裏有才有了這樣的話,能收民獄者,義也。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夫義者,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有大罪而誅之,簡。有小罪而赦之,匿也。簡,義之方也。匿,仁之方也。大夫強而君殺之,曰義。除去天地之害,曰義。小子不明,請張公賜教。”


    隻要稍懂一些儒學的人一起聽得目瞪口呆了。


    這個義不是義,而是刑罰了。孔子的仁也不是仁,而成了潑婦般的以德報德,以牙還牙了。


    安主簿哈哈大樂。


    張載冷哼一聲:“是故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所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以人安人,以義正我。仁義包羅萬象,揀一葉曰知秋,但非是秋。摸一柱曰象,但非是象。儒家非是墨家的那種婦人兼愛,孟子也早罵過墨子了。但義也非法家的刑罰之術。義以仁為義之本,仁以義為仁之節。故以直報怨,乃是持公正之心,仁愛之道去處理恩怨,而非是以牙還牙。”


    “小子受教。”


    然後王巨再攏起袖子上前第四步,又拜:“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能以一葉知秋,卻不能以一葉斷秋。故《金剛經》裏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也就是古今往來一切聖賢,一切宗教成就的教主,都是得道成道的,隻是因時地不同,傳化的方式不同。”


    席間幾個讀書人又呆住了,這個毛孩子怎麽又將金剛經搬了出來。


    難道是他踢館子的?


    但又不象,張載點撥後,他沒有再辨,而是一拜後又提出下一麵問題,而且是尖銳無比的問題。


    第一拜那個三字言不提了,實際後麵兩個問題王巨拋出來,張載回答,兩人都沒有深講,不然就是這兩個問題,就能引出一場儒學大辨論……或者一場儒學風暴。


    “所以小子是否認為儒家中的謙乃是師人之長,補己之短,故夫子向老子問道。故我朝用唐之開元禮。而非是內斂之術。”


    “象曰,地中有山,乃謙。你說老子,老子也說過上善若水。過剛者易折,善柔者方能不敗。即便山一樣的高大,也要藏於土中,才能大亨,所以六十四卦當中唯有謙卦六爻都是吉爻。”


    不過這時候他顯然有些遲疑。


    謙讓是好事,大家都謙讓了,那麽何來那麽多紛爭?不過謙讓到連山都要往土中藏份上,真是好事嗎?


    顯然這個小子也不大認同,連受教都免說了,直接再上一步,又拜:“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實際王巨心中在好笑,張載是一個溫和的長者,但非是內斂之輩。


    “得魚而忘筌,醪盡而糟粕盡之。魚醪之未得,而曰是筌與糟粕也,魚與醪終不可得矣。經義聖人之學具,然自其已聞者而言之,其中於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竊嚐怪夫世之儒者求魚於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小子以為糟粕之為醪,猶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魚於筌,則筌與魚遠矣。經義是手段,道心才是根本!”


    轟!


    一下子好幾個人站了起來。


    佛家禪宗也有類似的說法,心中有佛,不必要追究什麽形式,那怕菩薩像都能燒掉取暖。


    王巨這段話就是這個意思,經義比如捕漁的工具與醪酒的糟粕,可能糟粕裏含著酒,但捕漁的筌裏麵絕對沒有魚,這個都不重要,無論經義裏有沒有道心,但不能追求經義而忘掉道心,隻要得到道心,經義都可以丟掉不問了。


    張載終於搖腦袋。


    “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但經義非是魚筌,最少也是糟……粕,沒有糟粕,那來的酒醪?你方才說過對立的關係,這也是一種對立關係,經義是因,道心是果。即便聖人夫子,也是從古人經義書典裏學到學問,然後才悟出大道。禪宗雖好,不免有些激進,終非儒家之業果也。故洛陽二程說經所以載道也,器所以適用也,學經而不知道,治器而不適用,奚益哉?經者,載道之器,須明其用。但要記住,載道的器隻有經義!”


    “受教,”這次王巨都同意了,做和尚嘛,就得守和尚的戒律,象禪宗那樣玩也可以,可玩得太過火,還叫和尚嘛?況且自己根本就沒有想過,於儒道佛法墨兵等諸家之外,再創造一家之法。


    然而這番話卻讓張載沉思。


    雖然王巨說得很激進,但確實有些道理的,自古以來訓古傳句,但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訓古傳句幹嘛的,豈不正是為了這小子所說的道心!其實拋棄其中的激進之心,已經與張載產生了共鳴!


    上前第六步。


    這是最後一步!


    但那幾個文士繼續站著。


    “小子保安王巨拜見張公。”


    “人欲,隻是人之所欲,亦是天理之所有者,但因其流蕩,而遂指其私欲耳。其實本體即天理也。聖人之學,因人之欲而節之,而非去人欲以為天理,亦非求天理於人欲也。《尚書》曰,民生有欲,無主乃亂。所謂主者,亦隻節其欲而治其亂已,豈能使民之盡去欲乎?釋氏離形去知,閉口枵腹,猶未能,充其說可見矣。”


    “你想怦擊程正叔乎?”


    存天理,滅人欲乃是從朱熹手中發揚光大起來的。


    但二程也有類似的說法,他們認為氣聚合為人,天理就成了人的本性。由於氣質之性阻礙了天理正常的發揮,便出現了惡,這就是人欲。天理與人欲相對,是純善的。放縱人欲,就必然掩蓋天理,要保存天理,就必須去掉人欲。


    “不敢,張公,小子以為仁與義稍稍對立,陰與陽對立,無義就無仁,無陰就無陽。天理與人欲也是如此,他們是對立又是統一的存在,去其一便無其二。人欲與義一樣,未必是惡的一麵,稍加引導,便是動力的源泉,如朝廷不推廣這麽多措施,我朝文風能不能如此之盛?就象張公所說,以經載道,道是本,但無經,誰能得到道?就連夫子還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潔,魚餒而肉敗不食。人有喜怒哀樂之天性,完全去掉人欲,聖人都做不到的事,指望誰能做到?因此小子以為節製引導為上,去為下。”


    其實張載氣說法,也寫得雲裏霧裏,他受了二程影響,但也不是完全讚成。


    特別這個氣的,天理的神馬。


    王巨看似在請教,實際就講了持中調節,對立互生這些後來的哲學理論。


    也讓張載困惑的地方通了一大半。


    王巨定定看著張載。


    如果這樣還不能成功,那麽隻好回去吧。


    張載想了大半天,終於抬起眼睛,道:“你過來。”


    又對他身邊的一個胥吏低語了一句。


    王巨走到張載麵前。


    胥吏從後堂拿來戒尺。


    “王巨,伸出手來。”


    王巨伸出手。


    “仁。”張載喝了一聲,用戒尺向王巨手掌打了一下。


    “義。”又打了一下。


    “禮。”再打了一下。


    “智。”


    “信。”


    “溫。”


    “良。”


    “恭。”


    “儉。”


    “讓。”


    “忠。”


    “孝。”


    “勇。”


    “謙。”


    “廉。”


    “這個人真壞。”二妞不服氣地低聲說道。


    張載瞥了她一眼,也不說話,繼續念一字,打一下。


    但二妞也不知道,被打的人心中很高興,她哥哥在心中說,終於搞掂了。打的人卻在心中頭痛,這小子比周處還要麻煩啦,可俺不是陸雲。


    不過讓他放,張載又舍不得放。


    就憑今天王巨所說的幾段話,天下之大,哪裏都可以去得,自己不收,有的是人收。還是歸於自己門下,慢慢教導吧。


    打完了,張載又說道:“將那藍子的束脩禮拿上來吧。”


    “好來。”王巨高興地說,雖然在心中說,張大先生,你真打啊,俺的手被你打得很痛的。


    怎麽辦呢,師父就是再造之父,打幾下還不是官打。用另一隻手將禮藍提過來。張載略掃了一眼,看到臘肉就到行了,其他的根本不在意,不過看到幾棵青菜在藍中,他還是愣了一下,桂圓幹、蓮子與棗子做禮物頗正常,但誰用青菜做過禮物?難道這是保安軍那邊的規矩?


    無所謂了,又道:“還不奉茶。”


    “是,”王巨立即利索地倒了一杯茶,雙手捧上,遞於張載麵前說道:“弟子請恩師用茶。”


    二妞與三牛差一點高興地蹦起來,這事兒終於成了!


    張載接過茶,喝了一口,從腰間解下玉佩:“這是我給你的回師禮,記住我一句話。君子溫潤,溫潤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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