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對於嬰齊來說,一直是個漫長的時刻。一則是每天去廷尉府坐曹治事都要麵對閻樂成,一則是為上次在賽馬場看見妸君而神不守舍。雖說閻樂成始終表現出一種恭敬神態,但是越是這樣,嬰齊越覺得有一種莫名的不安。難道一個人對一個人的仇恨會消逝得這樣快嗎?雖然他自以為,他給予閻樂成的根本不能算是仇恨,畢竟他並沒有直接殺死他的兒子。但這種仇恨既然在當初表現得那麽劇烈,就沒有道理一下子平靜成這樣。這也許是個可怕的對手,想想看,一個下郡閭裏的財主,散盡了家財,突然走向了仕途,而且似乎並沒有任何塵世間的目標,這怎麽說也是極不尋常的。這個人當初做豫章縣西鄉嗇夫的時候,也不過是那麽顢頇沒有理想的小吏,可是士別三日,就精進如斯。那心裏該有著怎樣的一種激情和渴望啊!他不由自主要躲開他的目光,雖然他的目光很慈祥。


    公餘的閑暇,他們坐在那裏喝茶。閻樂成盡管會沒話找話,打聽他的家


    事啦,詢問他嶽父的情況啦,而且時時發出諂媚的笑聲,這讓他有些煩,況且


    思念的河流也常常因此被截斷。他老會想起那個豫章縣的女子,如今和他一


    起在長安城,就忍不住心頭鹿撞。他並不是拋舍不下她,也沒有任何想去尋


    找她的願望。尋找她幹什麽呢?炫耀他現在的身份:禦史大夫桑弘羊的女婿,


    秩級千石的廷尉府左監,而且看上去前途無量。他沒有這麽無聊。當然他不


    否認這樣也許能帶來一瞬間的快意,讓她感到遺憾和羞辱。可是似乎不是那


    麽回事,如果桑弘羊不看上他,他又有什麽資格這樣炫耀呢?或許他現在仍是豫章郡的一個小小的百石卒史,或許終於鬥不過閻樂成,已經被他巧立名目陷害,死在了豫章郡獄之中。那麽惟一可值得炫耀的地方就在於,他畢竟有不平凡的潛質,才能受到最苛刻的桑弘羊的青眼罷。當然,炫耀是不需要


    考慮因果的,他也可以完全不計算這些,純粹為了炫耀去炫耀。


    可是他不是這樣的人。他現在惟一的念頭是擔心,她來豫章,無疑是丁外人帶來的。天哪!這個豎子。鄂邑蓋公主是什麽人?他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如果被長公主知道,她還能有什麽活路?他能把她隱藏在哪裏,讓公主無法察覺?他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直到有一天王譚和燕萬年來給他解答。


    什麽?讓我去替他看望妸君?嬰齊的手幾乎顫抖起來。


    現在也許隻有你方便幫他。王譚道,丁少君是個好人,嬰君以前可能對他有些誤會。


    不,我並沒有絲毫對丁君不滿。而且他肯這麽信任我,我已是無任感激。其實當年我在豫章郡的時候,遭人陷害,淪為士伍,家產全部沒入縣官,天天被征發去應徭役雜事,真是苦不堪言。若不是這位丁君,我早就魂歸泉壤了。


    那就更好了。燕萬年道,丁少君的意思是,如果碰到他實在沒有閑暇的時候,希望嬰君能幫他看望。他說自己那位叔叔膽小怕事,如果他因故不能脫身,長久不能去看望,他叔叔將會疑心事情敗露,為了避免牽連,也許他叔叔會去自首告發。如果有嬰君去探望,他就放心了。


    王譚補充道,誠知這樣頗讓嬰君為難,恐怕會勾起舊恨。但我們三輔子弟,一向講求的是急人之難以為己難。我想嬰君一定是能理解的。


    嬰齊道,兩位兄弟放心。請轉告丁少君,所托之事我義無返顧,一定不敢辜負。隻要有我一條命在,妸君就絕不能有失。具體事宜請少君示下,我隨時聽候吩咐。


    嬰君人品三輔無人不知,否則我們也不敢多事。且飲盡此杯,以慰盛情。兩人都舉起酒爵。


    從此便是緊張的等待時間,不久之後見到妸君的場景會是如何,嬰齊已在心中設想了千回。他真怕自己做夢時也會顯露出心裏的所想,因此偶爾會假裝隨意問妻子桑緋,我今天做了什麽夢沒有?


    你做什麽夢我怎麽知道呀?桑緋笑道,你最近怎麽了,平常倒是有些神不守舍的。是不是那個閻樂成把你嚇的?


    嬰齊不置對否,笑了一笑,最近廷尉府事情比較多,天氣又越來越熱了,心情有些煩躁。


    長安的確越來越熱了,夏天已經來臨,一簇青綠的樹葉伸進了他們住的房間裏。窗外,一株合歡樹枝頭開著粉紅色的花,宛如女子頭上溫柔的粉飾,非常繁茂耀眼。


    我怕自己心煩睡不好又吵了你睡覺。他又嬉皮笑臉地說,你肚裏有我的兒子呢,如果睡不好覺,怎會長得好。


    少來。桑緋撅起嘴,老實交待,是不是……我身子不便……你很想那個,才……睡不好啊?人家都讓你納扶疏為妾了,是你自己不肯的。


    嬰齊笑道,你才是,你看你,真是腐儒,腦子裏就是想著這些。告訴你罷,廷尉府最近報文很多,讓我頭疼。犍為、武都郡蠻夷謀反,大鴻臚田廣明在年初率兵進擊,大破蠻夷兵,斬首數萬。現在兵事已平,而郡太守和當地官吏廣致牽連,不管是不是謀反者家屬,隻要稍微沾邊,全部逮捕判處棄市。現在要求處決的爰書已經送致廷尉府,廷尉李種君將這事委托我處理,如果我報文同意判決,兩郡各縣將血流成河啊。


    他雖然機智地將心裏的煩躁扯到公事上去,但倒也並非毫無關係,的確這件事也讓他頭疼。


    既然是蠻夷造反,不服我中國教化,那殺了也是應該的。桑緋道。


    妻子的回答讓嬰齊大吃一驚,你說什麽?殺了應該?天,不管是不是蠻夷,畢竟都是人,天道神明,人不可妄殺啊!緋兒,你往常多讀儒書,怎麽就忘了“仁愛”二字?


    桑緋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蠻夷和我們中國人畢竟是不一樣的,我們儒家講仁義,那也是對我們中國人自己講。當然,“夷狄欲中國則中國之”,如果他們接受王化,我們也會當他們是同族的。但是他們要造反,那沒有辦法隻能殺了。


    嬰齊張大了嘴,不知道怎麽反駁。也許妻子說得有道理,雖然從潛意識裏他隱隱覺得這個道理不是沒有紕漏的,但是一時想不清楚,也許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是想不清楚的。


    他沒等到那個讓他激動的消息,等來的隻是沉重的打擊和悲痛。自從那次會麵之後,王譚和燕萬年就一直沒有再來,嬰齊心裏甚為忐忑,可畢竟當初是人家求他托為照管妸君,既然人家就像這件事沒說過,自己又怎麽好意思去主動詢問呢?那豈不是顯得太急切了。雖然自己並無別的什麽企圖,但天知道人家會怎麽想?


    很快就到了端午節,長安各中都官府寺放假一天,城裏各個閭裏的大門上都掛上了艾草、菖蒲等氣味辛烈的植物,閭裏的圍牆裏,還伸出一簇簇火紅的榴花。如果這時打馬在長安街道上遊蕩,將會感受到濃重的節日氣氛,到處都呈現一片紅豔豔的色彩。一大早,王譚和燕萬年突然上門造訪了。帶


    著一種異樣的心情,嬰齊領著他們到後麵庭院。庭院裏有個露台,高達數丈,在上麵坐著歇息比較涼爽。幾個人一起上了露台,侍者端上酒菜瓜果。嬰齊滿斟了一爵酒,道,兩位兄弟,好久不見,今日不陪著自己閭裏的長老,卻來光臨寒舍,實在有幸。


    王譚笑道,陪閭裏長老飲酒,那些都是長兄的事,我們兩個,都不夠資格。來,飲酒。


    燕萬年附和道,是啊,每次天子恩典賜爵,都是長子有份。閭裏長老歡宴雖然熱鬧,但我們這些排行在後的,也總是沒人注意的,鬱悶得緊。還不如找幾個好友飲酒快樂。


    嬰齊道,嗯。忙碌了一月,也難得有閑。今日見到二位,心情也好了許多。


    嬰君難道有什麽不快嗎?燕萬年道。


    倒也沒什麽。就是上個月為了益州犍為、蜀、武都諸郡上呈的爰書,著實煩惱了一陣。現今事情差不多處理完了。


    王譚道,我知道,大概是關於這三郡準備大肆處決犯人的爰書罷?


    嬰齊有些驚奇,王君怎麽知道?


    王譚道,這有什麽,去年這三郡的蠻夷謀反,被田廣明君率兵平定。大軍之後,必要廣致牽連,這在武皇帝以來已經是常例了。


    為什麽會這樣?嬰齊道,當年景皇帝時七國謀反,平定之後皇帝仍下詔對普通士卒既往不咎。武皇帝的詔書也屢屢申明,若二百石以下的官吏為長吏所詿誤者,皆勿聽治。為什麽下麵的官吏們反而如此慘刻,這不是罔上不道嗎?


    嬰君還是做過地方官吏的,這些情況竟不了解麽?以前的確是如此,可是自從元狩年間張湯製定《沉命法》以來,所有官吏都奉行“多殺未必有功,卻至少一定無過”的策略了。燕萬年道。


    嬰齊低頭沉思,心裏一下子又晦暗了起來。說的是,當年在豫章郡時,豫章太守雖然不至於妄殺,治郡手段卻也沒有怎麽仁厚。他前幾天已經將這次益州三郡上呈的文書多數駁回,也得到了廷尉李種的讚同。現在文書已經下行,如果有人想要陷害自己,隻消引用《沉命法》去告發,自己就可能以“見知故縱”罪判處腰斬,一絲辯駁的可能都沒有。他感覺自己額頭沁出了汗珠。


    王譚沒有發覺嬰齊的不樂,道,對了,上次我們說的那件事,唉,已經沒必要麻煩嬰君了。


    嬰齊回過神來,哦,什麽事?


    燕萬年道,就是丁少君委托的那件事啊,嬰君忘了?


    嬰齊一驚,心頭微微有些失望,不需要我去了,怪不得這麽久沒有消息。也許丁外人找到了更好的人選,也許他終究是不放心自己,又也許,他找到了更好的妥善安置她的方式。那麽自己應該高興地祝福她,放下一顆懸念惴惴的心才是。於是他假裝毫不經意地說,哦,原來是那件事。我沒忘,不需要我幫忙了嗎?想必丁少君有了更好的辦法。他感覺自己的聲音仍是有點顫抖。


    王譚低沉著聲音說,自然不是。隻是再用不著了。上次我們和丁少君飲酒告別,那天晚上,丁少君去夕陰街修成裏看望他的心上人,卻發現她早已死在了床上,還有她的女侍。都是被勒死的。


    啊,嬰齊腦子轟的一聲,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天!怎麽又是這樣。凡是我對之付出了愛戀的,總是無一例外會得到這樣的結局。她們對這個世界的離別之絕望,就好像自己隻能無望地看著她們而無法接近之絕望一樣。這多少天來,他一直牽念的以為很快可以重見的那個故人,自己還沒來得及再見上一麵,又匆匆地告別了他。他曾在夜深時設想了千回,她見回,她見到他時會是如何的一種表情。他曾為自己設想的不同場景而流淚,他曾認為終有一日會有機會去印證自己設想中的場景,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他欠著她的情,雖然她辜負了他的感情,可是一個人不愛自己,那又有什麽辦法,那本不應當有任何過錯。她能那樣關心她不愛之人的安危,贈予他利劍。她在豫章縣最後一次離別他時,所奏的那曲歌詞,他現在仍記憶猶新。也許她一直仍是愛他的,她跟隨了丁外人來到長安,會不會抱著終於有一天還能見到他的夢想?她之拒絕他也完全出自她心底的善良:她忘卻他是有理由的,但是再次拋棄一個愛她的男人卻不再有理由。她在豫章縣廷唱的“時乖命蹇,忽相失兮;徙倚不樂,安絕悲兮”就是明證。他霎時又憶起了初次見到她時,她奏唱的曲子: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


    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


    秋時自零落,春月複芬芳。


    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


    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


    整篇歌詩似乎都是讖語。她在愛情正盛時,離他而去,為了“歡愛永相忘”而不得不忘的痛楚;現在她終於像落花一樣飄墮在陌生的長安城了,她死的時候沒有一個有力量的人在身邊。是誰這麽殘忍,殺了她?是誰?


    他突然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王譚和燕萬年相顧失色,他們沒想到眼前這個男子簌簌墮淚,而且喉嚨間突然發出這樣尖利的聲音。


    王譚勸慰道,嬰君,你冷靜點。我們也不知道是誰。


    一個家仆噔噔噔跑上露台,伏地道,主君,主母聽見你的聲音,叫臣來問問是什麽原因。


    嬰齊頭撇向一邊,擦幹了淚水,清了清嗓子,道,沒什麽事,告訴你的主母,說我們剛才談論公事,一時激動而已。不用掛懷。


    家仆點頭道,臣明白,請主君慢飲,保重玉體。


    嬰齊道,二位兄弟請原諒,剛才我一時失態,不過這消息的確太讓我驚訝了。


    我們都理解嬰君的感情,畢竟是……同鄉啊。唉。燕萬年也歎了一口氣。


    現在丁少君怎樣,他也沒有追查嗎?


    他哪裏敢?他的相好寄寓在修成裏,沒有長安戶籍的,平時根本不敢拋頭露麵。現在死了,也隻能偷偷安葬,除了我們兩個極為親近的朋友,沒有任何人知道。燕萬年道。


    嬰齊身體微微抖了一下,又深深歎了一口氣,嗯,我能想見丁少君的痛楚。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不過這件事還是應當查清楚,丁少君將她藏得那麽緊密,能有誰知道?況且他不是有叔嬸兩人在家幫忙看著麽?


    我也這樣問過,少君說他叔嬸兩個年紀大了,已經習慣了早早上床安寢,哪裏會知道。況且懾於少君的囑咐,他們輕易也不敢去後院多事。至於誰殺了她,怎麽發現她的,確實奇怪,因為除了你我,沒有其他人知道。王譚道。


    嬰齊凝視著他們的臉,知道他們沒有隱瞞什麽。是的,總有被人發現的可能。既然自己也在賽場上看見過她,那麽就不能擔保其他人不知道。想到這裏,他堅定地說,我也可以代丁少君察訪一下,以慰故人之情。


    燕萬年點點頭,嬰君在廷尉府,辦這事自然得天獨厚。不過我擔心就算查出也無濟於事。


    為什麽?王譚道。


    嬰齊道,燕萬年君懷疑大概是蓋長公主所為?如果是她,那麽查到了也不是沒有用,大漢的律令有明文,不管王侯將相,殺自家奴仆都算有罪,何況妸君並非奴仆。就算沒有戶籍,來長安看望親戚,也不能白白死了。


    王譚道,話雖然這麽講,不過涉及到蓋主的私人行徑,為了掩蓋,皇帝會出麵幹涉的。嬰君就不要自惹麻煩了。


    是啊,皇帝如果說有詔勿治,誰還有什麽話說。而這件事,皇帝一定是不願讓它到處傳揚的。燕萬年補充道。


    嬰齊頹然道,就算不敢對長公主這麽樣,但我們還是可以查查,究竟是不是她所為,如果是,她又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燕萬年道,嬰君說得有理,是否蓋主所為,我開始也這樣懷疑。不過少君說,第二天蓋主召見他時,神色並沒有大不悅的表現,隻是對他的心不在焉表示不滿。好像蓋主對此事毫不知曉。


    難道真不是長公主所為?嬰齊驚奇地說,那是怎麽回事呢?對了,妸君居住的房間裏丟失了什麽沒有?


    丟失很多財物,王譚道,據丁少君說,金銀器皿全部席卷而空。恐怕隻是劫盜貪圖財利,入室行竊,被主人發現,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將她殺死。


    嬰齊沉吟道,難就難在,即便是普通劫案,不到萬不得已,也沒法告官捕賊,以免讓蓋主聞知。他又歎了口氣,低頭沉默不語,心裏真是百感交集,不覺眼眶又濕潤了。該死的眼淚,怎麽總是這麽不爭氣,你看人家沈武府君,就不像你這樣婦人之仁。你長點誌氣罷。他這樣暗罵自己。


    嬰君不要難過。燕萬年道,我們不談這些,來,飲酒。你看,長安的風景多好,節日總給人不尋常的感受,要是天天過節就好了。


    王譚哈哈笑道,燕君怎麽像那幫普通百姓一樣,天天想著過節,是不是嫌肉沒吃夠?


    嬰齊道,二位兄弟都出身高門世族,想來也不會饞肉吃了。


    是啊,燕萬年道,王譚這豎子就愛逗趣——關於節日,我到底為什麽喜歡,還是說不出來,隻是看見百姓們興高采烈的,覺得人世間突然美好起來了。


    王譚揶揄地說,沒想到燕萬年君如此有仁厚胸懷,真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啊。


    嬰齊道,來,飲酒。我猜想萬年君不是這個意思。萬年君的感覺,其實我


    也有。我雖然出身不高,但也算是豫章富戶,吃肉不吃肉的,的確算不了什麽。而每次過節和皇上大赦,準許閭裏大鋪五日,椎牛篩酒,總是樂不可支。當時家叔常常笑我,又不是平日少了你的肉吃,看你高興的。我自己也不知所以,後來有一次看到一本《孔子家語》殘篇,才恍然覺有所悟。


    哦,嬰君明白了什麽?王譚和燕萬年都異口同聲道。


    嬰齊道,那書上說,有一年魯國舉行蠟祭,國民都聚集祖廟狂歡歌舞。孔子帶著一幫弟子去觀賞,笑著對子貢說,賜啊,你看見他們,心裏快樂嗎?子貢不屑地說,整個國家的人都瘋了,我看不出有什麽快樂。孔子教訓他道,唉,你懂得什麽啊?百日之勞,換來的不過是這一日的小小快樂,這是上天所賜予的恩澤,也是人生的意義所在啊。有張有弛,才不會覺得生活的單調啊!


    燕萬年點頭道,妙,實在是妙,聖人就是聖人,我心中正是這樣的感覺,節日能看見別人快樂,心裏莫名就很滿足,隻是個中原因無法形諸唇吻。


    王譚也咂了咂嘴,唉,嬰君你這麽一說,讓我想起來挺蒼涼的,生命艱難而易於滿足,盡在其中矣。看來節日不過是人生一點可笑的自慰品,他們痛苦於生存的勞頓,才費盡心思給自己找了這些許可憐的歡樂,這又有什麽值得高興呢。燕君,你說。


    你這豎子,又來煞風景了。罰酒。燕萬年把酒爵伸過去。


    嬰齊苦笑道,其實王君也說得不錯。不過沒有痛苦,快樂也不會那麽強烈;沒有快樂,痛苦也不會那麽強烈。兩者是相互作用的。他這樣說著,心中又是一陣痛楚,如果我不是那麽感受到了慕戀一個人的快樂,我現在會痛苦嗎?就算我當時慕戀而不得,我也是喜痛交雜的,如果我沒有愛的快樂,我又怎麽會這般難過。他站起身來,倚著露台的欄杆向南方張望,正是半陰半晴的日子,清風徐來,長安籠罩在一片石榴的海洋中,鮮紅鮮紅的,他想起了故鄉梅嶺山上的杜鵑花,也是這樣火紅的。他熟識的她卻莫名其妙死在火紅燦爛長安的一個陰沉的夜裏,那麽可愛的人……他的眼淚滴在酒爵裏,像泉水一樣不可遏製,他舉起酒爵,仰頭一口喝了下去。“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他在心裏默誦這幾句詩,暗道,我在這裏酌美酒,可是再也看不到你挾瑟上高台來清歌了!是哪個畜生殺了你,我一定要暗訪出來,將他腰斬作為對你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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