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辟兵自從京城下放到豫章郡做都尉以來,一直就很懊惱,他沒想到會發放到江南來當這個鳥官。他這輩子從未帶過兵,也沒有實際的基層吏治經驗,隻不過由於家族的蔭庇才得以封侯。雖然從小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論語》、《孝經》都背得爛熟,可那都是被動的,他自身並不喜歡。長大以後,他對官宦子弟爭著當侍郎、郎中這樣的官職也照樣毫無興趣。可是大漢的規矩,有多少大吏不是出身於郎官這種宮廷侍從之臣的呢?當然,也有另外一條路,就是從最基層的小吏幹起,經過多年的辛苦,累積功勞升遷,多次考核為優等,就可以被朝廷任命試守“劇郡” 。如果仍是合格,就有可能當上京兆尹,一直升到九卿,再升到禦史大夫,最後封侯拜相。可是高辟兵從出生起就沒有這興致。他現在還不到三十歲,可是體態肥碩臃腫,平生惟一的愛好就是下廚房。他對一些高尚的事物,比如當官發財完全漫不經心,可是對吃喝這套卻興致盎然,有時他還會引用《論語》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來為自己辯護。既然大漢的詔書都喜歡引經據典,來證明自己的正確,他為什麽不可以呢?他可以一整天在廚房裏鼓搗吃的喝的,家裏的廚子都被他趕跑了,就這樣,他把自己養得豐滿白嫩。但同時,也引起了他同母異父的妹妹史次倩的無比蔑視。


    史次倩在十六歲那年嫁給皇太子劉據,被封為“良娣”。本來也不是太子的正妃,可是因為她第二年就生了兒子,皇帝十分高興,特意禦臨太子居住的明光宮探視初生的孫兒,並親自賜名為劉進。那自然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日漸進步,明擺著,將來皇位終究會傳給他。母因子貴,這史次倩立刻就被扶正,當上了太子正妃。她的家族也立刻興旺發達起來了。一下子有四、五個兄弟得到蔭庇,當上了郎官侍從。他們的名字一古腦記載在光祿勳掌管的皇族名冊上,可以自由出入未央宮和長樂宮。


    高辟兵是史次倩母親和前夫的兒子。他們的母親名叫細兒,年輕時很漂亮明麗,家住長陵,早早就被長陵的高氏看上了。高氏是以前從齊國遷來的大族,家資巨萬。能嫁給高氏,細兒自然也是喜之不盡。


    細兒出嫁後也時常回娘家。有一天母女兩個商量一起去逛長安城,在長安的廚城門外,看到一個乞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城牆腳下曬太陽。時值春日,韶光駘蕩,空氣裏都帶著芬芳的氣息。那個乞丐的頭頂上,青色的細柳如線,不時地拂著他蓬亂而髒的頭發,他也一直埋頭專心致誌地捉著虱子。細兒經過他麵前,丟過幾枚五銖的銅錢,聲調沉悶地落在他的木碗裏。那乞丐好像被吵醒了好夢,猛的抬起頭,一瞥之下,眼睛突然發直了。這老翁滿麵皺紋,嘴巴張得老大,良久沒有閉攏。細兒心裏暗暗好笑,難道自己是這般的美貌,連這麽個乞丐都魂不守舍,乃至生起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良好心情麽?一般的乞丐由於生活的折磨,關注女人的那根神經幾乎都麻木了。細兒這時忍不住笑出聲來,對母親說,阿母,你看他……竟然對我目不轉睛呢。該不是也被女兒迷住了罷。母親看了看那乞丐,也得意地笑了,我們田家的細兒,自小就名揚三輔,五陵的富家少年哪個不神魂顛倒,何況一個乞丐呢!


    那乞丐聽見這母女倆在車上的對答,也嘎嘎地笑了,他張開缺了齒的大嘴道,這位姑娘雖美豔動人,可是也未必能讓老夫驚豔罷。老夫固然潦倒,年輕時卻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就算我近年天天坐在這門前,來來往往的婦人好女也不知見過多少。長安是天子的行在所,大漢的巨都,天下郡國的美女都在此雲集,老夫看了都很漠然。你這位姑娘之所以讓我失態,自然不是這個原因了。


    哦,細兒驚訝這老乞丐用詞竟然很文雅,不覺莞爾道,想不到這位老丈竟然有別的原因,那麽快說說看,到底怎麽回事?


    嗯,那老乞丐撣了撣前襟,目光向著遠處那如緞帶一般的渭水,似乎流露出一縷哀傷,道,金庭玉砌,老夫當年也不是沒踏過的。隻可惜世間的事就是這樣,隻算得了別人的成敗,卻算不了自己的命運。


    細兒轉首向母親道,這位老丈好大的口氣,開口閉口就是老夫,倒好像是卿大夫出身一般。看他這邋遢猥瑣的樣子,可有半點像富貴過的。


    母親倒嚴肅了起來,你這孩子可知道什麽?富貴榮華隨運而化,一向沒有萬世享用的道理。她指著那城門說,即便這廚城門內的西市,有多少王侯將相在那裏引頸受戮的?你且聽他講些什麽。說著,她已經下了車,對那乞丐說,我的小女無知,請先生不要見怪,明示端的。


    老乞丐微微露出喜色,你這位老媼倒是個明白人。實不相瞞,老夫乃河南郡人,自小拜滎陽留長卿為師,學習相術。後來遊學梁國,得到梁孝王的寵幸,留我在宮中,贈給我高爵。再後來梁孝王因為謀反事發,憂慮而死,我們這幫王宮的人也牽連得罪,我被判輸入中都官為鬼薪刑徒,三年刑滿以後,因為腿在服刑期間受傷,無處可去,想依附大族,做點小職事混碗飯吃,卻因為在王國任過職務,按照朝廷的《左官律》,在京城備受歧視。後來腿傷加重,成了個瘸子,隻好在這廚城門外乞討為生了。剛才見到你女兒,的確讓我眼睛一亮。不過我不是驚呆於她的美麗,而是指她的相貌,豐頤寬額,實在有大貴之征,貴不可言。我年少的時候,遍閱相書,悉心鑽研,如果這次我看錯了,那就不是我的錯,而是這世間的相書都是垃圾,應該全部燒掉了。


    細兒的母親疑惑道,先生所言實在讓人驚異,既然令師留長卿以相人有奇驗而名滿天下,我也不得不信。隻是她所嫁的長陵高氏,固然早先是齊地的豪族。然近幾十年來,也沒有做官至二千石以上的,所謂貴不可言,恐怕難以指盼罷?


    老乞丐笑了笑,我還指望田媼當上皇親,到時能依附以度殘生,區區二千石的官,也值得老夫開口嗎?我敢擔保,不到二十年,你女兒一定會當上皇帝的嶽母,她生的女兒一定是貴不可言。


    細兒的母親滿心歡喜,給了那乞丐一千錢,這次母女倆的長安之遊非常舒心。過了一年,細兒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高辟兵。她滿心指望下次再生個女兒,以應上那乞丐的預測,卻沒料到,再過得一年,她丈夫卻因病一命嗚呼了。細兒回家時怨恨道,母親你貪圖富貴,將我嫁給高氏,沒想到是個病鬼。你還相信那乞丐的昏話,說我將來生個女兒,一定會當皇後。這簡直太莫名其妙了。現在不但沒有富貴,卻落得做了寡婦的悲慘下場,都怪你們沒有眼光。


    看到女兒的悲傷痛苦,細兒的母親也有點悔恨,恰巧灞陵的大族子弟史步昌有一天浪遊長陵,偶然碰見了細兒,垂涎她的美貌,再打聽到她新近死了丈夫,心裏好不歡喜,立即下聘禮,將細兒娶去做了小妾。細兒過去不兩年,果然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叫史曼倩,小女兒叫史次倩,都長得很標致,特別是那次倩,十五歲的時候已經美貌異常,比她母親細兒當年尤其風光,豔名甚至傳到皇太子的東宮去了。皇太子派人來史家納聘,娶了回宮,封為良娣,地位僅次於皇帝給他立的正妃。細兒這才想起那乞丐的話,十分感激,派人去廚城門找他,想帶回家終生奉養,卻聽說早已在一個冬天凍死了,心裏嗟歎不已。


    次倩嫁給皇太子後,肚子倒也爭氣,次年就生下了皇太孫劉進,這時皇太子劉據把史氏的很多族人都招進太子宮,封為郎官。可惜次倩隻有姐姐,同產中沒有男性,未免感到遺憾。細兒這時突然想起當年和前夫生的兒子高辟兵,於是請求太子把高辟兵招進宮,拜為郎官或者侍郎。可是高辟兵卻很不成器。細兒一怒之下,請女兒次倩遊說皇太子,將高辟兵發到下麵的郡縣去做個實際管事的官職,以便積勞升遷。這時鄂邑蓋公主比較討皇帝喜歡,她暗暗諷勸丞相和禦史大夫,薦舉高辟兵為豫章郡都尉,掌管豫章郡四萬張強弩。


    次倩聽到這個任命,有點迷惑不解,這個同母異父的飯桶哥哥怎麽有能力任那麽重要的官職,甚至連皇太子也非常奇怪,因為他和鄂邑蓋公主不是同產親姐弟,一直是麵和心不和,她為什麽會這麽賣力地替自己安排親戚呢?


    高辟兵來了豫章郡,還是老樣子,幾乎沒辦過公事。每日仍是下廚做飯,吃飽喝足了,就躺在庭院的大榖樹下睡覺。丞屬掾吏們很著急,集體去拜見他,希望他能經常去官署坐曹處理政務。高辟兵光著個膀子,樂嗬嗬地說,諸君不知道,我這是“無為而治”啊。他臉上和胸脯上的肥肉不時地上下顫動,晶亮的汗水在肉的褶皺間閃爍遊走,哎,你們豫章怎麽會這麽熱的?他岔開話題了。


    掾吏們陪笑道,的確如此,豫章郡地處江南,城裏又有贛水流過,又濕又熱。我們這些下級官員都是本地人,習慣了炎熱。真羨慕都尉君從長安帝都來的。長安是非常的爽塏罷?


    那是,高辟兵笑笑,你們不知道,每次皇上下詔書,要列侯們歸國。那些封地在江南的列侯,無不悲傷歎氣的。還是長安好啊!他的綠豆眼望著都尉丞,公孫君,你在長安的陽陵長大,應該很清楚的了。


    那個叫公孫都的都尉丞笑道,的確,下吏剛來的時候,也適應不了這裏的燠熱,過了幾年也就習慣了。都尉君是皇太子的大舅子,住在長安的直城門邊麵向北闕的甲第,下吏曾經求家叔帶下吏去見識見識,可是家叔不肯,說下吏讀書太少,性格粗鄙,禮節不修,怕惹得皇族笑話。對了,都尉君來此,可見深受皇上重視,雖然辛苦點,可是皇上的信任,比什麽都強。剛才都尉君說無為而治,非常精辟。不過下吏側聞,皇上很早以來就愛好儒術,況且都尉君是皇親,自小也熟讀《論語》、《孝經》,儒學深厚,皇上喜歡以經義治國,以《春秋》斷獄,都尉君正好施展才華,以便將來躋升公卿的行列。黃老那一套,恐怕已經不合時宜了罷。


    高辟兵的笑容收斂了,他摸摸自己肥碩的胸脯,隨手一把汗甩了出去,險些甩到掾吏們的臉上。他不耐煩地說,《論語》、《孝經》是天下無人不讀的識字課本,哪裏是什麽專門的儒學了。我若喜歡儒學,難道不早早地去學那《詩經》、《儀禮》,當那清閑的博士,還跑到這蠻荒的地方來受罪?諸位不必再說了。無為而治未必就不能治好一郡,當年孝文皇帝不就是無為而治,令天下衣食滋殖、蒸蒸日上的嗎?即便是本朝的汲黯,擔任東海、淮陽兩郡的太守之時,也是天天躲在屋子裏睡覺,公事全部委任丞屬,年終考核卻也總在天下郡國前列。況且都尉的職任不比太守,本就不需要掌管行政事宜。當今天下太平,正是放馬於南山之陽的時候。我等隻需要清靜無為就行了。


    丞屬們見到高辟兵這樣懶洋洋的,又清楚他的背景,任職這個地方不過是做個樣子,撈取點升遷資本,於是怏怏地一哄而散,懶得理會他了。任由他關上門,在樹陰下喜滋滋地晾那一身肥肉。公孫都有些不快,他壓低聲音對其他掾吏說,沒想到都尉府這樣嚴密的軍事機構,現在每日隻看見嫋嫋炊煙,實在是丟臉之極。讓黔首們知道,真要笑掉大牙。再說,這事也實在奇怪,皇上怎麽會派這麽個人來掌管衝靈武庫的。


    掾吏們憤憤說,他是皇太子妃的哥哥,有什麽奇怪。公孫都拈了拈頜下稀疏的胡須,憂慮重重地說,諸君有所不知,近年來皇上寵愛鉤弋夫人,衛皇後家族早就沒什麽勢力了。皇太子也汲汲自危,日日憂懼。皇上怎麽又可能提拔一個懦夫擔任發弩都尉呢?況且,衝靈庫的安全與否,和我們每個人的職責有關,萬一發生意外,按照《置吏律》,他這個長官固然有罪當斬,我們這些下屬也一個跑不掉,都得為他陪葬了。


    掾吏們全都呆在那裏,臉色煞白,歎道,那隻有都尉丞君多費點心了。皇上近年來律令更換頻繁,的確讓人無所適從,而且用法太峭刻了,當年暴勝之公子被皇上任命為繡衣使者,持節來到我們豫章郡,發郡車騎甲士,監臨兩府,將太守、都尉及丞屬十多人當場斬首,至今回想起來都後怕。真怕皇上又派一個繡衣使者來,到時候,我們不知道還能否有幸保住這顆吃飯的家夥。現在梅嶺那邊盜賊聚集有數百人,我們也隻能封鎖消息,不敢讓長安知道。唉,都尉丞君何妨向令族叔公孫君侯打聽一下消息,探詢皇上派高辟兵來掌管衝靈庫的用意。


    公孫都皺起眉頭,疑問就在這裏,我堂兄公孫敬聲去年因為細事不謹,已經下廷尉獄了。家叔惶恐不安,曾向皇上請求,希望能以捕獲陽陵大俠朱安世,為堂兄贖罪。皇上念在家叔是皇後的姐夫麵上,答應了家叔的請求。現在家叔布置家吏,並以丞相府的名義發牒給天下郡縣,逐捕朱安世。皇上有個期限,如果不能在十月年終考核之前捕獲,我堂兄恐怕性命不保。說起來這新任都尉也跟我有點七彎八拐的姻親關係。家叔曾提起,皇上對家叔的政績不大滿意,對皇後和太子也很冷淡,本來應該下詔書褫奪他的印綬才對,可為什麽非但沒有那樣做,反而提拔和家叔有關的人擔任重要職位呢。你們想,如果在天下大亂的時候,無論什麽人,能握有衝靈庫的強弩利兵,都將是十分可怕的。


    掾吏們又七嘴八舌地交談了一會,好奇地問,這朱安世到底犯了什麽案子,竟讓皇上也這麽不安心,甚至要不惜委曲律令去答應令叔的要求。


    公孫都歎了口氣,這朱安世乃是名震長安甚至整個三輔的大俠,我很小的時候,就屢聞他的大名了。據說這人武功非常高強,而且熱心幫助困窘的黔首,因此有一幫五陵惡少對他非常仰慕,爭相為他賣命。如果有人得罪了他,根本不用吩咐,那些惡少年會及時斬了那個人的首級,而且也不向他表白。惡少年們這樣做,倒是挺有意思的。似乎他們並不想顯示幫忙殺人是在討好朱安世,相反,他們認為這樣不留姓名是應該的。如果幫了對方又去向對方邀寵倒顯得品德有虧,十分可鄙了。他的聲名達到極至的時候,連朝廷公卿都互相吹噓自己是朱安世的朋友,雖然他隻是個布衣,爵位還不到公乘,可是王侯們反爭相來巴結他。


    這也太沒有王法了。掾吏中有人怒道,人命至貴,誰能代天子致刑罰?怪不得皇上如此震怒,竟至於下詔書逐捕他這樣一個平民布衣。隻是我有一點不明白,如果皇上的詔書都對逐捕朱安世沒有效果,令叔難道會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以皇上那麽至尊無上的位置,何必要跟令叔討價還價?


    公孫都皺了皺眉頭,喃喃地說,這事確是越想越古怪,家叔怎麽會向皇上提出那樣的請求呢?他掃了掾吏們一眼,低聲道,這其中的關節我想不通,也許並沒那麽複雜……也許皇上並不想懲罰我堂兄,因此給家叔一個機會,好堵塞諫臣們的嘴巴罷。雖然皇上近年來對家叔不如以前那麽寵信,可是畢竟家叔跟了他那麽多年。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家叔就一直侍奉他,到今天都快五十年了。不管怎樣,這次一定要抓住朱安世,我堂兄的命才能保住。況且我們捕獲了皇上詔書名捕 的大盜,今年的考核無論如何能排在天下郡國前列,即便皇上又派出繡衣使者,我們有這樣的大功在前,這顆腦袋一定可以暫時保下來。


    掾吏們相視點頭,齊聲道,現在高府君既然不願意管事,我們一切都聽都尉丞君的吩咐。公孫都也笑著點點頭,抬腳邁出裏門。


    一個五十多歲的裏長從裏門旁邊的小屋裏走出來,跟在公孫都後麵,低聲下氣地打招呼,都尉丞君慢走,都尉丞君走好。公孫都好像忽然憶起了什麽,轉過身來,對裏長說,前幾日丞相府的牒文下達,命令豫章縣逐捕京師大盜朱安世,豫章縣令有沒有給你們轉發下達文書。


    裏長恭敬地說,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鄉正已經將它傳達給本鄉各亭、裏了,都尉丞君請看裏門上的匾書大字。那裏長說著,抬手指著裏門的門楣。隻見上麵果然釘了一塊木版,長三尺,寬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書幾行墨筆的大字: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豫章縣令德、決獄曹史武行丞事,告豫章縣各鄉、亭、市、裏:今詔書名捕三輔大盜朱安世,督盜賊史寫移詔書,書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轄各部界中,並明白大匾書寫此牒文,懸於各鄉、亭、市、裏高顯處,使吏民盡知之。


    下麵是另一塊同樣長短的大匾,上麵也是墨筆的大字:


    太始四年七月辛醜朔戊辰,丞相臣賀承製詔侍禦史曰:今逐驗捕治京師大盜賊朱安世,年四十五歲,為人:中狀、黃色、大頭、黑發有虯須、圓麵。書到,二千石遣無害都吏逐捕。禦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諸侯相,承書從事下當用者。


    公孫都滿意地點了點頭,問道,王德的手腳倒不慢。不過這個決獄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麽人?姓氏是什麽?怎麽他竟然“行丞事”? 原來的縣丞呢?


    裏長討好地說,都尉丞君有所不知,這個決獄曹掾吏武是縣令王公親自提拔的,他原來是本縣青雲裏的亭長,因為剛剛破獲一起疑難凶殺案,王公上書廷尉,請求嘉獎,廷尉報文,將他破格提拔為守縣丞的職位的。


    哦,公孫都驚訝地說,是不是那件衛府剽劫案,難道是他破獲的,我前兩天還聽說那案件極其複雜,恐怕沒這麽快結案的。


    裏長恭敬地說,那案件的確很複雜,當初縣廷幾個資深老吏費盡辛苦,一無所得。而衛府催逼又緊,縣令王公好不煩惱。虧得這個決獄曹掾吏武明智冷靜,才捕獲了一個叫韓孔的盜賊,查出那柄凶刀是韓孔的。不過據說這個韓孔雖然承認刀屬於自己,卻聲言那刀此前被竊,堅決否認自己殺過人。


    公孫都有點興致盎然了,他笑著吩咐裏長,你去拿幾張竹席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並不坐曹治事,我們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這裏幫你糾察來往的奸人算了。


    那裏長沒想到一個八百石的長吏肯這麽親切地和他這個小小的裏長聊天,臉上綻開了一朵菊花。他受寵若驚地應道,都尉丞君請稍候,小人這就去準備竹席瓜果。他說完退了兩步,急忙轉身跑進裏門,驚喜地大聲嚷道,老婆兒子,快,快好好準備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孫君肯蒞臨我們的寒舍做客。這可是祖輩幾世積德修來的光榮啊。快點把那陳年的米酒拿來招待公孫君。


    公孫都看著那裏長的背影,笑了笑,對掾吏們說,黔首們沒見過世麵,見了我這麽個小官就歡喜成這樣。要是在長安,我會覺得自己跟一個乞丐差不多。不過,你們可以看到,當官實在是有何等的榮耀啊!他仰首歎了口氣,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會出什麽差錯才好。


    掾吏們麵麵相覷,都不約而同露出了為難之色,他們低聲道,都尉丞君可是八百石的長吏,這樣……似乎不大好罷。朝廷早就規定,二百石以上的長吏,進入裏門,官服都應該穿戴整齊。今天君要和一個裏長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見,向上麵告上一狀,說君不顧及朝廷體麵,公然混跡在一群普通的黔首中間,有損朝廷的威望,那恐怕會有麻煩的。


    公孫都笑了,諸君不要太過慮了。其實剛才我們一起去拜見的高府君雖然疏懶無聊,他那句話卻不是沒道理的,皇上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麽方法,隻要你能保證地方上平靜無事,官職就能步步高升,何必一定要拘泥小節呢?的確,在黔首們麵前注重官儀是必要的,但是有時候做出一副親民的樣子,收買民心,也未必對治事沒有好處啊。況且我現在想知道那個行丞事的小吏到底有什麽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長斷案,那麽對我們會很有用處。我聽說朱安世現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廣陵國一帶活動。而廣陵王和下沙侯衛益壽一向關係密切,要抓捕這個朱安世,我們需要拉攏幾個能幹的獄吏才行。


    他們正說著話,這時裏巷一陣喧動,隻見剛才還空蕩蕩的裏門,已經擠滿了人頭。不管是居住在裏門左邊的窮人,還是居住在右邊的富人,都一個個呆傻而豔羨地看著公孫都和裏長一家。裏長滿臉洋溢著欣喜,虛張聲勢地嗬斥道,都回去,有什麽熱鬧好看,都尉丞君今天特意來到我們南浦裏視察治安,我們南浦裏都應該感到無上光榮,但不要妨礙了都尉丞君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懸在裏門上方的木匾,看見沒有,都尉丞君奉皇上的詔書,來逐捕京輔大盜朱安世。你們擠在這裏,搞得這麽混亂,如果有奸人混跡在中間,就難以發覺。抓不到奸人,就是廢格詔書,要殺頭的。你們數數,有幾個頭可以殺。


    伸出裏門的腦袋們漸漸縮回去了,不一會兒,隻剩下滿臉喜氣的裏長一家五口,手腳利索地把竹席子鋪在裏門口一棵冠如車蓋的大柚子樹下,客氣地謙讓道,請都尉丞君東向坐。公孫都點點頭,也不客氣,爽快地坐下,隨行的幾個掾吏也都南向坐好。公孫都問裏長道,我要繼續問你剛才的問題。剛才你說的衛府剽劫案,我覺得不解,這樣一個小小案件,怎麽竟然鬧得滿城風雨呢?難道真要變天了。


    裏長諾諾連聲,我也不清楚。隻是據說太守陳府君屢次為此案發文,切責縣廷。大家都相互傳聞,衛府被貶官來此,估計想借這事發泄鬱悶呢。


    公孫都點點頭,環視了一下掾吏們,我總覺得衛府離倒黴的日子不遠。一個罷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實一點兒,夾著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時向長安報告的。倘若皇上聽到他如此逍遙快活,一怒之下下詔全部收捕,那不是什麽都沒了麽?嘿嘿,也好,像他那麽大的家族,真要全家收捕,區區縣廷的人手顯然不夠,我正好發節征調都尉府車騎幫忙。據說衛府財寶很不少,當年就因為貪墨而革職的。皇上一時心軟,不忍誅殺,才給他一條活路。不過,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發財的機會。說完,他幹笑了兩聲,看著裏長,你剛才說到那個決獄曹掾吏武,他姓什麽?以前可有什麽政績?


    裏長說,他姓沈。原來隻是一個亭長,做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逐捕盜賊上沒看出有什麽過人的地方。相反,自從他治理青雲亭以來,青雲裏的治安一向很壞。就連過往的官吏,路過青雲亭停宿,都抱怨亭舍肮髒陰暗,主管的亭長不大能夠勝任吏職。縣令王公也一度很惱火,不過因為他在任時畢竟沒出過什麽大的紕漏,本縣的退職老吏李順又一直舉薦他吏材明敏,並願以首級擔保,所以王公才勉強將他留用。都尉丞君怎麽對他如此感興趣。


    哦,我對有才幹的人一向欽佩。公孫都笑道,治獄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夠勝任的。相反,灑掃庭除、送往迎來之類亭長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這個代理縣丞沈武果然吏事明敏,那當初讓他當一個亭長實在是可惜了。我一定會勸說高府君移書郡守,保舉他升遷的。


    裏長恭維道,都尉丞君的見解實在太有道理了。所以這次縣令王公特意提拔他來辦案,可是縣廷的獄吏們都很看他不起。他的家境又很一般,去年的家產核查隻有四萬錢不到。按正常的規矩,是不允許為吏的,仍然是老獄吏李順死活要保舉他。再加上當今天子放寬了計資為吏的政策,他才勉強呆了下來。他現在還小,當初為亭長時才十五歲多一點,現在快有二十了罷。


    公孫都又驚訝道,啊,這麽年輕。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獄吏們會看他不起。不過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們連連稱是,悄悄勸道,都尉丞君,我們該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卻也並非節日,雖然我們穿的不是公服,可是無故聚集飲酒,畢竟是有幹律法的。


    公孫都點點頭,正要起身,隻看見遠處突然煙塵騰起,大道的盡處,突然出現幾輛馬車,朝他們坐的方向疾馳而來,看過去每輛車都是駟馬駕。他們坐著飲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裏,閭裏的門和贛江平行。右側靠江的地帶是條筆直的馳道,寬大約六丈有餘,可以並排馳行數輛馬車。馳道兩旁樹木參天,遮蔽不見白日,這是方便長安文書傳達到都尉府的惟一幹道。那些車奔馳得十分快,平常隻有送軍書和傳達天子駕崩詔令時,所發的郵傳車能有這樣的速度。隻聽得那幾輛馬車的車轂聲,伴著高大的楊樹葉子相碰的嘩啦嘩啦的響聲,眨眼間就到了麵前。


    公孫都霍的一聲站起來,倚著大柚子樹,高聲喝道,哪來的車馬,竟敢妄行官道,趕快停下!有出入津關的符節沒有?趕快交出來查驗。


    掾吏們也站起來,笑道,估計又是哪個富商大賈不顧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馳行遊獵了。不過奇怪,他們馳來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獵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麵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麽方向,公孫都說,這回一定要讓他們大出血。看這車馬的豪華架式,車主肯定家資巨萬啊!他回頭笑了笑,我們要發點小財了。這種違背律令的商賈是絕對不敢上告我們貪墨的,他們的錢不要白不要。他說著,轉過頭去,眼光又向前掃視,突然,他的臉色變了。


    隻見那五六輛車緩緩停在那裏,突然車蓋同時從後麵掀翻了。每輛車上站著三個黑布蒙頭的壯漢,腰間掛著長劍,但是每人手中都握著一張巨大的大黃肩射弩。弩的機括就扣在他們的手指裏,羽箭的箭括頂在肩膀上,弓弦繃得筆直,箭鏃指著前方,閃爍著陰冷嗜血的光芒。


    公孫都頓時麵如土色,他知道這種大黃肩射連發弩的威力,如此近距離的擊發,就算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將他穿透,釘在身後的柚子樹上。即便是在戰場,擅長騎射的匈奴人,遠遠看見漢軍的大黃弩部隊也要退避三舍。公孫都嘶聲道,你們是什麽人?敢於攻殺長吏麽?他的手抖抖索索地從衣袖裏掣出一個一寸見方的銅印,上麵係著墨色的綬帶。我可不是一般的閭裏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孫都,八百石長吏,這是我的印綬,絕對沒有欺騙,你們這夥刑徒識相點,趕快下車束手就擒,還可能免去死罪。否則的話,你們應當知道,擊殺長吏是要族誅的。


    掾吏們也都麵色慘白,凝立在那裏,對對對,他們齊齊張口結舌道,我們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屬……吏,今天休沐,沒……沒有穿著公服。都尉丞君叫……你們下車。你們就聽從了罷。這最後一句簡直變成了哀求。


    裏長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動,有公孫都在這裏,也沒他說話的份。漢家的法律極嚴,官吏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一個小小的亭長,就可以隨意扣壓黔首們的車馬財物。所以一般平民見了官吏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以興奮一個月了。公孫都深知這點,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許這幫蟊賊就放了他們一馬也未可知。所以雖是這樣千鈞一發的關頭,他仍然要強振官威,企圖嚇住對方。


    那第一輛車的禦者這時跳了下來,他拔出腰間的長劍,哈哈笑了一聲,道,一個八百石的都尉丞就這樣趾高氣揚,真是讓人駭異。他中等身材,聲音沙啞,臉上也蒙著黑布,頭上沒戴頭巾,隻斜斜地挽了個髻子。不過今天我還真不是來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正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劍指了指那幾個強打精神的掾吏,這幾個帶著不方便,射殺了罷。他的話音剛落,隻聽得嗡嗡幾聲弓弦響,那幾個掾吏身上各中一箭,由於弩的力量太大,他們的身子都向後飛了出去,釘在了土地上。隨著箭頭插入土地的沉悶聲音,一縷縷輕煙冉冉地揚了起來。他們身上的箭孔也不失時機地噴射出鮮紅色的柱狀血液,遠遠望去,如霧如霰。


    公孫都看到這景況,兩腿如篩糠一般,哪裏還敢出聲。他的手已經握不住那讓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聲,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麵客迅疾走過來,用劍尖挑起印上的綬帶,嘿嘿,印都不要了,你這個都尉丞還能當嗎?先捆了。另兩個蒙麵的漢子奔過來,將公孫都反綁了。公孫都這時已經完全說不出話,樹葉縫裏透過的斑駁日光照在他鯰魚般的眼睛上,使他的臉看上去像張死人的臉,沒有一絲的生氣。


    提劍的漢子沉著聲音吩咐道,快點下車,盡快結束一切事宜。五六輛車上的漢子們全都跳下。這時,那趴在地下的裏長突然竄起來,連連嘶聲狂呼道,有賊盜——有賊盜。伴著聲音,他轉身往裏門的方向狂奔。這下變故當真猝然,提劍的漢子竟忘了命令射箭,隻是本能地抬腳追了上去。但是已經晚了,裏長一踏進去,馬上把裏門一關,咣當一聲,上了閂。


    提劍的漢子大怒,他知道整個裏起碼有五十戶人家,按每戶人家五口人計算,有二百五十人左右。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碼有三分之一強。而且他們也不是完全的烏合之眾,每年農閑季節都無一例外地會接受軍事訓練。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劍。雖然他們的武器比較粗笨,然而以多敵寡,還是會讓這夥不速之客們很麻煩的。


    那漢子怒而回轉身,一把揪起裏長的老婆。這個老媼和她三個弱子也已經癱成了一團。他把劍橫在老媼的脖子上,叫道,趕快開門,否則我把這四個人全部殺了。話音剛落,隻聽得裏門內傳來鼓聲,然後是一片喧嘩聲,裏門右邊的角樓上出現了人頭。看來裏長絲毫不理會他,已經擊鼓宣告有盜賊侵入了。提劍的漢子煩惱異常,他有點後悔,當初怎麽沒下令先射殺了那裏長。讓他跑進去,實在是太壞事了。警賊鼓一響,立即會驚動周圍的鄉、亭,等官吏們一趕來,他們的行動無疑就會完蛋。這個裏長真是太他媽的敬業了,為了本職工作,連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當然他也知道,裏長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裏長投降,日後他本人不但會判腰斬,而且牽連到老婆、孩子、父母、同產兄弟全部要流放。憤懣之餘,他都有點呆了。這時另外一個漢子走過來,左手一把揪住裏長老婆的頭發,右手長劍一揮,隻聽得卡嚓一聲,就將那老媼的首級硬生生割下,一腳將屍體蹬到一旁。老媼頸部的血管縮了進去,血液像噴泉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響,濺滿了他的衣服。那三個兒子目睹母親的慘狀,全都發出驚恐的嚎叫。那漢子殺得性起,奔上去一劍一個,三個稚弱的首級全部滾落在灰撲撲的黃土上。剛才還歡天喜地的裏長一家,現在四個已變成了無頭屍體。


    提劍的漢子歎了口氣,彎腰拾起那首級,將它們一個一個從裏門上方扔了進去。就聽裏門內一陣雜亂的喧嘩聲,咣當一聲,門又開了。裏長出現在門口,他握著一枝長戟,哭號道,該死的賊盜,老子跟你們拚了,大家一起上啊,漢家律法,捕斬賊盜一人,賜爵一級,賞錢一萬。他身後跟著一群百姓,每個人手裏都拿著刀劍,衝了出來。


    提劍的漢子歎道,我就知道你們沉不住氣。不過要想要拿我們的命去換取爵位金錢,可真是異想天開。他大喝一聲,放箭。霎時箭如飛蝗,迎頭的十多個人立刻撲倒在地。提劍的漢子大踏步奔向裏門。他的那些隨從們皆左手握弩,右手執劍,蜂擁著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懶洋洋地躺在樹底下打瞌睡。太陽似火球一樣懸在樹的上空,他的竹榻邊到處都是鮮紅的榖樹果實。金龜子也在他頭上的樹葉叢裏嚶嚶亂飛。可是這一點都不影響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軀幾乎把竹榻的每個縫隙都填滿了,嘴邊還汪著一道晶亮的涎水,掛在亂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著回了長安的美夢。長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這樣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宮或者五柞宮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宮的漸台上去睡午覺。漸台那麽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滄池的中央,陰涼的水氣將其氤氳環抱,一覺醒來,俯視著清泠的滄池之波,看那池魚空遊在澄碧的水中,覺得遍身都是涼意,胃口頓時大開。不象在這悶熱的豫章縣,熱得人簡直沒有胃口。另外,跟著妹妹去長楊宮也很愜意,那裏的楊樹真大真高,實在難以想像,幾百株楊樹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綠色。金黃的屋簷在綠色中點綴著,讓人覺得所到的並非人間。雖然這樣的遊玩不能常有,必須皇上詔準。可是,總比在這燠熱的榖樹底下永無出頭之日的好。想著想著,高辟兵在夢中竟然哭了起來。等他哭得睜不開眼睛,想抹抹眼淚時,發覺身邊已經圍了很多人。


    你們怎麽又來了。高辟兵眯縫著眼大聲嗬斥道,不是說了,公事你們看著辦就行了嗎?


    話還沒說完,突然臉上一熱,一個巴掌印在了臉頰上。他仔細睜大眼睛一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黃臉漢子,提著一柄劍站在他跟前,劍尖上血滴跳躍,像象荷葉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們是誰,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經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給我老實點。門外有車騎圍住了整個南浦裏,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縣,你是惟一二千石級別的長官,沒人敢不聽從你的命令,你現在跟我們合作,可以保證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裏,鮮血像蚯蚓一樣蜿蜒爬出,但速度極快。他用手一抹,登時殺豬般嚎叫起來,你們是什麽人。你可知道漢家法律,毆打長吏是要腰斬的。他說完這句,又感覺有點兒不對,因為麵前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的臉都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點譏嘲。這種神情他隻在同母異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臉上見過。從小到大,身邊的其他人對他都是畢恭畢敬的。他雖然椎魯,也知道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那扇他一巴掌的少年歪著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讓人有種難以言傳的厭惡和恐懼。這樣的麵孔他在都官獄裏見過,是張刑徒的臉孔,是那種熱衷於好勇鬥狠的惡少年,鎮日腰上佩著刀劍,甚至走路都持著弓,一副隨時想挑釁別人的神態,當年公孫敬聲帶他去監獄鞭笞犯人取樂時,曾多次見到。他知道落在這樣的人手裏沒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著,那個少年並不饒過他,怪笑道,你這死肥豬,還他媽的是皇親國戚呢,老子小時候還真見過你,就住在北闕外的戚裏……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臉漲得通紅,囁嚅道,家父早就歿了。那少年變了臉,啪的又抽了他一個耳光。媽的,敢不叫?他怒道,現在我就是你父親,快叫阿翁。高辟兵低著頭,囁嚅道,阿翁。少年得意地踢他一腳,拜見阿翁哪能站著,跪下。旁邊的幾個漢子也哈哈笑了起來。這時那中年漢子走過來,嗬斥道,王幹將,你做什麽,不要壞了大事,你們都趕快隱蔽到牆垛下麵,裝好弩箭。外麵全是縣吏,雖然他們的兵器和材質都很泛泛,不難對付。可是一旦驚動都尉府的郡兵,我們就真的插翅難飛了。


    那少年有點不大情願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道,都尉都在我們手上,他們發什麽鳥郡兵?按照律令,沒有都尉本人的印綬,和太守、都尉兩府的節信,郡兵是萬萬發不動的。就憑這縣廷的幾個小吏,能把我們怎麽樣?他們絕不敢冒這個險。郡尉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下屬們都要連坐。他們不會都不想要腦袋罷?


    那中年人道,雖然你也懂點律令,算是得了家傳,可是你別忘了,即便沒有郡都尉的印綬和節信,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當然他們未必有膽量。不過,我們到這裏不是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這麽一頭肥豬,有什麽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這樣的,倘若我們當場擊殺了那裏長一家。神不知鬼不覺進了裏門,抓住這個白胖子,奪了他的符節,這時衝靈庫的幾萬張強弩已經在我們手裏,還怕他不屈服。他丟了武庫,皇帝一定會將他陵遲處死,就連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皇帝這回倒真算找到一個借口,可以一股腦殺掉他一直想殺的人了。枉大王這麽信任你,原來你這個京輔大俠也是徒有……啊……


    那少年還沒說完,一柄劍已經貫穿了他的胸膛,他最後一句話並沒說完,隻有幾個支離破碎的字伴著血液仰天吐了出來,化為一叢紅霧。那中年漢子冷笑道,連你阿翁王溫舒當年也要對我客氣三分,何況你這個該死的刑徒。他一腳蹬開那少年的屍體,抽出劍,大聲道,不聽命令者,就是榜樣。現在首要任務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來威脅王德,他正在裏門外,包圍我們的大約有三百餘縣吏,革車二十乘。我們盡量拖延時間,跟我們約好的梅嶺群雄們就要到了,等到他們來裏應外合,翦滅這些縣吏,下一步就好辦了。


    院子裏登時腳步雜遝,那中年漢子攀上闕樓,向外喊道,請縣令王公進來談話,否則我將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孫都的首級。你們都知道《賊律》,凡是丟失長吏的,全部連坐處死。如果你們不想死,就趕快進來談判。我們來此隻為求財,並不想胡亂殺人。


    外麵正當裏門是一排兵車,王德憑著車軾,滿臉烏黑和焦慮,他沒想到小小的豫章縣一下子發生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帶著哭腔問身旁的那個還似乎一臉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當了數年焦頭爛額的亭長,現在代理行使縣丞權力的三百石長吏小武。


    本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縣廷也不上班。王德正光著身子,和妻子在家做那男女之事,平時他是沒多少閑情逸致玩這個的。他在這個縣令的職位上幹了五年,按規定可以調遷職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習慣這裏燠熱的氣候。但是一個家無背景的官吏,在什麽地方任職,都是丞相、禦史兩大府決定的,由不得他討價還價。除非他不幹了。可是不幹隻是隨便說說的話,從縣小吏升遷到六百石的長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時間,就為了當官可以享受那份讓百姓敬畏的虛榮,實際上卻要時刻小心翼翼。特別是近幾年皇上性情乖戾,地方官時不時會因小過錯砍掉腦袋,他也生怕自己一時的不謹慎,就把命丟了,是以平時辦公一絲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親熱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今天天氣很熱,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下,倒也有習習涼風吹來,好不愜意,他妻子就纏著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確,看這個官當的,都差點讓妻子守活寡了。於是興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沒想到還沒弄幾下,突然聽到遠處桴鼓不絕,嚇得他哆嗦一下,一泄如注。他立刻爬起來喊家仆,快,去看一下怎麽回事?妻子很不滿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這樣慌亂不樂?王德滿是歉意地說,這官真當不得了,天天膽戰心驚的,還不如回家種地。衛府那案子的文書太守府還沒報批,已經讓我焦頭爛額。這平白無故又哪來的鼓聲,真他媽的讓人心驚肉跳。難道梅嶺群盜真的敢來攻擊縣廷。他話音剛落,鼓聲突然停了,妻子很歡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憂慮,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敲鼓玩耍罷。王德拍拍妻子的背,歎了口氣,尋常人家的鼓,哪有這樣大的聲音,隻有裏門內的警賊鼓才敲得出來。況且無故敲鼓是犯法的,罰金四兩,黔首們哪敢這般隨便。


    他這樣說著,家仆已經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說,主君趕快,大事不好,剛才縣廷值班掾吏來報,有不知何處來的群盜,大約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孫君,請主君趕快行動。


    王德腦袋嗡的一聲,險些沒暈倒。他強打精神,駕車急趨縣廷官署,立即發下符節,征調所有縣吏和兵車,馳圍南浦裏,趕到那裏,已經是滿地屍首橫集了。他站在兵車上,手足發顫,知道自家性命已經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將這夥群盜全殲,否則不但別想升職,就連除罪也難。都尉如果被劫去或者性命不保,那意味著他的腦袋也將不保。金黃的旗幟在他頭上嘩嘩地晃蕩,細細的流蘇在他麵前閃爍,他忽然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明廷不要驚慌。小武趕快扶住他,安慰道,現在關鍵是要保持鎮定。依下吏看,這夥群盜不那麽簡單,下吏剛才察看屍體,發現他們所中的箭皆非本地所製。他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請看,此箭的箭頭,尺度這麽長,達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鏃是銅鑄的,箭鋌卻是鐵鑄,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機發射的飛虻矢,力道十分強勁,所以都尉的幾個掾吏,竟連身子都被釘在了地上。除了邊疆諸郡為了抵禦外寇,一般郡縣是沒有也不允許儲藏這種箭矢的。可見這次群盜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強大的群盜,即便是守吏防禦有失,按律令也可以減免罪責。明廷不用太擔心了。


    王德聽到了這話,心下稍安。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道,李順先生果然沒有看錯人,如今這事我交你全權負責。即便最後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縣長吏,難以推脫罪責。你看現在怎麽辦才好。


    多謝明廷厚愛,小武說,現在關鍵是命令群吏,將弓弩持滿,射住裏門,不讓群盜出來。然後發下號令,每捕斬賊盜一名,賜爵位一級。不願要爵位的,按照《賊律》,可以賞錢二萬。我們幹脆將今年縣廷的歲入贏餘拿出,號令每斬首一人,賞錢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價也不能讓他們走了一個。捕盜吏每五人一組,若組中有人員損失,而不能斬獲相當的群盜首級來補償的,按照律令,全部應當罰戍邊二年,罰金四兩。賞罰分明,必能讓他們齊心協力,全殲盜賊。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來,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熟悉捕斬方略,當初我讓你當亭長,真是有眼無珠。你趕快宣布罷。不過這賊盜首領要我進去談判,我怎麽應付,萬一他們擊殺了高府君,按照律令,我們還是罪責難脫啊。


    小武歎道,非常時期就隻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走,群盜又一無損失,全身而退,我們不但自己的腦袋保不住,家人都要連坐。如今也隻有賭一次,我猜想他們未必敢輕易擊殺人質。這次的劫持也似乎並非求財那麽簡單。我們先做好準備再說。


    王德點點頭,從腰間解下縣令印綬,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現在我就委任你行縣令事,全權代表我處理這裏的一切事物。


    小武說,既然明廷有令,下吏就不客氣了。他接過印綬,解開墨綠色的綬帶,將它認真係在自己左肘上,然後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聲拔出佩劍,揚起,劍尖指著左手肘下晃蕩的印信,大聲喊道,諸君聽令,王明廷身體有恙,命令我代行縣令事,印綬在此,有不聽令者,立刻斬首。


    南浦裏的院子裏,領頭的中年漢子有點煩躁了。他急促地踱來踱去,嘴裏罵道,沒想到這王德軟硬不吃,難道我真的就宰了這頭肥豬不成。宰了他,衝靈庫的強弩還是得不到。看來王德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來人,把這兩個人推到闕樓上,我量他們也不敢強攻,拖延到梅嶺群俠一來,事情就好辦了。外麵好像也沒多大動靜,難道王德這麽鎮靜?真是活見鬼了。


    這時外麵突然一陣喧嘩,幾個漢子跳下牆頭,說,王德的乘車後退了,好像換了一個少年男子在指揮縣吏。他肘上係上了王德的印信,正在發號施令呢。中年漢子驚訝地叫了一聲,轉身就往牆頭跑去,隻聽得颼颼的聲音,弦聲大作,幾枝羽箭已經射了進來,釘在院子裏榖樹的樹幹上,樹冠一陣晃動,落下幾個鮮紅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濺。


    中年漢子又驚訝又煩躁,王德這田舍奴叫了什麽人來指揮,竟然命令縣吏射箭,簡直是瘋了,難道真的不怕我殺害人質。我在長安曾幹過無數起劫持列侯和關內侯的買賣。三輔的二千石最後沒有不乖乖聽從我的要求交錢贖人的——難道那下令的人完全不懂律令,隻知一味蠻幹嗎?如果他們的上司死了,他們還想保住腦袋不成。


    他馬上提過一塊盾牌,爬上闕樓,往裏門外望。隻見整個裏四周煙塵滾滾,數十輛兵車環圍著,裏門正中的兵車上一個少年,左手握著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劍。他身旁圍著三層軍吏,遠處還有一大群百姓,持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觀望。最前麵的軍吏們引弓待發,中間的握盾牌持刀劍,後麵的持戈戟。這小子還挺懂布陣的,中年漢子心想,不過也許是擺來嚇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縣令說話。


    那少年仰起頭,望著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朱安世,你竟果真跑到豫章郡來劫掠。你聽著,我是豫章縣治獄曹令史沈武,現在行縣令事。我暫時不想和你們這幫群盜多羅嗦,現在你請高府君上樓,我有話和府君說。


    朱安世心裏暗暗高興,不管你是什麽人,隻要你心裏還想著上司,就不敢隨便動手。這是我多年得來的血的經驗。天漢三年,我在雲陽縣甘泉裏綁架成安侯韓延年,要求贖金三百萬,左馮翊殷周率領幾十輛兵車將我包圍在一個院子裏,他幾次想下令強攻,都在我的威脅下和韓延年家人的懇求下改變了主意。元封三年,我還曾劫持過水衡都尉閻奉,要求贖金千金,那時王溫舒當京兆尹,他是個有名的惡棍,當時他站在衝車上威脅我,要將我族滅。但是懾於皇帝一定不能傷害閻奉的詔令,這個聞名天下的酷吏竟然向我屈服了。我他媽的當時還真是嚇得滿頭大汗呢。看來老子天生就是幹這行的命,運氣好,連王酷吏都奈何我不得,何況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他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闕上來。


    高辟兵站在城闕上,俯視著他的吏民,兩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褲子都尿濕了,朱安世站在他身後,一直捏著鼻子。他看著下麵的軍吏和旗幟,有氣無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說話,千萬不要射箭。射傷了本府,你們擔當不起,全部要坐法斬首。


    小武仰頭凝視著高辟兵的窩囊樣子,心裏有點好笑。不過他腦子裏也在激烈權衡。這些群盜顯然不是一般的人,從他們弩機發射的飛虻箭來看,可能有很大的後台。如果放走了他們,鬧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強攻,人質沒了,自己個人的腦袋也不保。真是兩難,長安那幫沒腦子的家夥,他媽的怎麽定律令的,這不是讓人拘手拘腳麽。劫持人質這種事,不管是劫持的什麽人,都不應該和他們討價還價,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裏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們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朝廷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難道還想活著出去嗎。小武大聲道,而且,我現在代理縣令事,奉國家律令討賊,怎麽可能因為一個都尉的緣故縱容你們,豈非上負天子,下負黎民。這次放了你們,以後豫章縣將不得安寧。他猛地揚起手中長劍,卡嚓一聲斬下車廂的一個角,用袖子掩起臉,號啕大哭,淚飛如雨。他邊哭邊目視著高辟兵,悲傷地說,高府君,下吏無能為力了。即便是想救府君,其奈國法何?府君任國家重職,受天子洪恩,一門卿相,朱輪華轂,又是皇親國戚,居甲第,出省禁,享盡榮華,這回該是報答天子的時候了……他閉起眼睛,仰天長歎了一聲,然後舉起劍,厲聲下令道,給我擂鼓前進,強衝裏門,急擊賊盜,一個都不能放過。


    朱安世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一時呆在那裏,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隻聽得下麵鼓聲轟鳴,呐喊聲此起彼伏,箭矢大作,闕樓的楹柱上已經中了數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倉惶跳下,對屬下道,那豎子是個瘋子,快給我集中目標,將他射死。群盜們也慌亂了,爬到牆頭,往外狂放箭。但是他們的箭矢數量有限,雖然弩機的力量強大,有的甚至穿透了縣吏們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卻禁不起縣吏們的人多。而且還有很多黔首百姓,希望能斬首升爵,也來幫助縣吏攻擊。隻見空中各種尺寸的箭矢如雨,射進院子裏來,牆頭上頓時倒斃了不少屍體。有的賊盜內心充滿了恐懼,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俠,那少年早已躲到隊伍後麵,前麵一排都是盾牌,我們的箭矢也射光了。沒有長兵,光憑刀劍怎麽跟他們打啊。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從沒這麽失敗過,他一把扯過高辟兵,將其推到牆頭上,大聲吼道,你們射罷,射死你們的長吏罷。他的話音未落,隻感覺到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掌中抖了幾下,頓時像個裝滿了肉的布袋,沒了重心,仰麵栽倒了下來,滑在他臂彎裏,那重量差點將他的手臂壓折。朱安世大驚,原來一瞬間的功夫,高辟兵臉上和前胸已經中了七八支羽箭。他連抽搐的時間都沒有,就一命嗚呼了。血從上半身的各個部位汩汩湧出,饒是朱安世平生見多識廣,見這情景也恐懼萬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點呆了,忽然跳起來,提起劍奔到公孫都麵前,兜頭就是一陣猛砍,他覺得這時隻有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恐懼。他的腦子似乎已經變得空白,隻能聽見劍在骨頭和血肉間衝擊的聲音。他一連剁了幾百劍,似乎變成了一個廚子,在聚精會神地剁肉餡。他就這樣細致地操作,然後忽然覺得腿上一疼,跪了下去。一大群縣吏衝了進來,將他踢倒,反剪了他的雙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這才回過神來,呆呆地望著院內已經湧進的大批縣吏,沒有一絲表情。那在兵車上指揮的少年赫然列在其中,他麵色凝重地走近,看見高辟兵的屍體,疾步跑上去,撫屍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無能,沒有盡到保護你的責任,但是元凶已經捕獲,你也可告慰於九泉了。過了好一陣子,他回過頭來,淚眼朦朧地盯著朱安世。


    沒想到名震三輔的大俠朱安世就是這副模樣。小武冷冷地說,真是令人好生失望。他站起身來,圍著朱安世踱了兩圈,我曾經很景仰俠客的,小時候聽說了不少關於俠客的故事,他們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可跟你毫無聯係。無論是朱家、劇孟,還是田仲、郭解,都有他們的行事 準則,不妄殺無辜,不恃強淩弱,慷慨肯為人死,毀家紓難,而惟恐人知。像你這樣的雞鳴狗盜,當真玷汙俠客的聲名。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幹的小子,你懂個屁,倘若我當時心狠一點,早早射殺了那裏長一家,哪裏會讓他有機會擊鼓,我們又怎會讓人發覺。事已至此,要殺便殺。隻可惜你畢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也不會活得太長。我們可以趕在今年冬天一起斬首罷。


    小武哼了一聲,你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隻會死得更慘,家裏還得連坐。況且,我敢說,你也並非普通賊盜。倘若我從中查出了一個謀反案件,那麽即便沒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於過。說不定皇上開恩,不但不砍我的腦袋,反倒升我的職也未可知。


    朱安世笑道,真是異想天開,當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聞名,殺起三公九卿來也跟兒戲一般,你這個小小縣吏,倒指望他開恩。不過,老子倒也不想妨礙你繼續做夢。


    小武盯著他滿是血汙的臉,沉默了半晌,不時煩躁地捏著劍莖。陡然外麵又鼓聲大作。一個小吏跑進來,縣丞君,不好了,散原山方向奔來數十輛革車,並朝這邊呐喊鼓噪,可能是梅嶺群盜趁機來攻。縣尉已經擊鼓,招集縣吏守候。不過剛才這場攻擊,我們這邊已經死傷五六十人,箭矢也幾乎耗盡,銳氣大減。而看那些車輛四周的煙塵,他們恐怕不會少於五百人,我們隻有暫且退入裏門守衛。


    朱安世憤怒地罵了一聲,這幫小子,現在才來接應。早來數刻,我們裏外夾攻,這幫官府的狗奴才哪裏還能活下來。他吐了一口夾雜血的濃痰,恨恨道,數月之功毀於一旦。


    小武正蹲在那裏思慮,聽到這消息,馬上身子繃直,站了起來,他告誡自己不要慌,在這樣的時刻,慌亂也沒有用。他隻是覺得造化弄人。一向平和無事的豫章郡,幾個月來突然事情這麽多,而且群盜主動向官府進攻的事簡直聞所未聞。但也許,這正是自己需要格外掌握的一個機會罷。既然這件事一開始就不得不以賭博的形式進行,現在也隻能繼續賭下去。於是他再次拔出劍,吩咐道,傳話出去,將吏卒招集起來,先退入裏門,用衝車護住兩側,弓箭手持滿弓待發。他頷首對旁邊的小吏說,嬰齊,你跟我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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