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忘把彭星望拖回隱蔽處,自個兒左右探頭看了一眼,確認附近沒人,才支起身子去望二樓的季臨秋。


    瘦了好多,臉色蒼白。但是一對視,又像從未分開過。


    “哎,朱麗葉,”他仰著頭喚他:“你不打算噗嗤噗嗤掉個眼淚,感動一會兒然後縱身一躍跟我私奔嗎。”


    “薑密歐先生,” 季臨秋撐著下巴笑著看他:“你家朱麗葉已經在準備翻牆了。””你還會翻牆 ?””我還會上樹。”


    他根本沒被父母軟禁,何況這兩個月裏家裏連鎖都沒上,一轉彎就溜了下來,轉到小院背麵狹窄的夾角處和薑忘碰頭。


    兩人至始至終沒有聯係過對方,卻又像是每天都有聯係,完全能猜到另一個人在想什麽。,


    以至於這樣荒唐的鬧劇都變成了出差般的小別離,見麵反而有幾分喜感。


    薑忘一見季臨秋向他走來,伸手把彭星望掉轉一邊:“先別回頭,看會兒路邊老黃牛。”


    “啊??”


    小孩還沒反應過來,兩人就跟老夫老妻一樣隔著滿架爬山虎親了一下,蹭得臉頰上都是灰。


    沒親到臨秋之前,薑忘心裏還有三四分虛。


    乍一親到,又即刻放心下來,像是什麽都一定會有解法。


    他想伸手摸一摸臨秋的臉,又或者再說點什麽肉麻的話,小孩兒已經轉頭回來:“臨秋哥!!我想死你了!!”


    “噓,聲音小點。


    季臨秋蹲下來,把自己身邊的狗尾巴草摘了一根,編成小王冠戴在他頭上:“哥哥也很想你,想你們。”


    此刻陳丹紅還在鄰居家裏借打穀機,季國慎外出散步,時間還算寬裕。


    薑忘隔著菱花交織的籬笆牆去握他的手,低聲道:“家裏沒出事吧,他們情緒平複一點了嗎 ?”


    季臨秋沉默了一會兒。


    “第一個月還很擔心,有時候電視上播書店培優班之類的新聞都會立刻跳台,這個月好多了。”


    薑忘抬頭望他,不太確定道:“我晚上跟他們談談 ?”季臨秋目光微沉。”不用。


    “……那我在這偷偷見你幾天,帶星望回去,等你自己跟他們談 ?”季臨秋仍沒有答應。”也不用。”薑忘心裏咯噔一下子。他太熟悉季臨秋了。


    他家寶貝兒輕易不發脾氣,發脾氣一般都是要憋個大的。


    問題在於,臨秋從前十幾歲的時候不是一般的聽話,什麽青春期叛逆期像是全都不存在,萬一是攢狠了今晚全爆出來,自己攔不攔得住都是個問題。


    季臨秋隔著爬山虎的藤蔓摸了摸彭星望的臉,又看向薑忘:“你們就在附近等,晚上我來叫你們吃飯。”,


    薑忘習慣性點了下頭,又立刻頓住。等一下!這就吃飯了嗎??


    你家把你當白菜把我當山豬呢你確定他們會放我們進來吃飯嗎 ?!


    “你…盡量悠著點。


    季臨秋側目:“都快冷靜兩個月了,你以為我在等什麽?”薑忘略慫地點點頭,像是小學生被老師給教訓了。


    這倒是個成年人的常用策略。


    有些事真要在事發當天一五一十辯個明白,容易話趕話吵起來,情緒一上頭甭管成年人老年人,當場倔脾氣犯了直接跳樓都不是沒可能。


    薑忘牽著彭星望目送他離開,久違地有點頭皮發緊。像是讀小學時察覺到老師要生氣了。


    季臨秋越是這樣輕描淡寫飄然來去,他越感覺到暗流湧動山雨欲來。某人的叛逆期終於要到了。


    陳丹紅再回家時,院子裏仍是靜悄悄的一片。


    季國慎出去遛彎的早,但人一旦沒有興致,做什麽都悶,最後仍是折返回來,看電視裏老舊的抗日劇。


    她同季臨秋一起摘著菜苔,先是悶頭打理了一會兒,忽的開了話題。”上個禮拜,我說是要回娘家拿點東西,其實是回了一趟裕漢。”季國慎一下子關了電視,瞪著眼睛看她。”你回裕漢居然不告訴我 ??”她把頭低地更深了些,像是在坦誠錯處。


    “我走的太匆忙了,老年大學的朋友……以為我生病出事了,還有老師在找我,說是哪怕走了,也得把書和作業帶回去。””我就回去了一趟。”


    季臨秋沒什麽反應,用指甲剔著菜苔上的幹枯舊枝,指腹都沾上了些青汁。


    陳丹紅以為他麻木了接近兩個月,聽見這裏總該有點反應,沒想到兒子還是像個空殼子一樣魂都找不到,慌不擇口道:“然後我——我就忍不住跟大衛老師,說了這件事。”


    他是個外國人,跟這邊的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幹係,又那麽博學那麽友善,還是可以問一問的。


    “我跟大衛老師說了你們的事,然後說……我很擔心,該怎麽找醫生之類的,至少好好調整一下,”她說到這裏時,自己都艱澀地沒法繼續:“結果……大衛說……這在他們英國很正常,滿大街都是。”


    季國慎原本還坐在客廳,聽到這實在是忍不住,搬了個馬紮坐過來。”他們國外是比較開放。”


    陳丹紅小心翼翼地看著季臨秋,然而後者隻是專心摘菜苔。兒子變成這樣子本該是她期盼的,安安靜靜什麽別的都不要想。可真到了這一天,她隻覺得恐懼。


    她甚至想晃一晃他,或者說點什麽話,至少讓這個兒子像個活生生的人,不要變成這樣。季臨秋摘完了一盆菜苔,很順手地又去拿了一盆青豆莢來剝。


    陳丹紅看著他看得後背都發涼,半晌道:“那個大衛老師問我,現在還有沒有女人裹腳,或者不敢穿涼鞋。”


    “我說,那怎麽可能呢,別說是涼鞋,現在穿個人字拖上街的小女孩兒都滿大街都是,就是容易得老寒腿凍著。”


    “結果大衛老師說,往前推個五十年,在有些地方,沒出嫁的女人要是被男人看見了腿或者腳,那是得浸豬籠的。”


    “他說,很多事都是這樣,氣氛一上來像是天都要塌了,說到底,哪怕是喜歡同性別的人,也像穿旗袍穿涼鞋一樣,無非是個人選擇罷了,談不上犯法更礙不著誰。”


    “我……我居然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


    季國慎聽得犯愣,希望兒子這時候說點什麽,可季臨秋還在專心剝豆莢。他有點急,伸手把菜盆奪到自己懷裏,按著孩子道:“臨秋,你也說一句啊。””都兩個月了,哪怕你跟爸媽解釋一句什麽也行,你說句話!”季臨秋側頭在看豆莢還剩多少:“好像不夠吃。


    季國慎腦袋轟的一下心想完了這孩子要瘋了,還沒等出聲,季臨秋抬起了頭。”媽,今晚多炒兩個肉菜,不要放辣椒。””星星和忘哥過來吃飯。”


    陳丹紅愣了半天,還是點了點頭,下意識道:“星星喜歡


    吃黃牛肉,我去割兩斤。”季國慎跟著抬頭,像是終於聽見了好消息:“他們過來了?!”季臨秋站起身笑了笑,轉身走了。


    晚上七點十分,薑忘昏昏沉沉在車裏打著盹,車窗被敲了兩下。


    “過來吃飯。”


    彭星望放下手裏的s歡呼一聲衝了出去。”季爺爺——!!””奶奶 !!想我沒有!!”


    院子裏驚呼聲一片,緊接著老人們大笑起來,忙不迭給他倒水拿筷子。薑忘搖下車窗看向燈火處,側過頭吻了一下季臨秋。”我也過去?””嗯。”


    兩家人碰麵雖然尷尬,但陳丹紅仍是燒了五菜一湯加拔絲地瓜。季臨秋直接端了個盤子出來,把彭星望愛吃的夾滿,指了下樓上。”星望,去三樓吃,我跟家裏說點事情。


    小孩兒嘴裏還叼著幹炸小黃魚,很脆生地應了,端著碟碗就往上跑,一溜煙沒了影子。


    留下他們四個成年人坐在四角,客廳又回到一片寂靜。往常這個時候,都是薑忘說笑著調節氣氛。可今天沒有等薑忘開口,季臨秋直接坐了下來。”喝酒嗎 ?”


    季國慎察覺到氣氛不對,很快搖了搖頭。薑忘抬頭看向季臨秋的眼睛。


    “好,那我喝。”,


    季臨秋直接取了一盞土碗,把農村自釀的高梁酒倒了一海碗,雙手端著碗沿盡數喝了下去。父母驟然變色,伸手想攔。”臨秋!”你這是幹什麽!”


    薑忘沒有攔,隻是一直在看著他。


    像是要看著一個人終於掙脫開重重荊棘,將一切心牢恐懼都盡數踏碎。


    空腹喝酒會辣得讓人想要落淚。


    高粱酒頗有股橫衝直撞的嗆意,能衝得人眼眶發紅,如欲痛哭。


    季臨秋這輩子沒有喝過這麽烈的酒,更沒有這樣在父母麵前撒野,空碗隻往桌上一摜,臉頰登時都被燒得泛紅,可聲音仍然低沉冰水冷。


    “都別說話,我來說。”


    他看向父母,笑容平靜。


    “五十天整了,你們兩冷靜下來了嗎 ?”


    陳丹紅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原本還準備去廚房端菜,都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生怕他想不開。


    “冷靜了,冷靜了,臨秋你也冷靜。”


    “媽,我問你,我和薑忘四十九天沒有見過麵了,你覺得現在我和他生疏了嗎?”陳丹紅愣愣看向薑忘。


    完全沒有。


    他們兩哪怕沒有坐在一起,都像是緊貼著對方。


    季臨秋笑了起來。


    他喝得太快,臉頰都紅如桃花,眼睛裏隻有烈意。


    “哪怕四年沒見,四十年沒見,我再站在他身邊,仍然會是這個樣子。””沒有牽手也是在牽手,沒有擁抱也一樣在擁抱。”


    “這個人,男的,我跟他接過吻,上過床。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我看得很清楚。”陳丹紅臉色發白想要說話,被季臨秋直接打斷。”我說了,我來說。


    “我這輩子從來不說我想做什麽。爸爸支教一輩子總是在外地,你一個人操勞養大我和妹妹,我知道你辛苦。”


    “所以我從來不會找你要任何東西,不當麵拒絕你任何要求,活到現在馬上要三十歲了,也就是我爸問我想不想讀師範的時候說了一句想。


    他看向他們,看向薑忘,雙手按住桌沿,話語裏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不容拒絕。”我現在,未來,這輩子,隻想,也隻可能和薑忘結婚。


    “不是偷著談戀愛,不是背著你們兩遠走高飛,是這輩子認定他了隻有他了,下黃泉都得跟這個人一起死。


    “要麽跟他搞個配草坪的大教堂辦婚禮,要麽就拜堂磕頭交杯酒鬧洞房。””如果你們沒聽清,那我再說一遍。”我,要,和,他,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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