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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賞金獵人裏克·德卡德回到舊金山倫巴底街的執法部,把警局配發的超強高速飛車停在樓頂,然後拎著手提箱來到了哈裏·布賴恩特的辦公室。


    “你回來得也太快了。”他的上級後仰在椅中,撚了撮特種一號鼻煙。


    “我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裏克在桌子對麵坐下,放下手提箱。我真的累了,他意識到。回來了,所以開始感到疲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恢複點精力來應付後頭的工作。“戴夫怎麽樣了?”他問,“好些了嗎?我能不能跟他談談?在追捕仿生人之前,我想跟他談一下。”


    布賴恩特說:“你可以先試試波洛科夫。就是撂倒戴夫的那個。最好立即抓到他,因為他已經知道我們在找他。”


    “在我跟戴夫交談之前就動手?”


    布賴恩特伸手遞過來一張複寫紙,也不知是第三手還是第四手的複印資料。“波洛科夫為市政府工作,是一個垃圾收集工,撿破爛的。”


    “不是隻有特障人才做那種工作嗎?”


    “波洛科夫偽裝成一個特障人,一個螞蟻頭,極端退化的那種——他偽裝成退化的樣子。戴夫就是因此上了當,波洛科夫的言行十足十像個螞蟻頭,以致戴夫忘了他是仿生人。你確信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有效嗎?根據西雅圖的測試,你有絕對的把握嗎——”


    “有。”裏克簡潔地說,一點也不誇張。


    布賴恩特說:“我相信你。但不能有一點點閃失。”


    “捕獵仿生人從來就不能有閃失。這次也一樣。”


    “樞紐6型不一樣。”


    “我已經找到了我的第一個樞紐6型,”裏克說,“戴夫找到了兩個。如果算上波洛科夫,是三個。好吧,我今天先去消滅波洛科夫,晚上或明天再去找戴夫談。”他伸手去拿那張已經被摸得筆跡模糊的波洛科夫資料。


    “還有一件事。”布賴恩特說,“有個來自華約的蘇聯警察,正在趕過來。你在西雅圖的時候,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乘坐的是蘇聯民航局的火箭,一個小時後會降落在這裏的公共機場。他的名字是山多爾·卡達爾依。”


    “他想幹什麽?”華約的警察極少出現在舊金山。


    “華約對樞紐6型很有興趣,想要他們的人跟著你,作為觀察者。如果需要,也能從旁協助。由你來決定什麽時候用他,或者用不用他。不過,我已經批準他跟著你行動了。”


    “那麽賞金呢?”裏克說。


    “不用分給他。”布賴恩特說,嘎嘎笑起來。


    “我隻是覺得財務上有點不公平。”他絕對沒有跟華約來的家夥分錢的意思。他研究了一下波洛科夫的資料,上麵有這個人——應該說是仿生人——的詳細描述,當前的地址和工作單位:灣區清潔公司,在吉爾裏地區有分部。


    “要不要等那個蘇聯警察來幫你幹掉波洛科夫?”布賴恩特問。


    裏克大怒。“我從來都是單幹。當然,這取決於你的決定——你說怎樣就怎樣。我是寧可現在就去對付波洛科夫,不想等到卡達爾依光臨了。”


    “那你自己去吧。”布賴恩特作了決定,“然後下一個目標,魯芭·勒夫特小姐——你那邊也有她的資料——到時你可以帶上卡達爾依。”


    裏克把那疊資料塞到手提箱裏,離開老板的辦公室,再次爬到樓頂,來到他的飛車邊。現在,我們去拜訪波洛科夫先生,他對自己說,拍了拍激光槍管。


    為了尋找仿生人波洛科夫,裏克停留的第一站是灣區清潔公司的辦公室。


    “我找你們的一個雇員。”他告訴那個麵色冷峻的灰發女接線員。這棟高大現代的辦公樓讓他印象深刻。樓裏有許多光鮮體麵的純辦公室職員。厚重的地毯和昂貴的真木桌都讓他意識到,大戰以來,垃圾收集處理已經成為地球上最重要的行業之一。整個地球已經開始崩裂成一個大垃圾場。為了讓剩下的人居住,就得時不時有人把垃圾運走……或者,就像老友巴斯特喜歡說的,地球會被一層東西埋葬——不是放射塵,而是基皮。


    “阿克斯先生——”女接線員告訴他,“是人事經理。”她指向一張醒目的仿橡木桌子。桌前坐著一個矮小刻板的眼鏡男,正把頭埋在堆成山的文件中。


    裏克出示了警徽。“你們的雇員波洛科夫現在在哪裏?在工作還是在家?”


    阿克斯先生老大不情願地查了一下記錄,說:“波洛科夫現在照理在工作。在我們的戴利處理廠,他負責把廢舊飛車壓扁,丟到海灣裏。不過——”人事經理又查了一份文件,然後打了個內部視頻電話給樓裏的另一個什麽人。“這麽說,他不在。”他掛掉電話,對裏克說:“波洛科夫今天沒來上班。沒給理由。他幹了什麽,警官?”


    “如果他來上班,不要告訴他我來這裏找過他。明白嗎?”


    “是,我明白。”阿克斯生氣地說,像是覺得為警察事務保密是理所當然的,裏克不該這麽冒犯他。


    裏克駕駛著超強警車飛向田德隆區,來到波洛科夫的公寓樓。我們抓不到他了,他想。他們——布賴恩特和霍爾登——行動太遲了。布賴恩特不該讓我先去西雅圖,應該先來抓波洛科夫——其實最好是昨天晚上,戴夫·霍爾登一倒下,就該讓我來的。


    好肮髒的地方,他邊觀察邊穿過樓頂走向電梯。到處是廢棄的動物窩棚,積了不知多少個月的灰塵。有個籠子裏還有一隻壞掉的假動物,是隻雞。他乘電梯下樓,來到波洛科夫所在的那一層,找到走廊入口,發現那兒簡直像個地下洞穴。他打開警用核能聚光燈手電,照亮了走廊,又掃了一眼手中的複寫紙。波洛科夫已經被沃伊特·坎普夫測試考倒了,這一步可以跳過。他可以直接執行消滅仿生人的任務。


    最好在這裏解決他,他決定。他放下武器箱,摸索著打開,取出一台無向彭菲爾德電波發射器。他敲入指令強直昏厥的代碼,自己躲在發射器的反相波保護殼後麵,以免被情緒廣播擊中。


    他們現在都動彈不得了,他一邊關掉發射器,一邊想。每個人,不管是真人還是仿生人,隻要在這附近,都逃不過。我不用冒一點險,隻需要大搖大擺走進去,拿出激光槍幹掉他。當然,前提是他還在房間裏,不過可能性不大。


    他的萬能鑰匙能自動分析和打開所有類型的鎖。他手執激光槍,進入波洛科夫的房間。


    沒有波洛科夫。隻有腐敗的家具,這是個被基皮統治的地方。實際上,沒有一點個人物品,隻有波洛科夫搬進來之前就待在這裏的垃圾。他走了以後,原封不動地把這些垃圾留給了下一任住客——如果還有下一任的話。


    我就知道,他想。那麽,頭一千塊賞金沒了。可能早已跑到南極圈去了。不在我的轄區。另一個警察局的另一個賞金獵人將幹掉波洛科夫,然後領取這筆賞金。這下隻能去找那些還沒得到預警的仿生人了。下一個是魯芭·勒夫特。


    他回到樓頂的飛車裏,打電話向哈裏·布賴恩特匯報。“找不到波洛科夫。可能他一打倒戴夫就跑了。”他看了下表,“需要我去機場接卡達爾依嗎?這樣能省點時間,我巴不得現在就去找勒夫特小姐。”他已經把她的資料攤在麵前,開始仔細研究。


    “好主意,”布賴恩特說,“不過卡達爾依先生已經到了。他說他的民航火箭一如既往地提前抵達了。稍等一下。”他在畫麵外跟別人談了一會。“你在那兒別動,他飛過去跟你會合。”布賴恩特回到屏幕前說,“與此同時,好好研究勒夫特小姐。”


    “是個歌劇演員。聲稱來自德國。目前服務於舊金山歌劇公司。”他條件反射般地點著頭,全副心思都在資料上。“這麽快就能打通這些關係,她的嗓子肯定特別好。好吧,我就在這裏等卡達爾依。”他把地址告訴了布賴恩特,然後掛掉電話。


    我就偽裝成歌劇迷吧,裏克邊讀資料邊決定。我特別想看她出演《唐璜》裏的唐娜·安娜。我的個人收藏裏有許多舊時代的巨星,像伊麗莎白·施瓦茲科普夫、洛特·萊曼和麗莎·黛拉·卡薩。這樣,在我裝配沃伊特·坎普夫設備的時候,就有話題可聊。


    電話響了。他拾起話機。


    局裏的接線員說:“德卡德先生,西雅圖來的電話。布賴恩特先生說轉給你。是羅森公司。”


    “好的。”裏克說,等著電話接通。他們想要什麽?他揣測著。就他所知,羅森家族已被證實代表壞消息。毫無疑問,接下去不管他們要什麽,都不會是好消息。


    蕾切爾·羅森的臉出現在小小的屏幕上。“你好,德卡德警官。”她的聲音有些討好的意味,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你現在忙嗎,方不方便說話?”


    “說吧。”他答道。


    “我們公司討論了你們追捕逃亡樞紐6型的事情。基於對這些仿生人的了解,我們覺得,如果讓我們輔助你,你的工作會更順利。”


    “怎麽輔助?”


    “這樣,我們會派個人跟你一起去尋找它們。”


    “為什麽?你們能幫什麽忙?”


    蕾切爾說:“樞紐6型覺察到有真人接近的時候,會很警覺。但要是由另一個樞紐6型跟它們接觸——”


    “你是說,你自己。”


    “對。”她點點頭,麵容沉靜。


    “我已經有太多人幫忙了。”


    “但我真的覺得你需要我。”


    “我很懷疑。我想想再給你回電。”在遙遠未來的某個不確定的時刻,他想。或者永不回電。這是最壞的情形了:每一步工作,都有蕾切爾·羅森從塵埃裏突然跳出來。


    “你言不由衷。”蕾切爾說,“你永遠不會回電。你不知道那些逃亡的樞紐6型是多麽靈巧,多麽難抓。我們覺得欠了你的,因為——你知道,我們先前的行為。”


    “我會好好考慮一下。”他正要掛掉電話。


    “若是沒有我,”蕾切爾說,“它們總有一個會在你動手前,先把你幹掉。”


    “再見。”他掛掉了電話。這是什麽世道,他想,一個仿生人打電話給一個賞金獵人,要求幫助他捕獵別的仿生人?他又打電話給局裏的接線員。“不要再把西雅圖的電話轉給我。”他說。


    “好的,德卡德先生。卡達爾依先生找到你了嗎?”


    “我還在這兒等他。他最好快一點,因為我不會等很久。”他又掛上了電話。


    他正要回頭研究魯芭·勒夫特的資料,一輛出租飛車盤旋著降落到樓頂,停在離他幾碼遠的地方。車裏爬出一個胖乎乎的紅臉男子,大概五十多歲,穿著醒目的俄式大外套。他一臉笑容,伸出手快步走向裏克的車。


    “德卡德先生嗎?”他帶著斯拉夫口音問,“舊金山警察局的賞金獵人?”空出租車緩緩升起,蘇聯人心不在焉地目送它離去。“我是山多爾·卡達爾依。”他邊說邊打開車門,擠到裏克身邊。


    跟卡達爾依握手的時候,裏克注意到這位華約代表帶著一支不同尋常的激光槍,是他從未見過的槍種。


    “哦,這個?”卡達爾依說,“很有趣,不是嗎?”他從套裏拔出槍。“我從火星帶來的。”


    “我還以為我知道所有手槍品種。”裏克說,“包括那些在殖民地製造使用的手槍。”


    “這是我們自己製造的。”卡達依爾說,笑容燦爛,活像個斯拉夫聖誕老人,紅彤彤的臉上滿是驕傲。“喜歡嗎?它在功能上的不同之處在於——拿著。”他把槍遞給裏克。裏克憑著多年的經驗,以專家眼光細細查看這把槍。


    “功能的不同之處在哪兒?”裏克問。他看不出來。


    “扣扳機。”


    裏克抬槍往窗外天空中瞄準,扣了一下扳機。沒有動靜。沒有光束出現。他困惑地轉向卡達爾依。


    “扳機線路,”卡達爾依爽朗地說,“不在槍上。在我手裏。你看。”他張開手,現出一個小小的部件。“在一定距離內,我還可以遙控這把槍,不管它瞄準哪裏。”


    “你不是波洛科夫,你是卡達爾依。”裏克說。


    “你說反了吧?你還真糊塗了。”


    “我是說,你是仿生人波洛科夫。你不是蘇聯警察。”裏克悄悄用腳尖踩下車底的緊急按鈕。


    “我的槍怎麽開不了火?”卡達爾依——波洛科夫說,不斷擺弄手中那個微型遙控瞄準扳機。


    “因為有道正弦波——”裏克說,“攪亂了激光相位,把光束打散成普通光線了。”


    “那我隻好扭斷你的細脖子了。”仿生人丟下扳機,咆哮一聲,兩手掐住了裏克的喉嚨。


    當仿生人的手掐進他的脖子,裏克從肩挎槍套裏開了一槍。那是把舊式的普通手槍,點三八口徑的子彈擊中仿生人的腦袋。它的頭顱爆裂開來,裏麵的樞紐6型腦單元被打成了碎片,爆成一道勁風在車裏回蕩。有些碎片,就像放射塵一樣,飄飄蕩蕩地落在裏克身上。仿生人的屍身向後一仰,撞到車門上,又彈回來,狠狠地壓住了他。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開還在痙攣的仿生人身體。


    他邊發抖,邊接通了執法部的電話。“我可以打個報告嗎?”他說,“告訴哈裏·布賴恩特,我幹掉了波洛科夫。”


    “你幹掉了波洛科夫。他一聽就明白,對嗎?”


    “對。”裏克掛掉了電話。老天,差點就沒命了,他想。對於蕾切爾·羅森先前的警告,我還真是反應過激了。我偏要反其道而行,結果差點送了命。不過我還是幹掉了波洛科夫。他的腎上腺漸漸平靜下來,心跳也開始恢複正常,呼吸不再紊亂。但他仍然在發抖。不管怎樣,我剛剛掙了一千塊,他安慰自己。冒險還是值得的。我的反應比戴夫·霍爾登更快。不過,我顯然吸取了戴夫的教訓,這一點不得不承認。戴夫先前沒有這種預警。


    他又拿起電話,撥通家裏的號碼,想找伊蘭說說話。他設法點了一支煙。顫抖沒那麽嚴重了。


    他太太的臉出現在屏幕上,顯然已經承受了六小時的自責抑鬱,就像她先前說的。“啊,你好,裏克。”


    “我臨走前給你撥的594號呢?那是喜悅地承認——”


    “你一走,我就換號碼重撥了。你想幹嗎?”她的聲音陰沉單調,拒人千裏之外,“我太累了,生活沒有一絲希望。我們的婚姻也讓人絕望。而且你隨時會被仿生人殺死。你就是想告訴我這個吧,裏克?有個仿生人幹掉你了?”背景裏老友巴斯特的聲音轟鳴喧鬧,淹沒了她的話。他看到她的嘴一張一合,卻隻聽到電視的聲音。


    “聽著,”他插話,“能聽到我說話嗎?我的工作很順利。有一種新型號的仿生人,除了我沒人能對付。我已經幹掉了一個,已經有一千塊入賬了。到我完成工作的時候,你知道能有多少錢嗎?”


    伊蘭視而不見地盯著他。“哦。”她點頭說。


    “我還沒說完呢!”他現在看出來了。她這次的抑鬱過於深入,已經聽不到他的話了。他簡直是在對真空說話。“今晚見。”他苦澀地告別,狠狠掛掉了電話。去她的,他想。我這樣冒險賣命,又有什麽好處?她根本不關心我們能不能擁有鴕鳥。她什麽也不關心。兩年前我們考慮分居的時候,我就應該甩掉她。我還有機會這麽幹,他提醒自己。


    他一腔鬱悶地俯身收拾那些散落在車裏的文件,其中還有魯芭·勒夫特的資料。一點支持都沒給,他想。我認識的大多數仿生人都比我妻子更有生命力,更想活下去。她什麽也給不了我。


    他又想起了蕾切爾·羅森。她關於樞紐6型智力的建議,他意識到,看來是正確的。假如她不想分賞金,也許我用得上她。


    這次與卡達爾依——波洛科夫的遭遇,深刻地改變了他的觀點。


    他啪地打開飛車引擎,刷一下飛上天空,向戰爭紀念歌劇院方向射去。根據戴夫·霍爾登的筆記,每天這個時候,魯芭·勒夫特都應該在歌劇院。


    他開始對她感到好奇。在他看來,有的女性仿生人很漂亮,他曾發現自己被其中幾個吸引過。那是一種奇特的感受,理智上知道她們是機器,但情感上仍會有反應。


    比如蕾切爾·羅森。不,他決定,她太瘦了。還沒真正發育,尤其是胸部。跟小孩一樣平坦瘦弱的身體。他還有更好的選擇。資料上說魯芭·勒夫特是幾歲來著?他邊開車邊翻出那些皺巴巴的筆記,找到了她的所謂“年紀”。二十八歲,資料上寫著。外觀是二十八歲。對仿生人來說,外觀是唯一有用的標準。


    幸好我了解一點歌劇,裏克暗忖。這是我比戴夫占便宜的另一個地方。我更有文化。


    再抓一個仿生人,然後再找蕾切爾幫忙吧,他決定。要是發現勒夫特小姐極難對付——但根據他的直覺,應該不會太難。波洛科夫是最難的一個。其他仿生人並不知道有人在捕獵它們。它們會像遊樂場的那排呆鴨子一樣,讓我一槍一個打碎。


    他慢慢降落到歌劇院那輝煌宏偉的樓頂,同時大聲唱起一係列混搭的詠歎調,歌詞都是他隨口捏造的偽意大利語。就算沒有彭菲爾德情緒調節器,他的精神也提升到了樂觀的頂點,充滿了饑渴興奮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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