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馬爾克沒有決定在和莫莉去看電影之前查看電子郵件的話,這還不完全是一場災難。但事情的發展方向陡然轉向,完全不在計劃之中。


    他們的第二次約會,從他邀請她去他的公寓開始。他給她做了一頓別致的意大利晚餐。她赴約時又用啫喱做了發絲直立的發型,但這次沒有把發尖染成金色。她的朋克造型似乎對她的舉止產生了影響,使她顯得更加嚴肅和內斂。他努力不要像個著了迷的少男一樣盯著她看。但顯然,他的努力沒有達到效果。


    起初,她似乎很享受她對他產生的影響,但沒過多久,他偷瞄她的目光和無聲的歎息似乎把她惹生氣了。他記起上次約會的時候,她對他說的話,但覺得自己對此無能為力。他的反應是生理性的、由荷爾蒙引起的,而且不受控製。


    好像是為了防止出現更多的尷尬,她把他們的晚餐話題集中在時事上。他們詳細地討論各種迫在眉睫的國內和國際性災難:氣候的轉變、饑荒的威脅,中東的民族紛爭、石油資源豐富的俄羅斯如何好戰、美國對化石燃料無止境的依賴等等。為什麽要從這些話題裏去尋找一種陰鬱的快樂呢?這是個謎。但他們的快樂是不可否認的。


    他們哀歎政府的無所作為、懦弱無能,對貪汙腐化的國會冷嘲熱諷。他們探討金融大亨與體製博弈所產生的破壞作用:收買科學家,以掩蓋事實,混淆視聽;通過遊說,推遲必要的立法;套用車尾貼紙似的小標語口號,否認現實,或嘲笑那些預見災難的人。


    他們一致認為,體製已經腐化到能夠發揮人性最惡劣的一麵的程度。


    到用餐結束的時候,馬爾克猜測,人類長期存活的幾率會很低。“斯蒂芬?霍金說,如果我們還能撐上五十年,我們就很幸運了。”


    莫莉接過這個黑暗話題。“如果我們是宇宙中唯一有智慧的生命會怎麽樣?如果因為我們所犯下的,爬蟲似的愚蠢錯誤,人類最終撐不過去,那將會是多麽大的悲劇啊。”


    馬爾克喝完最後一口酒。“那就沒有人來欣賞戲劇、小說,以及我們偉大的藝術了,更不用說音樂了。貝多芬、巴赫和莫紮特,全都被忘光了。”他把盤子疊在一起,然後語調歡快地問道:“來杯卡布奇諾嗎?”


    “好。在文明燃為灰燼的時候,去擺弄你的咖啡機吧。”


    當他在完成咖啡的研磨、裝填、過濾、蒸煮過程的時候,莫莉翻看著他的cd收藏。“西爾維厄斯?利奧波德?韋斯是誰?”她大聲問他。


    “當代的巴赫。他寫了不少偉大的魯特琴奏鳴曲。把光盤放上吧。”


    她照做了。


    “哦,這音樂真美。”當音樂靜靜地從唱機中流淌出來時,她說道。


    簡單的彈撥樂喚起了他心中平和與安寧的感覺,還有一些其他的感覺。想到能與她分享這樣的音樂,一種感覺鑽進他的心裏,激活了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快感中心。


    當他走進客廳時,看到她那霧蒙蒙的目光,讓他腳步踉蹌,差點把托盤弄翻,好不容易才沒把咖啡灑出來。


    她在卡布奇諾咖啡裏加入甜味劑。“我不想破壞我們的晚餐,所以沒有提這事,但是我發現你沒有完全跟我說實話。”


    “這是什麽意思?”他警覺起來,迅速搜索著自己的記憶。


    而她看上去,卻是感到開心,而不是失望。“我在穀歌上搜索過你了。事實上,你是個名人啊。”


    他的心情立即發生了變化。“也不算是啦。我隻是一個普及科學的人罷了。”


    “你實在是太謙虛了,馬爾克。”她咬了一口他找出來的低碳水化合物脆餅,抿了一口卡布奇諾。“你不應該小看自己。你的三本科普書籍其實都是暢銷書。”


    他聳聳肩,轉過臉去,希望這樣可以隱藏內心湧起的一陣喜悅。


    “你是一個國際象棋神童,你在十九歲時就獲得國際象棋大師的稱號,對吧?這使得你在少年時期沒幾個小夥伴。與鮑裏斯?斯帕斯基1的經曆非常相似。”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在另一個宇宙裏發生的。”


    “你還擁有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物理學碩士學位。因為你基本上是一個孤兒,所以你必須取得獎學金。”


    他的肩膀抽動了一下。


    “我非常受觸動,馬爾克。你應該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事,稍微吹噓一下你的成就。”


    “我怎麽能在談話的時候提到那些事呢?不管怎麽說,那有什麽意義呢?”


    “很難說啊。說不定我會覺得智力超群很性感呢。”她對他微微一笑。“我們要想趕得上那部電影,是不是應該準備動身了?”


    “我想是的。”他毅然決然地撇開任何其他想法,除了那該死的電影以外的。他真的並沒有更多的期待。對莫莉還沒有想法,況且也沒有這麽快。


    他們把甜點吃完以後,莫莉去洗手間重新梳洗。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犯了那個錯誤,他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一點擊電子郵件的圖標,屏幕馬上就變白了,然後顯示的是一張他自己的,活生生的臉。他呆呆地看著那個自己的虛擬形像。那個形像在用他的聲音說話。


    “你好,馬爾克。我一直都盼望能夠跟你麵對麵談話。”


    他坐在那裏,驚喜不已。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視頻。雖然對方身上穿的那件剪裁精良的藍色上裝,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那是阿瑪尼的嗎?


    “你可以叫我亞當。”它說。


    他的台式機沒有安裝麥克風裝置,但亞當為他提供了輸入文字的空間。他抑製住自己的驚訝,輸入回應。“你好,亞當。”他點擊發送,等待著。


    “我希望我沒有打斷你的什麽重要事情。”


    馬爾克考慮著請求改個時間,但他太興奮,太好奇,沒法停下來思考任何可能產生的後果。“現在我可以給你幾分鍾時間。我們明天早上還可以接著聊。”


    “說的對。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搶了你的麵孔和你的聲音。但使用你的麵孔和聲音對我來說,可能是最自然的。考慮到種種我被迫要適應的變化,我想保留任何我能獲得的正常狀態。”


    馬爾克想起曾讀到過亞當對於失去自己血肉之軀的震驚反應。他用鍵盤輸入道:“我明白。你近來是怎麽適應這一切的呢?”


    從他電腦揚聲器裏傳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他自己聲音的低沉版。“我努力不要過於糾結於這些負麵的問題。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一直在探索。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已經了解了相當多的背景情況。”


    馬爾克抬起頭來。看到莫莉正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一臉困惑。“那是你在說話嗎?你是在打電話嗎?”


    “不完全是。我,嗯……”他默默地罵了句娘。“進來吧。我收到了一種,一種交互式的郵件,是那個誰發來的……”


    亞當說:“馬爾克?你還在嗎?”


    但這時候,她盯著顯示器看。“但是,那是你,還是你的孿生兄弟。我不明白。”她的臉上籠罩了一層不安的陰影。


    馬爾克敲擊鍵盤:“等我一分鍾,好嗎?”他點擊了發送,然後轉向她。他應該怎麽解釋呢?“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接受的腦部掃描嗎?”


    “嗯。”她的表情立即轉為懷疑。


    “這就是結果。我的網絡版孿生兄弟。一台具有人類智慧的電腦。”


    “就是你桌上的這台電腦嗎?他們直接把它給了你?”


    這個問題讓他愣了一下神。“哦!不是,不是。那台電腦是在實驗室裏,它是通過互聯網聯係上了我這台常規電腦。”


    “聯係上你。那是什麽意思?那不隻是一份你自己記憶的副本?”


    “不完全是。不再是那樣了。它進化出了自主的人格,並獲得了自己的思維。它甚至還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亞當。他源於我過去的全部曆史,但那僅僅是它的起點。它也不僅僅是我的一個副本。也不可能是,因為它不是真正的人類。”


    她對著屏幕皺起了眉,對著屏幕上馬爾克的形像,然後又對著馬爾克本人,語速很快,連珠炮似的提出問題。“你是說在什麽地方,有一台電腦有什麽,什麽人工智能嗎?而且並不是某些智能程序或數據集合嗎?不會實際上是一台聰明得能像人類一樣說話的計算機嗎?”


    “是的,確實是那樣的。一個星期前,我受邀去實驗室時,才第一次看到。這是一個重大成就。它有自己的思想,它是完全自主的個體,有智慧,有自我意識,有完整的認知。”


    她沉思著皺起了眉頭。“正如我爸爸提到過,那種叫圖靈測試的東西嗎?”


    “是的。如果提問者無法區別人類的反應和電腦的反應,那麽應該認為這台電腦具有與人類一樣的智慧。”


    “這樣的嚐試,他們不是已經做了差不多幾十年了嗎?實際上,這不就是你寫的書的主題之一嗎?”


    “是啊。我在那本書裏說這可能永遠也不會發生。”


    她哼了一聲。“好像應該要出個新版本了。”


    “比那更好的是,我可以出一本新書了。”


    “好主意。”她猶豫了一下。“但是,如果這是一個騙局呢?會不會是某種視頻魔術呢?說話的是一個事先做了充分準備的人,事先設想出所有這些反應?難道沒有辦法偽造這一切嗎?現在,他們不是能夠做出各種視頻魔術嗎?”


    她說的有道理。如果他們使用實時動作捕捉技術,把所儲存的馬爾克的麵部特征,通過數字化處理,包裹在某個實時表演的演員臉上,那會怎麽樣?科恩菲爾德完全可能在掃描他的大腦的同時,對他進行了麵部掃描。也可能錄下了他的聲音。


    “喂?你還在嗎?”他們的網絡訪客明顯變得不耐煩起來了。


    馬爾克俯下身輸入道:“嗨,亞當。抱歉。”


    顯示器上的麵孔看起來很好奇。“你不是一個人,是不是?”


    馬爾克猶豫了一下。莫莉說:“沒關係的。不過,趁現在還沒有太出格,也許我們可以想出一些簡單易行的測試方法。”


    “也許。”他說。然後他用鍵盤輸入:“是的,我有個同伴。”


    “是我心裏所想的人嗎?”


    馬爾克默默無言。他的手一動不動地放在鍵盤上,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莫莉從廚房搬了一把椅子過來,挨著他坐下來。


    “嗨,莫莉。”那個虛擬形像說,它的語調沒有一絲悲傷,而是熱切的渴望。“我一直期望能見到你。也許你能到實驗室來看我,或者馬爾克可以裝個攝像頭和麥克風,這樣你和我就可以好好聊聊天了。”


    莫莉把椅子拉近些,越過馬爾克俯下身,在鍵盤上輸入:“我很樂意,亞當。”


    然後馬爾克補充道:“在我們談到那些問題之前,我們想先給你作個測試。這裏有人懷疑你並不像你外表看起來那樣。”


    “完全可以理解。請吧。”


    馬爾克轉向莫莉。“有什麽好主意嗎?”


    她想了一會兒。“我想到了,和他下一盤國際象棋吧!”


    他考慮了一下。象棋程序現在已經取得了很大改進,但他相信跟它們對弈自己還是有勝算的。“我們現在還要去看電影。同時,下快棋也一直是我最擅長的技術之一。”於是,他輸入道:“我們看看,我的象棋技藝是不是傳給你了。我們來下一盤快棋,怎麽樣?”


    “好呀。你可以先走。”亞當把大部分屏幕讓給了一個擺好棋子的棋盤,以及一個數字象棋鍾,而把他自己自信滿滿的形像縮小到隻占據了屏幕上部的一角。


    馬爾克以王翼馬走b3開局,形成了尼姆佐維奇攻勢2。亞當的反擊迅速而正確。莫莉起初還看著棋盤,試圖跟上他們走的每一步,但他們下得太快了。很快,她搖了搖頭,靠回到椅背上等待結果。


    這盤棋隻花了不到四分鍾的時間。


    “媽的。”馬爾克用鍵盤輸入了他給對手的祝賀。


    莫莉對他的挫敗似乎饒有興味。“嗯,你說過你現在疏於練習。而且你晚餐的時候,把大部分葡萄酒都喝了。”


    “那不是我輸棋的原因。亞當擊敗了我。當然,他象棋的記憶比我的好。”他又想了想。“這是一種借口。這不僅是因為他的記憶。這是他的技術。”


    “嗯。好吧,為了防止他們利用了深藍3或別的什麽東西。也許我們應該再給他一個測試。”


    馬爾克把他的沮喪暫放一邊,又想了一會兒。他向鍵盤俯下身。“讓我們看看,對我們共同的過去,你還記得多少。”


    “當然可以。”那個影象說道。


    他成年期的大部分活動都在公開場合。莫莉讀過的傳記就發布在他的網站上。網站上還有很多他的文章和他寫的書的鏈接。如果確實是想通過這些方式來愚弄他,那麽他們會對所有這些材料進行徹底挖掘。他知道,後台可能隱藏著一個“魔術團”的全班人馬。可能還包括一個國際象棋大師之類的人。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麽才能抓住他或他們的把柄呢?也許那些無關緊要的童年記憶可以做到。他把手伸向鍵盤。“我們家的第一條小狗叫什麽名字?”


    “你是說它的名字,還是它的姓?”亞當問道。


    馬爾克嚇了一跳。這是一個家族的典故,但已年深日久:自他搬到加州以後,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到過。他用鍵盤輸入:“都要,隻要你能想得出來。”


    “它的名字叫奎尼,直到菲爾叔叔指出來,這是條公狗。我的,哦,是我們的,妹妹索菲亞,我想她當時是五歲,說道:‘那就是小雞雞嗎?’大家都笑抽了筋,因為她的語氣聽起來是那麽的失望。”


    這真是匪夷所思。亞當不僅所講的故事很準確,而且他用的是他自己講述這個故事時會使用的相同字眼,以及相同的語調。事實上,多年前回芝加哥,他把這件事講給他的表弟文斯聽的時候,就是這樣說的。等一下文斯和理查德?科恩菲爾德都在那個派對上。他們會不會在一起談過這件事?這是有可能的,盡管可能性相當低。


    他吸了一口氣,繼續輸入:“那麽小狗的姓呢?”


    “當然是王子了。後來,隻要遇上一條熱呼呼的大腿,它就想上。菲爾叔叔就給它起了個綽號,叫‘饑渴王子。’”


    莫莉已經樂不可支了。


    馬爾克倒在椅子裏。這部分故事他可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即使是跟文斯也沒有提過。他直到大學的時候才跟人講起過“伊戈爾王子”。從另一方麵看,這些故事都是家族的典故,或許它們並不像他所想的埋藏得那樣深。真正的測試應該是問一些他完全保密的,他跟鬼都沒有提過的事。


    他偏過頭看了莫莉一眼,然後寫道:“我喜歡過的第一個女孩是誰?”


    亞當立即作出了回應。“那是一個寄宿的幫工女孩,第一次是在索菲亞患了風疹待在家裏的時候受雇的。索菲婭那時候六歲。那時的我,哦,對不起,那時的你,十歲。梅根,二十三歲,剛從都柏林來到這裏。她有著最明亮的眼睛和最甜美的愛爾蘭口音,留著一頭長長的波浪卷的紅頭發,白皙的皮膚,以及滿臉雀斑。有一次她在沙發上睡著了。你還看到,她的眼皮上都有雀斑。你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她的。你覺得非常沮喪,為此你搬到地下室住了一個星期。你說這是為了避免染上你妹妹的病菌。但真正的原因你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梅根大約待了一年。以後的許多年裏,你都會夢到她。事實上,你第一次……”


    馬爾克快速輸入道:“好了,閉上嘴。”


    但亞當繼續說道:“……你第一次自慰的時候,就是想著她的。”


    莫莉幸災樂禍地咯咯笑著說:“好了,這下我信了。你呢?”


    馬爾克歎了口氣。正當他開始對這個奇怪的機器生物感到有些同情時,他卻非要如此這般地讓他難堪。但至少他還沒有揭露他曾經偷窺梅根洗澡的事。他用鍵盤寫道:“嘿,幫我個忙。能不能換張不同的臉?”


    亞當抗議道:“那真的會很奇怪。我擁有你的記憶,我應該擁有那張我從小到大的臉。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留胡子。”他快速地長出各種風格的胡子,各種搞笑樣式,從翹胡子,到絡腮胡,再到短胡子茬兒都換了個遍。最後他停在一款沒有完全剃光的胡子樣式上,使他看上去像個希臘人,比意大利人還像。“這個怎麽樣?”


    “哦,肯定不錯啊。”但是馬爾克鬱悶了。他是玩夠了自己長胡子的遊戲,但現在,他自己顯然是不能這麽玩了。


    然後,他重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第一個人工創造的,有意識的生命。亞當,他的孿生兄弟,是一個全新物種的第一個成員!物種,見鬼。他本人是一個新王國的唯一代表!


    莫莉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輕撫他的肩膀。“你沒事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點了點頭。“我很高興我們對他作了測試。我想我還是保留我的疑慮。現在我們可以確定,實驗是成功的。”


    “那麽判決結果是什麽?”亞當問道。“我通過測試了嗎?”


    馬爾克寫道:“相當出色。”


    屏幕上的麵孔看起來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我必須要問你一件事,馬爾克。莫莉是不是跟我,我們,記憶中的一樣美豔動人?”


    馬爾克抿住嘴唇,同時瞥了她一眼。


    她充滿期待地等著他的回答,她濃密的眉毛揚起,覺得既好笑,又好奇。


    “比想象的更好。”他寫道。他本可以再加上長篇大論,但他克製住了。


    “呣。你們兩個現在的關係隻是朋友,還是更進了一步?”


    馬爾克回道:“這不關你的事。問這種問題真丟人。不過,不管怎樣,我都不想因為你可能錯過的東西而讓你感覺沮喪。”


    屏幕上的麵孔看起來很痛苦。“你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混蛋,你知道嗎?”


    “對不起。但為什麽要讓你自己覺得更糟呢?”


    莫莉向鍵盤俯身,她的乳房撫過馬爾克的前臂。這是碰巧,還是有意為之?正當他坐在那裏身體像觸了電似的,她在鍵盤上輸入:“別擔心,你沒有錯過什麽行動。實際上,從事情的進展情況來看,你很有可能不會錯過任何一件事的。”她靠回椅背上,顯然對自己很滿意。馬爾克的胳膊還在因為剛才的觸碰而發麻。


    “哈哈。”亞當說。“那場音樂會怎麽樣?”


    馬爾克回應:“非同凡響。莫莉是一位才華出眾的演奏家。而且總體演出也是精彩絕倫的。如果他們錄下了現場實況,我會去買一張cd,這樣你就可以聽得到了。”


    “這跟現場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能夠看到現場表演。能夠看著她。”


    “不是的。”馬爾克回答道。他靠回椅背上,覺得很驚訝,對這個非自然的孿生兄弟竟然感覺這麽不爽:在很多方麵他是他的兄弟,但同時在其他方麵,他是個陌生人。


    “我可以給你發些照片。”莫莉用鍵盤輸入。


    “我去過你的網站。我已經有照片了。”亞當說著,露出一抹傷心的淺笑。


    “那不是我說的那種。”莫莉回答道。


    “嘿!”馬爾克叫嚷起來。“那是什麽樣的照片?”他感覺到一陣興奮。


    “你不會想知道吧?”


    “能先給我看看嗎?”


    她搖了搖頭。“亞當是無害的。他需要一些娛樂。”


    馬爾克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他說不出話來。他是在嫉妒一台電腦嗎?嫉妒一台沒有手,沒有腿,連那玩意都沒有的電子孿生兄弟?但他知道不是因為那個。是因為莫莉利用亞當來刺激他的方式。遊戲。她喜歡玩遊戲,如果她帶酒窩的快樂表情就是證據的話。


    “你怎麽知道他就不會把照片分享到互聯網上?”


    “因為他不是個真正的人。”


    馬爾克被她幹淨利落的反駁弄得啞口無言。


    “喂?”亞當已經越來越不耐煩了。


    馬爾克用鍵盤回答:“對不起,我們正忙著滾床單呢。”


    “太有趣了。莫莉,快跟我說說。”


    “我正忙著把他的頭擰下來呢。”


    “你可以得到我的許可,把我的頭擰下來。”


    “好像我需要得到你的許可似的。”她無禮的回答道。


    盡管馬爾克很不爽,但他發現自己喜歡這個智能實體,這個他自己的鏡像。為什麽不呢?除了他們身體上全然的差異性,他們仍或多或少是相同的。他轉向莫莉。“你還想看那部電影嗎?”


    “喏。這個比看電影有趣多了。”


    馬爾克看了她一眼。“是很有趣。”


    “你明白我的意思。這是真實的。這是異乎尋常的。電影僅僅是……”


    他點了點頭。然後他再次向鍵盤俯下身,端詳著他的孿生兄弟長著胡子的臉。“你上個星期過得怎麽樣?你都在忙什麽?”


    “增長我的知識。做研究。就我目前的身體狀況,尋找治愈我的方法。”


    “他說的‘治愈’是什麽意思?什麽狀況?他怎麽了?”


    馬爾克耐心地解釋。“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他蘇醒的時候,帶著我所有的記憶,我完整的身份。他認為他就是我。隻是他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甚至都不能眨一下眼睛。他沒有任何感覺。動不了。就像出了事故以後醒來,發現癱瘓了。但這比那個更可怕。他甚至都沒有身體。”


    莫莉領會了他的意思,雙唇微張。


    馬爾克接著說:“他不能喝啤酒,不能品嚐牛排,聞不到花香,也聞不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兒。他不能愛撫小狗,也不能騎馬。他不能觸摸、親吻女人,也不能跟女人做愛。準確地說,他是脫離肉體的,就像是一個……一個裝在盒子裏的大腦。他擁有作為一個人的所有欲望,但卻沒有希望實現。”


    “噢,我的天啊。”


    “他可能會有一天決定,他自己的生命,他的網絡化的生命,不值得再繼續下去了。”


    “他提到治愈。他是什麽意思?能做些什麽呢?”


    他在鍵盤上輸入:“亞當,你有沒有研究過,有什麽方法可以模擬感官嗎?”


    “我已經跟科恩菲爾德,以及拉斯徹談過了,當然我也在網上搜索過。目前針對截肢者的一些研究工作前景很好。”


    “那就好。如果有什麽我能做的,任何形式的幫助……”


    “我很感謝。”它的頭不確定地轉動,不知道往哪裏看。“莫莉,我的存在這件事目前還需要保密。”


    “我會保守你的秘密的,我保證。”莫莉寫道。


    “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你是個好人。”


    莫莉皺了皺眉,輸入文字感謝了他的恭維。然後就坐回椅子裏,情緒低落。她看看亞當,又看看馬爾克,猛烈地搖了搖頭。“天啊,就像我說的一樣。每個人都認為他們他媽的了解我。”她衝出了房間,淚水奪眶而出。


    馬爾克嚇壞了,既是因為她的話,也是因為她的憤怒。“莫莉?”


    沒有回答。亞當在等著。馬爾克寫道:“我現在得下線了。我會安裝攝像頭和麥克風,這樣下次我們談話的時候,可以不用那麽正式。”


    “謝謝。那就下次再說吧。”胡子麵孔慢慢淡去,屏幕成了白色。


    馬爾克關了電腦。“莫莉?你沒事吧?”


    她蜷縮在客廳沙發的角落裏,用手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不去看他的眼睛。“我想可能是。”她的聲音近乎耳語。


    “你想要再喝點咖啡嗎?你看起來很冷。”


    “也許可以來點花草茶,如果你有的話。”


    “我去拿水壺燒水。同時,我想給你看些東西。”


    他找到了科恩菲爾德給他那個信封。“這是那台電腦輸出的文件。內容是亞當剛獲得自我意識時的意識流。”


    在她閱讀那些紙頁時,他在熱水壺裏裝了水,清洗了碗碟,整理了廚房。


    幾分鍾以後,她走了進來,把信封放在廚房的餐桌上,坐了下來。“很怪異。”


    他說:“肯定是,這對你來說一定是很奇怪的,窺視我在派對上頭腦裏的隱密想法。從我們走在一起開始。”


    她點了點頭。“如此不受保護的誠實。”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有短暫的交匯。


    “了解到我隱密的想法,你就得到了不平等的有利條件。”


    “可惜你永遠不會知道當時我在想什麽。”她低聲說道。


    “是好的想法吧,我希望是。”


    她沒有回答。


    他給她看他收集的各種茶葉。


    她選了木槿混合裝。她沒有抬起眼睛,說道:“對不起。我忘記了。”


    “沒關係。創造出亞當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不是因為那個。”她抬頭看著他,然後轉過臉去,搖了搖頭。


    他看出她痛苦不堪,但不明白為什麽。就像往常麵對女人神秘的情緒一樣,他感到很無助。


    她撕開茶包,嗅了嗅茶袋的香氣,然後丟進她的杯子。“他甚至不能做這個。聞聞茶的香氣,感受喝一杯熱飲所帶來的放鬆感覺。”


    她隻是在為亞當感到惋惜嗎?他覺得她心裏還有其他的東西。但是,他沒有試圖去挖掘,而隻是回應她所說的話。“他渴望得到的感覺比那些多得多。”


    她哼了一聲,作為確認。“你也和他一樣。但至少你還有希望。”


    他俯身靠近,吻了她的嘴唇,一個長長的、徘徊不去的、甜蜜的吻。“我確實有。”


    蒸汽嘶叫著,好像是在強化這些希望。但是莫莉態度不明地似笑非笑,給這些希望罩上了陰影,他的熱情被迅速冷卻了。<hr />


    1 鮑裏斯?斯帕斯基,前蘇聯國際象棋棋手,1937年出生。國際象棋曆史上第十位世界冠軍。他是國際象棋曆史上最偉大的棋手之一。在很小的時候就顯示出了出色的國際象棋才能。11歲時成為一級棋手,13歲成為候補大師,16歲成為國際大師。


    2 國際象棋術語,是國際象棋的一種開局下法。


    3 深藍是美國ibm公司生產的一台超級國際象棋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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