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後不久,他們來到一家咖啡店,找到空位坐了下來。這地方的裝修蠻有特色,也還幹淨。服務生很年輕,顧客不算少,但也沒到擁擠的程度。自動唱機裏正在播放路易斯·潘達的《你鼻子的記憶》。傑森點了杯咖啡,多米尼克要了盤水果色拉和冰茶。


    “你身上帶的兩張唱片是什麽歌?”她問道。


    他把唱片遞給她。


    “好奇怪,它們是你錄的,你真的叫傑森·塔夫納?”


    “是的。”這點他至少還能肯定。


    “我恐怕沒聽過你的歌。”瑪麗·安妮·多米尼克說,“我很想聽聽,但我一般不太聽流行歌曲。我更欣賞舊時的那些經典老歌,比如巴菲·聖瑪麗的歌。現在沒人能像巴菲那樣唱了。”


    “我同意。”他陰鬱地說,思想還停留在那棟別墅,那間浴室,還在逃脫那個狂亂的棕色製服私警的一幕幕中。不是墨斯卡靈弄的,他不斷提醒自己。因為那個警察也看見了。


    或是看見別的了。


    “沒準他沒看見我看見的。”他大聲說,“沒準他隻是看見她躺在那兒。沒準她隻是摔倒了。沒準——”他琢磨是不是該回去。


    “誰沒看見什麽?”瑪麗·安妮·多米尼克的臉上漾起一片紅暈,“我沒有打聽私事的意思。你剛才說你遇到麻煩了,我也從你的口氣和表情裏看出來你有很重的心事。”


    “我必須弄清楚,”他說,“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指那棟別墅,那裏發生的所有事情。”他心想,還有這兩張唱片。


    艾麗斯·巴克曼看過我的電視節目,也聽過我的唱片。她甚至知道哪張唱片大賣過,還專門收集它們。可是——


    唱片上沒有音樂。唱針壞了。該死——就算唱針壞了,多少也該有一些帶噪聲的音樂才對。他這輩子一直在跟唱片和唱片機打交道,十分清楚這一點。


    “你情緒多變。”瑪麗·安妮·多米尼克從她的小布包裏拿出一副眼鏡,很吃力地研究唱片包裝背麵的歌手介紹。


    “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傑森簡短地說,“讓我情緒不多變都難。”


    “這上麵說你還主持一檔電視節目。”


    “沒錯,”他點點頭,“每周二晚九點,在nbc。”


    “那你一定非常有名。我跟大明星坐在一起,居然不認識他。這會不會讓你感到——我的意思是當你把名字告訴我時,我居然沒認出你來,你會不會——”


    他聳聳肩,自嘲地笑了。


    “自動唱機裏會不會有你的歌?”她指向遠處角落裏一個多彩奢華的哥特風格的構造物。


    “可能吧。”他說。這個問題問得好。


    “我去看看。”多米尼克小姐從口袋裏摸出一枚硬幣,滑下座位,穿過咖啡店,走到點唱機跟前,彎下腰研究歌曲目錄。


    傑森心想,當她回來後,就不會再對遇上我感到那麽震驚了。他知道,明星效應缺哪一環都不成。他的姓名必須滲透進宇宙的所有地方,每家電台,每台唱片機,每台自動唱機,每個街角的碟片店,每檔電視台的節目。隻要缺一塊,整個造星魔法就要完蛋。


    她回來了,麵帶微笑。“《無處無事不搞砸》,下一首就放。”她坐回座位上,他看見她手裏的硬幣已經沒了。


    他立馬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地衝向咖啡店的自動唱機。


    她說得沒錯。就在b4精選裏。這是他的最新大碟,《無處無事不搞砸》,挺傷感的作品。這時,唱機已經開始播放這首歌的前奏了。


    很快,渾厚的歌聲充溢在咖啡店中,混響和回音效果一流。


    他回到座位上,腦中一片茫然。


    “你的聲音超級完美。”一曲放完,瑪麗·安妮說道。不過,考慮到她的品位,這麽說也許隻是出於禮貌。


    “謝謝。”一點沒錯,是他的歌聲。自動唱機裏的那張大碟可不是空白的。


    “你真是太出色了。”瑪麗·安妮很激動,笑得合不攏嘴,鏡片閃閃發光。


    傑森簡短地說:“我幹這行有些年頭了。”她似乎是發自內心稱讚他的。


    “我從沒聽說過你,你會不會感到難過?”


    “不會。”他搖搖頭,還是很茫然。過去兩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表明,她絕不是唯一一個不認識他的人。兩天嗎?難道真的隻有兩天?


    “我——我能不能再點些別的?”瑪麗·安妮有點猶豫地問,“我剛才買郵票把錢花完了,我——”


    “我來買單。”傑森說。


    “你覺得草莓奶酪蛋糕怎麽樣?”


    “棒極了。”他當下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很有趣。她的誠摯,她的焦慮……她有過男朋友嗎?多半沒有……她生活在壺盆、黏土和棕色包裝紙的世界,讓她煩心的是那輛又小又舊的福特灰狗。她還喜歡聽隻有立體聲的老唱片:朱迪·柯林斯、瓊·貝茲她們。


    “你有沒有聽過希瑟·哈特的歌?”他溫柔地問。


    她皺起前額。“我——我真想不起來。她是唱民謠還是——”她的聲音漸弱,看上去很傷心,像是感覺到自己太過差勁——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她卻一無所知。他很同情她。


    “唱流行情歌,”傑森說,“和我一樣。”


    “我們能再聽一遍你的歌嗎?”


    他點點頭,走到點唱機前,選了重播。


    這次,瑪麗·安妮看上去沒那麽陶醉了。


    “怎麽了?”他問道。


    “唉,”她說,“我一直對自己說:你是個富有創造力的人。我製作陶器,享受這份工作。但我並不了解這些作品是否真的很美。我不知道該怎麽分辨。人們對我說——”


    “說什麽的人都有。有人說你不值一文,也有人認為你是無價之寶。有人說你太差,也有人會覺得你非常棒。你總能取悅一批人——”他敲敲鹽瓶——“同時也會得不到另一批人的認同。”他又敲敲她裝水果色拉的碗。


    “但總有一些辦法——”


    “世上的確有專家。你可以去聽聽他們的話,聽聽他們的理論。他們總是有一套理論的。他們會寫很長的文章,挖你的老底,甚至連你十九年前剛出道時錄的第一張唱片也不放過。他們用來作比較研究的唱片,甚至你自己都不記得錄沒錄過。還有那些電視評論家——”


    “可是,能受關注的話——”她的眼睛再次短暫地閃出亮光。


    “我很抱歉,”他又站了起來,實在等不及了,“我必須得打個電話。希望我可以盡快回來,如果沒有——”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在她的白毛衣上——很可能是她自己織的——“那麽,很高興認識你。”


    他擠過咖啡店裏的人群,走向店後的電話亭。她看著他離去,眼神迷惑,麵色蒼白,一臉順從。


    他從裏麵把電話亭的門關上,又從緊急號碼簿上找到洛杉磯警察學院的號碼,投幣,撥號。


    “我找警察將軍費利克斯·巴克曼。”他的嗓音在顫抖。他不覺奇怪。從心理學意義上講,我已經受夠了。所有這些事情……包括自動唱機裏播放的唱片,這一切我實在是他媽的受不了。我完全被嚇到了,簡直毫無頭緒。他心想,也許是因為墨斯卡靈的藥效還沒完全消失呢。可是我明明能安全駕駛那輛飛車,這至少證明了什麽。去他媽的毒品。你永遠都知道它什麽時候開始來勁,但你永遠都沒辦法證明它從什麽時候開始沒勁。它也許真的對你造成了永久損害,也許隻是你心裏這麽想的。你沒法確定到底哪種情況是真的。有可能藥效一直不退。到頭來,他們說,嗨,小子,你的大腦都被燒空了。而你隻能說,有可能吧。你既不能確定,也不能不確定。這一切全都因為你吞了一瓶蓋毒品。也有人說,一瓶蓋太多了,哎,一瓶蓋會讓你死過去的。


    “我是畢鬆小姐,”耳邊傳來女性的聲音,“巴克曼先生的助理。需要幫忙嗎?”


    “佩吉·畢鬆,”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說,“我是傑森·塔夫納。”


    “喔,是你,塔夫納先生。怎麽了?你是不是落下什麽東西了?”


    傑森說:“我想和巴克曼將軍談談。”


    “我估計巴克曼先生——”


    “和艾麗斯有關。”傑森說。


    沉默。之後不久,“請等一下,塔夫納先生。”佩吉·畢鬆說,“我會接通巴克曼先生,問問他是否有空。”


    哢嗒聲。暫停。更長時間的沉默。另一條線路接了進來。


    “塔夫納先生?”不是巴克曼將軍的聲音,“我是赫伯特·邁米,巴克曼先生的總參謀。我聽畢鬆小姐說事關巴克曼先生的妹妹,艾麗斯·巴克曼小姐。坦率地說,我想知道你是怎麽認識艾麗斯小姐——”


    傑森掛了電話,踉踉蹌蹌地走回座位,瑪麗·安妮·多米尼克正在吃她的草莓奶酪蛋糕。


    “你還是回來了。”她高興地說。


    “奶酪蛋糕,”他問,“怎麽樣?”


    “有點太油了。”她說,“但味道不錯。”


    他冷冷地坐到位子上。好了,他已經盡全力聯係費利克斯·巴克曼,告訴他關於艾麗斯的事情。可是——就算聯係上了,在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他又能說些什麽呢?事事徒勞無益,他的努力和意圖永遠都是那麽不堪一擊……雪上加霜的是,他想,我還吃了她給我的那一瓶蓋墨斯卡靈。如果那真是墨斯卡靈的話。


    這樣想的話,就有一種新的可能。他實際上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艾麗斯給他吃過墨斯卡靈。那玩意可能是任何東西。比方說,墨斯卡靈真是從瑞士進口的?聽起來就毫無道理。那東西更可能是化學合成品,而非有機物,是實驗室裏的產品。也許是一種新的混合配方的特製毒品。也許是從警察實驗室裏偷出來的。


    《無處無事不搞砸》,假定他聽見這首歌完全是毒品的副作用,包括在自動唱機的歌曲列表裏看到這首歌。但瑪麗·安妮·多米尼克也聽見了,實際上,是她先找到這首歌的。


    還有那兩張空白唱片,它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正坐著發呆,忽然走來一個身穿t恤和牛仔褲的少年。小孩向他彎下腰,含糊不清地說:“嗨,你是傑森·塔夫納,不是嗎?”他遞過來一支圓珠筆和一張紙片,“能給我簽個名嗎,先生?”


    在他身後還有一個女歌迷,紅頭發,沒戴胸罩,穿著白色短褲。她激動地笑著說:“我們每周二晚上都追你的節目。你太棒了。真沒想到能在現實生活中見到你。你簡直和電視節目上一模一樣,除了在現實生活中,你顯得更——你知道的,曬得更黑一點。”她那友好的乳頭隨著笑聲輕輕起伏。


    他全憑習慣,麻木地簽上名字。“多謝了,朋友們。”他對他們說。一共聚來了四個年輕人。


    四個孩子喋喋不休地走了。現在,坐在他旁邊的顧客們也開始往這邊看,興致勃勃地小聲議論起來。他心想,還真是一如既往。這就是他從前每一天的生活。我的真實世界正在往回滲透。他渾身湧起一股抑製不住的狂野的興奮。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方式,這才是他了解的世界。他迷失了好一陣子,但現在——他心想,我終於回來了!


    希瑟·哈特,他心說,我現在可以打電話給她了,然後到她那兒去。她再也不會把我當成蠢蛋粉絲了。


    也許我隻是在吃毒品的時候才存在。就是艾麗斯給我的那種毒品,不管叫什麽名字。


    他心想,那我的整個事業,整整二十年,就隻是毒品創造的跨越時間的幻覺罷了。


    傑森·塔夫納心想,這幾天發生的事,皆因毒品的藥效消失了。她——或是其他人——停止給我提供毒品,結果,我就在現實中醒來了,就在那個破舊不堪、快塌掉的旅館房間裏醒來了,身邊放著麵破鏡子,身下是臭蟲橫行的床墊。我醒了,直到艾麗斯又給我喝了一劑為止。


    他繼續想,難怪她那麽了解我,知道我的周二晚間電視秀。這都是通過她的毒品,由她創造出來的。那兩張唱片,也是她鞏固幻象的道具而已。


    老天,他想,真是這樣嗎?


    可是,他轉念又想,在旅館房間裏醒來時,我口袋裏有疊錢,可的確是老厚一疊呢。他下意識地摸摸胸口,厚實的鈔票還好端端地在那兒。要是現實生活中我隻是一個在瓦茲區的破旅館裏混生活的人,我從哪兒弄來這麽多錢?


    況且,警察局的檔案裏也會有我存在,全世界每個數據庫裏都會有我。就算我不以演藝明星的身份記錄在案,至少也會以一事無成的流浪漢身份存在,而且這個流浪漢的唯一快感來自一瓶小藥丸。老天爺才知道這事持續多久了,我有可能已經吃了好幾年那種藥了。


    他想起艾麗斯曾說過,說他去過那棟別墅。


    他斷定,這句話顯然是真的。我去過。去拿我的毒品。


    活在一粒膠囊創造的世界裏,享受名望、金錢和權力。這類人恐怕還不少,我隻是其中之一罷了。我們實際上都住在臭蟲橫行、老鼠亂竄的廉價老旅館中。貧民區的貧民。被社會遺棄的人,無名小卒。毫無意義的人生。同時,做著白日夢。


    “你走神了。”瑪麗·安妮說道。她已經吃完奶酪蛋糕,看上去既滿足又開心。


    “聽著,”他嘶啞地說,“那台自動唱機裏是不是真有我的歌?”


    她睜大眼睛,不理解他的話。“什麽意思?我們剛剛聽過了啊。還有那個小東西,播報歌曲名的設備也說了呀。自動唱機從不出錯。”


    他掏出一枚硬幣。“再去放一次,你讓它連續播三遍。”


    她順從地從座位上滑下來,走到唱機前忙活起來,可愛的長發披在圓滾滾的肩膀上。很快,他聽到了那首大熱門歌曲。座位上和吧台前的顧客們全都向他點頭示意。他們麵帶微笑,知道那是他的歌。他們都是他的聽眾。


    一曲終了,咖啡店裏響起稀稀落落的鼓掌聲,都是些老顧客。他下意識地向他們露齒而笑,專業地對他們的捧場表示感謝。


    “它真在那兒。”歌聲再度響起時,他握緊拳頭,在他和瑪麗·安妮之間的塑料桌麵上猛的一捶,像瘋子一般。“該死的,它真在那兒。”


    出於某種奇怪的、本能的、深層的、女性的、想要幫助他的願望,瑪麗·安妮說道:“我也在這兒。”


    “我並沒有住在什麽破旅館裏,躺在簡易床上做著白日夢。”他嗄聲說。


    “不,你沒有。”她的聲音溫柔而緊張,顯然為他的驚恐感到擔心。


    “我又變得真實了。”他說,“可是,這種事既然能發生,而且持續兩天——”像這樣忽然發生,又倏然結束,淡入淡出——


    “也許我們該離開了。”瑪麗·安妮擔心地說。


    這句話讓他清醒了一點。“對不起。”他想讓她放心。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在聽著呢。”


    “無所謂,”他說,“讓他們聽好了,正好讓他們知道,即便是一個世界級大明星,也有煩惱和問題纏身。”不管怎樣,他還是站了起來。“你想去哪裏?”他問她,“去你的公寓嗎?”這意味著走回頭路,但對於冒這個險,他感到樂觀。


    “我的公寓?”她躊躇。


    “你認為我會傷害你嗎?”他說。


    她坐在那兒,緊張地思考了一小會,最後說道:“不,不。”


    “你家裏有唱片機嗎?”他問,“在你公寓裏,有嗎?”


    “有的,但不是很高級,隻有立體聲,用是能用。”


    “好的,”他護著她穿過過道,向收銀台走去,“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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