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武帝太始四年的夏天,天氣燠熱,江南豫章郡的豫章縣城內流言四布,大街小巷都充塞著一種神秘緊張的氣氛。縣廷的掾吏們在各個鄉、亭、市、裏穿梭來往,捕走了不少遊手好閑的少年子弟,平常熱鬧喧嚷的街道上頓時冷冷清清的,顯得頗為肅殺。原來前不久城中發生了一起凶殺案。


    受害者為女性,地位很低,是城中衛氏府中的婢妾。而且她自身不過是受了傷,並沒有丟掉性命。怎奈這案件發生在縣廷附近,縣令十分震怒,倘若這明目張膽的縣廷近旁殺人案不能盡快破獲,傳到郡太守那裏,他今年的考績就得“負殿” ,必定會受嚴譴。他當即下令,組織了一個破案小組,總共四個老練獄吏,晝夜考索。但是案犯十分狡猾,現場除了一枚契券,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老吏們冒著酷暑,勤奮工作了幾十天,一無所獲。而衛氏卻是當地的一個大族,屢次派人來縣廷催問結果,聲言再無消息,將以文書上訟郡府,甚至長安廷尉府。


    縣令嚇得滿頭是汗,他想起了當年縣廷的辦案幹吏李順,急招他來商量對策。兩人客套一番之後,王德懇請李順出山,幫他一把。李順為難地說,在明廷 麵前,臣也不說假話,臣壯年時也比不上一般人,何況現在垂垂已老,體力不支,恐怕無能為力了。如果明廷不棄,臣倒可以推薦一個人,相信他不會辜負明廷的期望。縣令急道,誰?如果能幫我破獲這起案件,本縣的考績不落後,我還有什麽不可以報答呢?李順道,青雲亭亭長沈武。


    他?縣令拉下臉來,先生是在耍我嗎?他連亭長這樣的粗活都幹不好,破案這樣縝密的事,怎麽可能勝任?李順歎了口氣,明廷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人各有其長,亦有所短。明廷不知麽,我大漢開國功臣陳平名節不修,而為高祖皇帝出奇計,定天下。即如當年淮陰侯韓信,手無縛雞之力,如果任以亭長,一樣的會疲弱不勝任。然而封壇拜將,號令三軍,卻能馳騁疆場,斬將搴旗,建不世之功勳。臣這個學生沈武心思縝密,文法嫻熟,未可輕視啊!縣令驚道,先生休提反賊韓信——如果沈武真如先生所說,我倒可以試試。不過時間緊迫,我隻能給他半月時間,如果成功,定當請求郡府嘉獎。倘或不能,他的亭長之職,我也不能替他保住了。青雲裏現在盜賊公行,實在很令我難堪啊。


    豫章郡豫章縣青雲裏的亭長小武,自小拜同裏的退休老吏李順為師,學習法律條文。三年過去,水平很高了。李順也很賞識他,想以自己的老麵子,推薦他到縣廷當個小吏,比如獄史、令史什麽的。但是不巧,所有職位都滿員。縣令王德礙於李順的麵子,也禁不住他一個勁地誇獎小武的才能,就讓小武先在青雲裏擔任亭長。


    亭長這個官職,在有勇力者看來,是一個好差使,職責就是監察整個青雲裏的不法活動,間或迎送過往的郵吏、戍卒,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煩瑣事物,象登記戶口,征收賦稅之類。本朝的高皇帝就是從亭長幹起,交接群豪,逐漸壯大,最終奪得天下的。做亭長需要日日在閭閻巡行,如果發現有健壯男子到處遊逛,不事生產,就要嚴加盤問,甚至可以馬上收捕。小武還有兩個職位分別稱為“求盜”和“亭父”的副手。顧名思義,“求盜”就是協助小武捕人的;至於“亭父”,一般用來使喚打雜。捕人這種活可不是好幹的,得自身孔武有力才行,否則對方根本不會把你放在眼裏,理所當然要拔劍反擊。


    小武是個懦弱的人,他本身又生得秀氣,閭裏的不良少年們都公然藐視他,所以青雲裏的治安一向不大好。縣令對小武非常不滿意,李順也很憂慮,當然他並不認為自己看錯了人,他知道小武的特長不在於逐捕盜賊。但王德不會管這些,總有一天他會派人把李順叫去,宣告褫奪小武職位的。一旦真的被免,就意味著小武喪失了那份微薄的俸祿,不得不同其他百姓一樣下地耕作了。小武對此也有清醒認識,他很著急,隻是無計可施。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這個考察他的機會終於來了。


    小武接到縣廷傳達的文書,暫時調用他任令史,主管賊曹,查衛府剽劫案,不禁大喜。他匆匆趕至縣廷上任,立即下令傳喚受害人,也就是那個名叫衛綴的婢妾。這女子身材中等,麵龐白皙,一看就知道是大族蓄養的上等奴仆,不參加繁重體力勞動的。如果是幹粗活的奴婢,則遠沒有這樣光滑的臉蛋了。也難怪她的主人對她的被刺表現得那麽憤怒而急切,乃至敢於對縣令說那樣威脅的話。當然,這也因為朝廷為政稍微寬緩,如果上溯一百年前的秦朝,官吏權力熏天,一個縣令的威勢足以讓人破家,誰還敢如此囂張。


    這真是上天給我的機會!小武坐在堂上,猶自做夢一般。好一會,他回過神來,語氣凝重地詰問,你叫衛綴?案發那天,怎麽去了旗亭市場?


    衛綴瞟了小武一眼,回令史君,主人差遣婢子去購物,婢子哪敢不去呢?


    小武道,嗯,可是我查閱過,那天市場停市。之前縣廷出了文告,因為縣郊蝗蟲為災,征發全縣所有精壯黔首 趕赴田場,捕殺蝗蟲,乃至無法開市,這你難道不知麽?


    令史君所言的是。衛綴胸有成竹,不過婢子當時的確不知道這事,隻是到了市場,才發現旗亭大門緊閉,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婢子隻好提著一千二百錢回來了。


    哦,小武點了點頭,你被襲擊的場景是怎樣的?複述一遍。


    衛綴臉色慘白,好像受了很大的驚嚇,身子簌簌發抖,回令史君,那天的事,婢子簡直不敢回憶,真是太可怕啦。當天下著雨,我走在縣廷左邊的小巷裏,路很難走,到處是泥濘。我左手又撐著把傘,右手提著那一千二百個銅錢,更加吃力了。才走過巷子不到一半的路程,突然感覺背上有股巨大的力量推來,讓我迅即往前撲倒。我一頭栽進泥濘裏,立刻就失去了知覺。過了好一會才醒過來,發現緊緊纏在手臂上的錢索不見了。我號啕大哭,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我一個做奴婢的,怎麽賠得起呢?我邊哭邊大聲尖叫,這時巷子旁邊的門開了,一個小女孩走了出來,她一眼看見我,立即雙手捂著臉,顯出很驚恐的神色,迅即也發出尖叫。起初,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滿臉泥濘和血跡的樣子嚇壞了她。但是接著我看見她伸出一隻手,指著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插——刀……插——刀……”,我更是大為恐懼,因為這時才感覺自己背上劇痛,我反手一摸,摸到一個刀柄,插在我的右肩上。我想自己這次真要死了,捏著那刀柄不敢拔。我猜我一拔,就會死掉的,血將止不住。再接著就來了人,包括一個醫師,他幫我拔出刀,用藥覆住傷口。那刀大約長九寸,幸好沒有插得很深,隻進了一半,否則我就不能在這裏回令史君的話了。那天的場景真是很可怕,婢子現在還心有餘悸啊。


    衛綴邊說邊微微啜泣著。但她的口才顯然不錯,語句完整連貫,沒有任何窒礙的地方。小武暗暗讚歎:難怪主人如此寵愛她,換做我也會對之憐惜的。不過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道,你說背上受到很大的力量推攘,那襲擊者自然是個男子了。隻是當時小巷那麽安靜,地上又泥濘難走,一個男子尾隨你走了大半條巷子,豈會不發出聲響,為何你竟然一點沒有察覺?


    衛綴愣了愣,那天的雨很大,我撐著油布傘,雨點打在上麵,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大概是這聲音影響了我的聽覺,乃至沒有辨認出身後的腳步聲吧。再說那天雖然是清晨,可是天色晦暗,我心裏也有點慌張,隻顧急匆匆趕路,沒太細心注意其他了。


    那之前你在街市上沒有碰到一個人嗎?小武道。


    衛綴道,有的,見到幾個老婦,但都不認識。


    哦,這樣。那麽就是說沒有熟人能證明你的行蹤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沒有懷疑過,到底是誰可能這樣暗算你呢?


    衛綴抬起頭來,兩眼淚光閃閃,迷茫地看著這個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相處不好的人,比如別的婢女跟你有過恩怨、爭吵甚或相鬥的;再比如同裏的熟人給你作過財物擔保的;乃至你以前的兄弟中有沒有特別貧窮,看你現在地位特殊,想謀奪你經手的財物的。你再仔細想想,有無這樣的可能呢?


    沒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謹慎,從不向主人爭寵,和同儕的姐妹們都相處得很好。也從未有向別人借錢、購物賒欠之事,和庸保沒有打過任何交道。我的兄弟們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們有任何謀劫我錢財的企圖。


    小武心裏隱隱有氣,我所考慮的各個方麵,都這麽輕巧地被一口蕩開。而且幾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輕率了吧。但是,她說得毫無窒礙,我也不好加以切責,隻有再想其他辦法了。


    無奈之餘,小武的手指神經質地在案上敲動,發出噗噗的沉悶聲響。他的兩腿也由於急躁而有規律地上下抖動。他此刻的心情非常煎迫,如果此案不破,可真是沒臉活了。老師李順在縣令麵前那樣地褒獎他,簡直為他押上了一生的聲譽。可是他作為老師最得意的學生,卻在最重要的時候辜負了老師的期望。且不說日後再不會有辦案的機會,光是這份羞辱就足以讓他不忍偷生。


    他神經質地抓起放在案上的凶器,那柄長約九寸、中脊微突的小刀,刀柄處是個鐵環,上麵有個凸起,是澆鑄不勻所致。他百無聊賴地盯著刀看了半天,腦子裏亂七八糟,目光遊離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竹券長約一尺,上麵刻滿了參差不齊的牙齒,有點像市場買賣貨物用的憑證。於是他心頭一亮,問道,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不是我的。我當時暈倒醒來,它就在我的身邊,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遺落的。衛綴這時淚光消失了,她的話語很堅定,沒有一直以來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問到這裏。小武轉過頭,對著旁邊肅立的小吏和書胥發下命令,你們先分頭去市場,找商人詢問一下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個行業用的,值錢幾何,回來向我報告。


    蝗災在江南的郡縣是常例。不久前這次也同樣,縣廷的胥隸早就去各鄉裏巡回宣告,命令全縣精壯黔首要全部奔赴郊田捕殺蝗蟲。如果蝗災太重,豫章縣不但無稅糧上交,還得靠朝廷運糧來救濟,而縣令今年的考績,一定會在全郡十八個縣中墊底。所以即便如衛府這樣的豪猾大族,也必須派出所有強壯的男子和奴仆,協助滅蝗。文書早就下到他的府第,他們豈能不知道?而衛綴當天卻提著一千二百多錢去市場,委實難以理解。小武看著油燈下那些漫不經心的胥吏們,煩躁地說,難道那枚竹券果真一無用處?你們詢問過市場所有的商賈了?


    胥吏們本來很不把他當一回事,但是礙於縣令起先的交代,也隻好貌似恭敬。我們的確問過所有的商賈。其中一個胥吏說,他們隻說這枚竹券像是販運繒帛這行當的物事,竹券有十一個券齒,按照販繒帛這行當的規矩,每齒折合一百八十錢,那麽這枚竹券的價值相當於一千九百八十錢。這盜賊可真是損失大了。


    損失什麽,其實大有問題。小武歎口氣,這分明就是一個幌子,想騙我們上當。試想這賊人一推之力,可以將受害人擊暈,讓其完全不及有求救的舉動,他的強壯、野蠻和膽大可想而知。而當時全縣男子都去了郊外捕蝗,整個縣如同一座空城。那賊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動手,絕不會慌張到將可以兌換大額錢幣的竹券丟下。再說一個身家不菲的人,又何至於去做盜賊?我大漢刑法嚴厲,比亡秦有過而無不及。搶掠一千一百錢以上,鉗右趾為城旦 。一輩子都廢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何必冒這個險?惟一的可能就是,這枚竹券是偽造的,賊盜丟在現場,是想故意引誘我們上當,讓我們枉費心力去追查那些販繒帛的商人。而且你們也的確沒有找到這枚竹券的左券。那麽很明顯,這枚竹券根本就沒有左券,也就是說,根本沒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齒相合,可以用來兌換現金的另一半憑信。我們都白忙了,隻有再想想別的思路。


    哪可能有什麽別的思路。那個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過的小刀,現場留下的惟一線索就是這枚竹券,還能怎麽辦呢?隻有從這裏入手。


    說說你的確切意思?小武微笑地注視麵前這個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尷尬,這幫人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但是你們會知道我的厲害的,小武心裏恨恨道,你當我真的那麽軟弱無用麽?


    那胥吏大聲說道,立即拘捕所有可疑的遊俠少年、商賈、隸臣、不事產業的大男子、他縣人逗留本縣而無暫住文書者,以及一向雄猾的大族子弟,嚴加拷掠,必能有所收獲。


    大漢的律令倒是允許我們這樣做。小武想哼一聲,但是沒敢哼。為了將來,還必須隱忍一點才行。可是,他頓了一下,繼續說,可是這樣該拘捕多少人呢?本縣的牢獄都容納不下。況且為了一個並不新鮮的剽劫案,如此大張聲勢,影響究竟不好,王公必定不答應的。我看還是不要張揚,一個個私下審問比較妥當。


    縣令王德這些天為案件急得茶飯不思。今年是大考核之年,歲末就要將三年的治理政績上報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核來說,無疑更為重要。衛府的主人名叫衛益壽,一向不把他這個小縣令放在眼裏,往年很多剽劫案都可能和他們家族有關。衛氏乃秦朝末年由濮陽遷至豫章的,是衛國公室的遺族。這種有著六國貴族背景的家族一向很讓地方官頭疼,高皇帝曾專門下過詔書,凡是諸侯國的遺族子弟,不但減免租稅,而且犯罪可以大大減輕處罰,他們由此恃寵生驕,常常蔑視官府。出門乘馬駕車,張弓挾矢,驚嚇百姓。還招納外郡亡命匪徒,椎埋為奸。如果不是非常必要,王德平日不願惹他們,這次也隻能布置幹吏,希望能及時將案件破獲,讓他們滿意。可是小武這樣大張聲勢地捕人,實在很出他意外。難道這個豎子不知道自己隻想秘密訪出凶手,盡早了結此案麽?


    明廷教訓極是。小武揖道,可是臣也鬥膽稟告明廷,捕人一事乃是明廷屬下的擅自舉措,臣資曆卑微,難以阻止。


    豈有此理。王德憤怒地拍案,此前他就怕掾屬們輕視小武,自作主張。雖然他也並不很高看小武,可是從小武前此給他分析案件線索的情況來看,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小豎子的頭腦還是有些清晰的,比一般的掾屬要強。他曾多次告誡掾屬們要一切遵從小武的吩咐,可是沒想到他們會膽大包天,大肆捕捉至少現在看來跟本案毫無關係的人,什麽遊俠少年、商賈、隸臣、不事產業的大男子,以及奸猾的大族子弟,這哪裏叫破案,分明是胡鬧,傳到太守府中絕對會成為笑柄,而且切責文書會即刻下達縣廷,征召這些掾屬到府,詰問過失。他們也都是受過專門訓練的縣吏,診視案情是他們的基本技能,怎麽能不問青紅皂白,隻懂得拷掠呢?更讓人氣憤填膺的是,沒有經過他這個縣令的同意,他們就鼓動縣尉,征發了百張強弩,包圍數個大族府第,搜捕了大批從他鄉逃入的大族食客。這不是公然和大族相抗嗎?這怎麽行?即便是太守那樣的二千石大吏,如果沒有長安的同意,也不會這樣做的。這幫沒腦子的家夥,隻知道給他添麻煩。


    馬上將所有被捕捉的人登載在冊,記下他們的謀生方式和飲食來源,然後放了。王德歎了口氣,對小武苦笑了一下,你放心,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事情這麽被動,都是那幫庸奴的責任。


    小武看著王德的怒色,有點想笑,這正是他所盼望的。本來那幫飯桶的策略他完全可以阻止,至少可以及時上報,讓縣令來阻止。但是,既然這正好是一次打擊他們的機會,為什麽不好好利用呢?於是他沉默了。他知道結果會怎樣。


    不過這時,他還是裝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勸道,明廷不要急躁,他們辦事雖然魯莽,卻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借機爬梳了一下本縣所有的無業人員,這個名冊對將來治縣還是有用的。大族們雖然很不滿,卻也不至於敢公然反抗,背叛朝廷。我們的舉動誠然有點過分,卻也基本在大漢律令的範圍之內。明廷不必擔憂,臣一定竭心盡力,盡快查出真相。


    黃昏時分,小武回到青雲裏的家中。閭裏的後山有不少竹林,長得清翠挺拔。小武看見自己的弟弟去疢正揮汗砍竹子,將一根根圓竹剖成細細的竹條,非常用心。你在做什麽?小武忍不住問道。去疢屁股對著他,彎腰忙碌,好似聾了一般。小武見他這般傲岸,怒道,你也該幹點正經事,正當農忙時節,稻子也該耘去稗草,灌溉捕蟲這類活,都是我們壯者的事,總不能讓父母還去侍候你吧?況且我大漢有律令,不孝順父母者,黥為城旦,嚴重者甚至處死。即便不死,六年刑滿放出,也將被人嗤笑,有何臉麵見鄉裏長老?即便他人不來嗤笑,也是宗族之恥。我沈氏雖然現在不順,總算是有曆史的世家,春秋以來就侍奉楚王,以上大夫的職位延續數百年,楚王封在沈丘,親賜為族姓,有典可查。看在祖宗麵上,你也該洗心革麵,不要每日隻知道鬥雞走狗,遊蕩鄉裏了。


    行了行了。去疢很不耐煩地揮揮手,少來這套,開口大漢閉口宗族的,憑你這樣的窩囊廢,有什麽資格教訓我。難道像你這樣每天小心謹慎,做那小小的亭長,就給祖宗增了光榮?你知道大家背地裏怎麽取笑你的嗎?是的,根本不用背地裏取笑,本縣的少年有哪個把你當一回事?就算青雲裏這塊指甲大的地盤上,又有誰畏懼你這個小小亭長?說到門風,那真是羞死了。到底是誰將為祖宗增光,現在還不知道呢。


    你他媽的,小武大怒,恨恨地罵出一句髒話來。他平日在外麵很謹慎,從不說粗鄙的言語。但是麵對同產胞弟的輕蔑,忍不住火冒三丈了。你以為自己是誰?小武怒道,這次縣廷布置吏員搜捕所有不事產業的浪蕩子弟,你本來已上了搜捕券,就等縣吏持券捕人了,倘若不是我恰巧調到縣廷,主管衛府剽劫案,你現在已經關在大牢裏接受掠治。知道他們怎麽對付像你這樣的浪蕩子嗎?孝文皇帝摒棄了肉刑,改用鞭笞。可是你知道每年在獄中受鞭笞而死的人有多少?我們家根本拿不出贖金贖你,你隻有受夠五十下鞭笞才能放出,不管你犯罪與否。這次搜捕聲勢浩大,雖然王公已下令釋放所有疑犯,但是在命令發布前的僅僅三日內,受拷掠而死的人已經不下十個。如果這次你被係捕,就是同樣的下場。你活到這窩囊份上,還敢說我?


    去疢的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扔出一句話,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小心謹慎,卑賤苟活。我不在乎你的恩賜,什麽時候我救你一命也說不定。現在天下洶洶動蕩,很難說誰是英雄。


    小武怒極,很想衝上去給這個狂悖的弟弟一個巴掌,不過聽到他後麵這句話,臉色不由得大變,似乎有點預感到什麽了。


    小武知道弟弟對自己一向不滿,自己做這個亭長,成績幾乎沒有,家財卻消耗了許多。前幾年家中還有數十畝薄田,這兩年日漸減少。長安朝廷的規定,想走仕途,從低層小吏幹起,要先計算家產,達到一定數目才能任用。而且每年近年底之時,都要重新上報家產數目。如果家產少到不符合規定,就該自動辭職,不必等到郡府發文解除。這是朝廷防止貪汙的一種手段,因為家產有一定數量,做官必定不以搜刮為務,隻以榮譽為第一目標。說來可憐,小武家產去年的計核數目已接近為吏的底線,不是靠著李順這個鄉裏長老的麵子,很難繼續留任。父母也已數次提出讓小武放棄亭長的職位,回家全力耕作。可是小武受了李順的影響,執意不聽。若不是因為家裏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恐怕他會北上長安,進宮為郎中侍奉皇帝。那是多麽可怕?多少殷實人家,都因為懷著接近皇帝,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的夢想,而最終一無所得,破帽遮顏溜回家鄉的。


    父親是個忠厚的老頭子,麵色黝黑,手指粗大,一副多年勞作的痕跡。看到兩個兒子的爭執,他起初默然不語,最後在進食時,他還是忍不住,對著小武歎道,你這孩子,不為我們兩個老人,也得為你兄弟考慮啊。現今我們還活著,你們兄弟也不好分家。如果這點田產日複一日地減下去,到時怎麽過呢?他把手中的筷子輕輕拍下,顯出一副毫無食欲的樣子。


    母親也憂心忡忡地放下筷子,沉默不語。她是這樣一種人,從不主動發表意見,興許是因為自卑罷。一個一輩子勞作,不識字的婦女,相信男人是家裏的主宰。她對兒子隻有信任和愛,雖然從丈夫嘴裏,隱隱感覺兒子或許有些不妥,但也拿不準。當小吏固然沒有明顯的利益,可也不是毫無所得,每當和鄉裏婦人們在一塊的時候,她還是能覺察人家對她有一絲潛藏的尊敬。畢竟當了小吏就有升遷的可能,而一旦升遷,就有可能主宰這個裏、這個鄉,甚至這個縣所有人的命運。從心底裏,她隱約是支持兒子的,她多麽希望像某個有兒子在外地任官的婦人那樣,被全鄉尊稱為“太夫人”。這樣的稱呼原先是公卿夫人專用的,但民間早已將之降格,用來稱呼二百石官吏的父母了。那聽起來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死亦無恨啊!


    大人不要急躁。看見父母不悅,小武惶恐地離席,不過仍然辯解道,當年孝文皇帝的侍臣張釋之,家裏是南陽的富戶,父母早亡,隻和哥哥在一起過活。哥哥資助他進京侍奉文皇帝,為騎郎。可是十年過去,沒一點升遷的機會。他當時也慨歎道:“久在長安,做這不鹹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產都耗盡了。不如回家種地吧。”於是寫了辭職文書,準備回鄉。可是中郎將爰盎很賞識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請求挽留他。文帝招他見麵,問他國家大計,非常滿意。後來他一直做到廷尉九卿。所以,這世事的變化,又有誰說得準呢?如果張公沒有機會去長安,他的才能也會永遠埋沒的。臣自小遍讀群書,未必比那張公差,隻是沒有良機施展罷了。臣的老師李公曾經帶臣見過相士,說不出三年,臣有發跡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於一時。隻怕三年後,這青雲裏的裏門還要改建加高,以容納臣的怒馬軒車才行呢。


    聽小武這麽一說,母親的臉先展開了,這老實的婦人聽見兒子引經據典就歡喜,盡管她幾乎不懂。她隻知道兒子識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縣廷的獄史,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識字。別人耕作勤勉,然而想為吏,還未必有資格呢。她開口道,武兒,你說得也是,你父親隻是擔心你沒有別人的運氣,一輩子被白白耽誤了。我們家這麽貧窮,你連個妻子也娶不起,唉!


    都是做兒子的不孝,小武道,讓母親這麽擔心。不過大丈夫何患無妻,說不定兒子將來娶個王侯公卿之女,震動全縣,也未可知呢。


    不要異想天開了。父親不屑地說,你一個小小亭長,說什麽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吏肯把女兒嫁給你,那就是祖宗之福了……好了,你也別跟我爭,你弟弟這個樣子,真讓我憂心,他交接的朋友,我也看不慣,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很偏心。唉!


    小武不喜歡父親,特別是不喜歡他嘲諷自己的語氣。而有時看到父親風霜雪雨地勞作,又感動歉疚,所有那些對自己的指責都煙消雲散了,畢竟父親也不容易,他對自己的嘲諷,大概是失望之餘的憤懣罷。算了,不去理會這些了。小武想起剛才的事,臉上又一陣潮熱,他忍住氣,嚴肅地低聲道,大人再休提這個豎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廣陵一帶局勢不穩,而豫章郡當兵家要衝,恐怕麻煩不小。本縣的幾個豪族也蠢蠢欲動,太守陳不害已秘密下達長安文書,要各縣令、丞、尉密切注意當地局勢。剛才這個豎子言辭閃爍,恐怕心中藏有什麽奸事。我也知道衛府一向招納遊俠大盜。但郡尉就駐在本縣,估計他們也掀不起什麽大浪。隻是倘若去疢真的牽連進什麽大案,我們都脫不了幹係。朝廷法令說的明白:“知奸不告與同罪,當棄市。”除非我們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現在真是心如亂麻呢。


    母親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勸他,不要和壞人來往。他從小不愛學書識字,可是畢竟是你的同產弟弟。


    唉,小武歎了口氣,母親放心,我會看著辦的。


    離縣令王德限定的破案日期已經很近了,小武仍是一籌莫展。這幾天他一直在街市私訪,沒有任何頭緒。但是,任何的案件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再完美的案件都會有的。從情理上推測,正好挑選全縣黔首們去郊外捕蝗的日子作案,不可能是外郡縣的流賊所為,最大的可能是本縣無業男子。隻是前此獄吏們捕獲了那麽多遊蕩子,卻沒查出一點問題,最後隻得放了。下一步怎麽辦?


    也許我可以搜索那些平日窮困,但近來花費奢侈的人。小武想,就一般賊盜剽劫的目的來說,皆是為了不勞而獲地享受,他們怎麽可能藏錢於身而不花費呢?他麵向身旁的書吏,趕快製作文書,下行到各鄉、亭、裏,要他們舉報近數旬來飲食奢靡過分的男子。用簡冊記下姓名狀貌,以及他們近來出入郡縣的情況,上報決獄曹。快!


    那個書吏懶洋洋地瞟了小武一眼,嗯了一聲,顯得好生冷漠。小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出了書吏的不耐煩,可是什麽也不敢說,隻能強作笑容,盡可能哄著他們辦事。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是很有親和力,自卑和憤懣讓他始終隻能在矛盾中轉圈。他討好地對那個書吏說,如果這個案件破了,本縣今年考課一定能成為全郡之最,不但王公可以高遷,我們也不會永遠當這小吏。本朝有很多三公九卿都是從小吏中超擢的呢,難保我們……


    好了好了,沈假令史,還是留些好夢床上做罷。書吏終於從簡書裏抬起頭來,站起身往外走,冷麵上稍帶著譏嘲的神色,迸出一句話來,他把那個“假”字說得非常重,好像故意要提醒小武隻是個代理長官似的,離王公的限期還有不到五天,君又可以回去做亭長了,離開自己亭部這麽多天,可能會很想念罷?由亭長超遷三公的,可到底多不多呢?


    小武心頭大怒,他盯著書吏的背影,一拳狠狠地擊在案上,由於憤激,身子抑止不住有點顫抖。天啊!他難過地想,有什麽其他的真正發現呢?難道讓我就這樣以亭長終老麽?難道我苦學的文律竟會如此不值一錢?他目光茫然望著門外,清晨的陽光斜射進來,照在決獄曹公房前斑駁的磚地上,依稀可見隱隱的暗色血跡,這使得那陽光非但沒帶來溫暖,反而襯出些陰森。他踱出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院子的草地上,頭上柱後惠文冠兩個角的影子特別清晰,他覺得自己像一頭耕牛。牛是任勞任怨的動物,他心裏說,忍住一切憤怒,這些個小人,等以後再來報複不遲。他氣哼哼地想著,情不自禁右手握住腰間的劍柄,做了一個扣劍的動作,突然腦子裏掠過了一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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