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尚早,灰霧繚繞,水泥馬路尚未卷來接踵紛至的晚間人流。警察將軍費利克斯·巴克曼將他那艘豪華公務奎波停在洛杉磯警察學院的樓頂上。他坐了一會兒,看看晚報(獨此一份)上的頭條報道,然後把報紙小心疊好,放在車的後排座上,打開車門走了出來。


    在他身後,幾無動靜,上一批值班的人剛走,下一批還沒到。


    他喜歡這個時刻,這座巨大的建築,此刻仿佛為他一人所有。“夜沉沉大地莽莽,我獨愴於斯。”他念叨的是托馬斯·格雷的詩作《墓畔挽歌》,從兒時起,他就十分熱愛這首詩。


    他將鑰匙從口袋裏掏出來,是把高階鑰匙。他開門走進快速升降梯,轉眼間已降到十四樓。他大部分成人時光就耗在這兒。


    辦公室裏是成排的桌椅,空無一人。幾乎空無一人。房間角落裏坐著一名警官,正抱著頭,痛苦地對付著眼前的報告。咖啡機前,有名女警員捧著迪克西紙杯,正在啜飲。


    “晚上好。”巴克曼向她打招呼。他不認識這位女警員,但有什麽關係呢?反正這棟大樓裏的所有人都認識他。


    “晚上好,巴克曼先生。”她下意識地肅然昂首,仿佛在立正。


    “累了吧。”巴克曼說。


    “先生,您的意思是?”


    “回家去吧。”他走開了,路過房間尾部的一排桌子。這些方方正正的灰色桌子,是這個星球警察分部的辦公區。


    大部分桌子上都很幹淨,警官們在下班前基本處理完了手頭的工作。然而,在三十七號桌子上,卻散落著幾頁紙。巴克曼敢肯定,某警官加班加到很晚。他彎腰去看桌上的銘牌。


    督察麥克納爾蒂。果然是他,警察學院速成生,主意很多,見風使舵……巴克曼笑了,他坐進旋轉椅,拿起那幾頁紙。


    塔夫納,傑森。代號蔚藍。


    是份來自警察係統深窖裏的複印檔案。好奇心過盛——體重也超標的麥克納爾蒂督察把它從無人問津的地方調了出來,並在空白地兒用鉛筆寫了句旁注:“塔夫納不存在。”


    他心想,奇了,開始翻閱每一頁內容。


    “晚上好,巴克曼先生。”是助手赫伯特·邁米,年輕有為,鋒芒畢露,便服總是很合身:他和巴克曼一樣,非常看重這一點。


    “麥克納爾蒂的案子,主角好像是個不存在的人。”巴克曼說。


    “他在哪個分區不存在呢?”邁米問,然後,他倆都笑了起來。他們都不待見麥克納爾蒂,不過,灰裝警察離不開他這類人。隻要麥克納爾蒂們還沒爬得太高,高到可以影響政策製定,問題就不大。好在此類事情並不常見,至少,在他的“關懷”下,是不可能的。


    調查對象使用假名傑森·塔夫納。核實資料時,調出一份懷俄明州凱默勒檔案,是同名同姓的柴油機技工。對象堅稱這就是他本人,並自稱曾做過整容手術。id卡片顯示他是傑森·塔夫納,但實際上沒有相應檔案與之吻合。


    巴克曼心想,有點意思。他翻看麥克納爾蒂的記錄。這個人根本沒有任何檔案。記錄最後一段:


    調查對象著裝高調,表明他很有錢,也許他曾運用影響力將其檔案完全調出數據庫。經調查發現,他和凱西·納爾遜關係不一般,後者是本地警方線人。她是否知道調查對象的底細?她曾故意為他隱瞞身份,不過線人1659bd在對象身上藏了超微型發射器。調查對象當前正在出租車上,當前地點位於空域n8823b,目的地向東,拉斯韋加斯方向。跟蹤時間截至學院時間11月4號晚上10點整,下一次跟蹤報道預計在學院時間下午2點40分。


    凱西·納爾遜。巴克曼見過她一麵,那還是在給警察新線人做指導講座的時候。她隻出賣不喜歡的人。不知什麽原因,他私下對她欽佩得很。說到底,要不是他直接幹涉,這孩子早在1982年4月8日就給送進不列顛哥倫比亞的強製勞動營了。


    巴克曼對赫伯特·邁米說:“給我接麥克納爾蒂。我想跟他談談。”


    過了一小會兒,邁米把設備遞給巴克曼。麥克納爾蒂的臉出現在一小塊灰色屏幕上,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人顯得很小很邋遢,他身後的客廳也是如此。


    “您好,巴克曼先生。”麥克納爾蒂開始集中注意力,表情迅疾變得高度專注。盡管還是非常疲倦,且好像故意在隱藏什麽,但麥克納爾蒂完全知道在上司麵前應該如何舉止得體。


    巴克曼說:“給我簡單說說傑森·塔夫納的案件。光看你這些注釋,我拚不成片。”


    “調查對象住在大眼街453號旅館。他主動與埃迪,代號1659bd的警方線人接觸,並讓埃迪帶他去找id卡偽造人。埃迪在他身上布置了超微型發射器,並將其帶往代號為198的線人凱西處。”


    “凱西·納爾遜。”巴克曼說。


    “沒錯,先生。很明顯,凱西為他製作了一整套頂尖水準的專業id卡。我把它們送進預檢實驗室,報告稱這些卡足以亂真。她這麽幹一定是真心想讓他脫身。”


    “你聯絡了凱西·納爾遜?”


    “兩人在她屋子裏時,讓我給撞見了。他們都拒絕與我合作。我檢查了調查對象的id卡,不過——”


    “卡看起來像真的。”巴克曼打斷他。


    “是的,先生。”


    “你仍然認為自己僅憑肉眼就能分辨id卡的真偽。”


    “是的,巴克曼先生。他在馬路上遇到臨時檢查站,那些證件的質量確實好到讓他可以安然通過。”


    “他還真夠幸運的。”


    麥克納爾蒂猶豫地說:“我扣留了他所有的id卡,給他辦了一張可以撤銷的警用通行證,然後將他帶到469警察分局,我在那兒有間辦公室。我把他的檔案調了出來,呃,實際上是傑森·塔夫納的檔案。對象長篇大論地解釋了整容始末,聽起來很合理,所以我們就放了他。不對,等一下,我沒那麽早給他辦警用通行證,其實——”


    “行了,”巴克曼打斷他,“你就直接說他犯了什麽事?他是誰?”


    “我們正通過超微型發射器跟蹤他,也試圖從數據庫中調出有關檔案材料。可是,就像我在旁注裏寫的,我認為調查對象一定是通過某種方法,把所有原始材料從每一個中央數據庫裏都取走了。找遍了也沒有。這可是連小學生都知道的道理,世上每個人都有檔案,不可能有人沒有檔案。這是法律,不可能有例外。”


    “可現在出現了例外。”巴克曼說。


    “我明白,巴克曼先生。可是,要是哪份檔案找不著了,那一定有其原因。不可能正好不存在這份檔案,隻可能是被人扒了。”


    “‘扒了’。”巴克曼覺得很滑稽。


    “偷了,盜了。”麥克納爾蒂顯得很窘,“我也才剛剛開始調查此事,巴克曼先生。二十四小時之內我會得到更多情報。見鬼,我們想什麽時候抓他都成。這不是問題關鍵。他就是個暴發戶而已,錢多到能把檔案弄出來——”


    “那好,”巴克曼說,“去睡覺吧。”他掛斷電話,站了一會兒,然後朝私人辦公室走去,邊走邊思量著。


    在他的大辦公室裏,他的妹妹艾麗斯躺在沙發上。她穿一條緊身黑褲,上裝是男式皮襯衫,脖子上掛著熟鐵搭扣項鏈,吊著耳環。費利克斯·巴克曼沒有一樣看了順眼。她睡著了,而且毫無疑問,剛磕過藥。像往常一樣,她想辦法搞到了鑰匙。


    “該死的。”他對她說道,順手把辦公室的門關牢,趁赫伯特·邁米還沒瞧見她。


    他把熒光燈打開。艾麗斯在夢裏翻了下身,那張貓咪臉遽然擰了起來,眉頭攪成憤怒的一團。她伸出右手,向頭頂驟然亮起的燈光抓過去。


    巴克曼抓住她的雙肩,把她從沙發上拽了起來,讓她坐正。她緊繃的肌肉讓他感到很不舒服。“這次又是什麽東西?”他問道,“特馬琳?”


    “不是。”她含含糊糊地說,“六磷酸酯,亞硫酸氫鹽。未切割。皮下注射。”她睜開蒼白的大眼睛看著他,目光裏充滿了不馴的怒氣。


    巴克曼質問:“你他媽老往這裏跑幹嗎?”她隻要戀物癖嚴重發作或磕藥磕高了,或兼而有之,就會不請自來。他不知道為什麽,她也從來不說。上一次她來的時候,也說得不明不白,嘟囔什麽“颶風眼”,說隻有待在警察學院領導的辦公室裏才能感到安全。就因為她哥哥是堂堂的警察將軍。


    “戀物狂。”他氣到不行,厲聲說,“我們每天都要處理一百個你這樣的貨色,附帶一百件皮衣、一百條金屬項鏈和一百根假陽具。上帝啊。”他站在那兒,能聽到自己很重的喘氣聲,渾身都在顫抖。


    艾麗斯打了個嗬欠,從沙發上滑了下來。她站直身子,張開修長的雙臂,伸了個懶腰。“真高興是晚上了。”她心情歡悅,眼睛緊閉,“現在,我能回家上床睡覺了。”


    “你打算怎麽離開這兒?”他問道。可他是明知故問,哪次不是老一套呢?在北辦公室的盡頭,有一條專門運送隔離政治犯的升降管道,直通屋頂的奎波停車場。艾麗斯來去都走這條路,她手裏攥著鑰匙呢。“總有一天,”他陰沉沉地說,“這條管道會突然啟用,一名軍官當場將你抓個正著。”


    “他能怎麽著我?”她摩挲著他灰色的短發,“讓我在高潮中痛悔前程嗎?您說呢,先生?”


    “不管是誰,隻要看到你那張自以為是的臉——”


    “他們知道我是你妹妹。”


    巴克曼厲聲說:“就是因為你不管大事小事,或者沒他媽屁事都往這兒跑,他們才知道。”


    艾麗斯把膝蓋頂在身旁的桌邊上,嚴肅地望著他:“還真惹毛你了。”


    “是惹毛我了。”


    “我來這裏,影響你仕途了。”


    “你不可能影響到我的仕途。”巴克曼說,“除了國家總監,在我之上隻有五個人。他們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全都不可能借題發揮。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隨即,他衝出北辦公室,穿過晦暗的走廊,走進一個更大的套間,他在這裏處理大部分的日常工作。他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可你剛才還是很小心地把門關緊嘍。”艾麗斯閑庭信步地跟了進來,說道,“這樣一來,那位赫伯特·布萊米,還是邁米,邁恩米,管他什麽米,就看不見我了。”


    “你——”巴克曼說,“自然男性沒人看你順眼。”


    “邁米是自然男性?你怎麽知道的?你操過他嗎?”


    “你要是不馬上滾出去,”他隔著兩張桌子,平靜地對她說,“我就崩了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逼我。”


    她聳聳肩——肩膀肌肉很發達,笑了。


    “自從做完腦部手術後,”他責難地說,“你天不怕地不怕。你惡意將你的整個人類部分係統去除了。你現在隻是一個——”他突然卡詞了。隻要在艾麗斯麵前,他的語言能力就會瞬間退化,以至於會突然出現語言表達障礙。“你——”他說這話的時候幾乎快窒息了,“你完全成了一個反射機器,就像實驗裏的老鼠一樣,完全沉迷於純粹的快感享受。為了不停刺激腦子裏的快感中樞,隻要還在清醒狀態,你就會以每小時五千次的頻率,瘋狂地按那個刺激開關。唯一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你怎麽會舍得花時間睡覺?你為什麽不一天二十四小時分分秒秒都在按開關呢?”


    他在等她的反應,但艾麗斯沒說什麽。


    “有一天,”他說,“我們當中有一個會先死。”


    “哦?”她挑起一條綠娥眉。


    “我們其中一個,”巴克曼說,“會比另一個長壽,活下來的那個才會快樂地生活。”


    大桌子上的警用電話鈴響了起來。巴克曼下意識地拿起話筒。屏幕上閃出麥克納爾蒂亂糟糟的臉,他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很抱歉打擾您,巴克曼將軍。我剛剛接到一位手下的電話。奧馬哈方麵沒有任何與傑森·塔夫納相關的出生記錄。”


    巴克曼很有耐心:“那麽,這是個化名。”


    “我們取過他的指紋、聲紋、腳紋和腦電圖,全部送到底特律的中央一號數據庫中心。結果完全沒有對應。無論是指紋、聲紋、腳紋還是腦電圖,都沒法在這個地球上的任何一個數據庫裏找到相匹配的數據。”麥克納爾蒂猛地挺直脖子,難為情地下了結論,“傑森·塔夫納不存在。” <ol></ol> <ol>美國最常見的一次性紙杯品牌。這裏指的是心理學家詹姆斯·奧爾茲在1954年做的試驗。奧爾茲發現,如果將電極置於大腦外側下丘腦,老鼠會不停地按下杠杆觸發電極,頻率可以高達每小時五千次。它們可以連續按壓十五至二十小時,直到精疲力竭進入睡眠為止。 </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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