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英格蘭踢巴拉圭,一比零。”


    薑忘再回到體彩站時,早上聚在這喝茶打牌的人還剩下三四個。


    有人認出他,自來熟地招招手:“兄弟,來打一把麽。”


    “不了,”男人把剩下的零錢全掏出來,數都沒數徑自推到老頭兒麵前:“全買英格蘭。”


    “滕伯,就這你還抱怨生意不好呢,”坐風扇旁的大伯點煙笑起來:“世界杯一來,別說咱哥幾個忙裏偷閑過來你這看球,新麵孔也瞧見好幾個了。”


    滕伯這回收錢速度快了許多,拿驗鈔機過的同時不忘抬頭打量薑忘。


    這個年輕人一看就當過兵。


    鷹眼劍眉,還沾著股不合群的戾氣。


    “省城來的?”


    薑忘接了旁邊陌生人遞的南京,漫不經心道:“不重要。”


    遞煙的人今早就聽說他賭中的事兒,這會兒也跟風買了英格蘭,興致勃勃地等結果。


    六七月正是潮熱的時候,狹小鋪子裏頂上大風扇轉的不緊不慢,小風扇懟著吹還汗流浹背,打牌的人明顯沒什麽興致。


    小鎮人互相都認識,誰家跟誰家為了把蔥撕臉皮,哪家姑娘嫁到外省去了,全都能成鎮裏人的下酒菜。


    翻來覆去嚼到沒勁了,少不了有好事的攛掇幾回是非,好讓鄰裏親戚找點新笑話看。


    薑忘掃了眼他們窺探的眼神,抽了口煙坐到牌桌旁邊。


    “我別的不會,”他慢慢道:“算命跟道觀裏的師父學過一手,五十一卦不多要,不靈賠十倍。”


    他缺一筆租房錢。


    小地方房子便宜,稍微像樣點的兩居室隻要小幾百一個月,太陽下山之前湊得齊。


    話一放到這個地步,店裏幾個人明顯興趣湧上來。


    “五十這麽貴?”油光滿麵的中年人佯裝被冒犯:“爬西山去寺裏搖簽也就二十。”


    薑忘看了眼黑白屏幕,並不回答。


    “這哥們早上猜了個準,現在就飄了,”瘦子調笑道:“我剛贏了幾百,來,玩一回。”


    他把牌桌旁的一整百直接拂到薑忘麵前,還用指頭撚起來搖了搖。


    “假一賠十,你說的。”


    薑忘看著錢沒接,淡淡道:“姓申是吧。”


    瘦猴兒似的男人一愣,有些說不上話。


    “你媳婦這會兒在跟別人偷情,回家吧。”


    “不是——你這人怎麽——”姓申的當即急了眼,站起來指著他鼻子罵髒話:“老子看得起你你他媽胡咧咧什麽?!”


    薑忘靠著椅子活動了下指關節,懶洋洋道:“再晚點就抓不著人了。”


    彩票店裏一時間鴉雀無聲,瘦猴兒漲紅了臉又狠懟他一句,錢都沒拿拔腿就走。


    結果一下午就再也沒回來過。


    中間有牌友試探著打了個電話過去,那頭傳來破口大罵和女人的幽幽哭聲。


    眾人目瞪口呆之際,老頭兒悶頭拿出一疊紅票子。


    “英格蘭一比零,成了。”


    薑忘麵色從容地接錢揣兜,再看向其他人時發覺他們眼中多了幾分畏懼。


    他們再看他時就像在瞧著個綠帽子檢測器。


    “明兒我還來。”他笑了笑:“回見。”


    一千二到手,房租去掉四百,一百塊換個便宜的二手小靈通,剩下的留作創業儲備金。


    2006年但凡囤個十幾套房子,日後光是收租都夠養活全家一輩子。


    房東五十多歲,被鄰裏喚作鄒姐,頭回見到看房這麽爽快的人,匆匆打了個合同就數錢去了。


    “我這房子位置好,出門就是公交站,斜對麵走一條街就是學校,好些老師都住這個小區,你可賺著了!”


    薑忘瞧著毛坯房般漆黑一片的髒屋子,沒馬上簽字。


    “通電了嗎。”


    “通了通了,插座在那,要上網你得自己去電信那跑一趟,”鄒姐怕他反悔,忙不迭道:“我這水電什麽都有,你隨便收拾下就能住的挺好。”


    “別看屋子裏沒床沒冰箱,但是采光好啊!”


    薑忘心裏笑著罵了句,兩筆寫完名字。


    “不過有句話說在前頭,”胖女人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你做什麽職業我管不著,別把什麽不三不四的人往屋裏帶,懂我意思吧?”


    “沒那愛好。”


    筒子樓有兩種戶型,他住的是邊角裏的小兩居,大窗戶采光好隔音也差,關著窗一樣能聽見小販叫賣的喇叭聲。


    屋子完全沒裝修過,地板黑黢黢地瞧著能種大麥,天花板上布線跟動脈血管似得張揚猙獰,唯一家具是拿膠布粘在牆上的小燈泡。


    智能觸屏機浸水太久失去搶救機會,被扔進小破桌子的抽屜裏,差點還捅了個蜘蛛窩。


    仔細一想,他得在這房子裏陪自己本人讀完小學,搞不好還要攢錢供自己讀大學。


    ……我供我自己,操。


    薑忘揉揉眉頭,抄起鑰匙出門。


    紅山小學下午四點半開閘,一幫泥狗子色的小孩嘰嘰喳喳往外躥。


    彭星望抱著作業出來時探頭探腦,一晃頭就在一眾白發蒼蒼的爺爺奶奶裏瞧見黑著臉的大高個。


    “季老師——他在這裏!”彭星望快速晃了晃手,示意身後老師看那邊。


    薑忘本來被一幫精力過剩的兔崽子們吵到想端機關槍,聽見彭星望聲音時一抬頭,發覺那小孩牽著個年輕老師過來,條件反射往後退一步。


    “原來在這,您是彭星望的家屬嗎?”年輕男人任由小孩緊緊牽著,一笑起來臉頰有淺淺酒窩:“我是他的英語老師,姓季。”


    薑忘不肯看他的眼睛,別開視線點點頭。


    “走了,回家。”


    “等一下,”季老師溫和道:“這孩子一直缺少……照顧,方便留一個聯係方式嗎。”


    彭星望瞧著他們兩交換了聯係方式,心裏悄悄鬆了口氣。


    這樣我就算被賣掉警察叔叔也能找著了,好耶。


    一群孩子跟海綿寶寶似得輪流跟老師打招呼拜拜,薑忘兩三句簡單告別,帶著彭星望拐進隔壁人頭湧動的小文具店裏。


    小朋友注意力並不在辣條雪糕旋轉陀螺上。


    “你很怕季老師嗎。”


    薑忘看了眼自己幼年稚嫩的臉,聲音很低。


    “不怕。”


    “季老師是我們學校最最最好看的老師了!”彭星望一臉幸福:“他唱歌特別好聽,從來不凶我們!”


    ……所以你就成天黏人家身上。


    薑忘眯了眯眼睛,沒把嫌棄的話說出來。


    “去挑個書包,缺本子尺子也趕緊買。”


    彭星望卻不肯停止這個話題,特別認真道:“大哥,我特別喜歡季老師。你也喜歡他好不好?”


    “……”


    再領著彭星望回招待所的時候,薑忘看了垃圾車好幾眼。


    奇了怪了,自己平時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這話癆難道是撿錯人了?


    小朋友並沒有察覺到成年版自己想扔人的衝動,背著新書包戴著小黃帽蹦蹦跳跳走了好久,等紅綠燈時想到了什麽,突然哎了一聲。


    “要是咱們住的不是招待所,是不是就很像一家人了?”


    他感覺大哥這個人其實還不錯。


    反正去哪裏都比回爸爸那裏好,起碼不會挨打。


    紅燈轉綠,薑忘伸手把他戴的板正的小黃帽扯歪,大步流星往前走。


    “已經有屋了。”


    “我明後天收拾下,你搬過來住。”


    兩人一齊在招待所樓下喝餃子湯吃白菜豬肉煎餃,完事續了一天的房錢繼續住。


    招待所的桌子還配了個台燈,比小孩以前的學習條件要好很多。


    彭星望一邊算術一邊咕咕叨叨,薑忘坐在他身後翻報紙。


    翻了幾頁又放下。


    “你以後改個名字,怎麽樣。”


    他剛出生的時候,家裏人起名很敷衍,其實叫的是彭興旺。


    意思就是盼著老彭家香火不斷,祖祖輩輩興興旺旺。


    還是念過書的親戚看不下去,說也就莊稼漢叫這破名字,把兩個字稍微擇了擇,才變成星望。


    再後來十五歲那年,他體育特招提前參軍,一查發現是個黑戶。


    剛出生那會兒戶口管得鬆,小城鎮也不是特別計較這個,重新領張表補全了就行。


    他對這個城市和自己出身都沒有半點留念,扯了個謊說媽媽姓薑,把名字又改了一道。


    將忘,忘個幹淨最好。


    彭星望還在糾結四則運算,手指頭掰來掰去,半晌才反應過來。


    “啊?改成什麽?”


    薑忘突然笑起來。


    “學校裏他們都管你叫旺仔,你不生氣?”


    “不生氣。”彭星望坐在高椅子上晃悠著腳,跟小拉布拉多似的皮實又活潑:“他們都嫌我聞起來臭臭的,能叫一叫我的名字就很好啦。”


    薑忘正想訓他,兜裏小靈通響起嘀嘀嗶嗶的鈴聲。


    這電話就存了一個號碼。


    薑忘眼神一沉,徑自去了陽台。


    “您好,請問是薑先生嗎?”


    “嗯。”


    “我是季老師,下午咱們見過。”


    薑忘低頭看著被昏黃燈光暈染塗抹的遠方,久久沒有出聲。


    “彭星望家裏的事……您說您基本了解。”


    “如果方便的話,請您帶他去醫院體檢一下,確認是否健康。”


    男人聲音清澈明潤,像是對這個世界永遠保有幾分溫柔。


    “我一直很牽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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