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爪島


    義正武治四年十月


    狼爪島隔奇汐海峽與怡坦提半島相望。島的北麵與東麵臨著無邊無際的大洋,海岸皆為懸崖峭壁,少有安全港口。而麵對海峽的西岸和南岸則地勢平緩,擁有眾多良港。狼爪島正屬舊時甘國腹地,此外,甘國領土還包括本島的肥沃衝積平原和熱季拉地區的繁忙都市。


    狼爪島上最負盛名的港口便是突阿紮,它號稱不眠港,也是舊時甘國都城。突阿紮是一處深水港,位於狼爪島南岸,溫暖的暗流令突阿紮在寒冬也從不結冰。甘國的無畏商人從這裏駛往達拉諸島各地,建立起其他諸侯國都難以企及的海上貿易網絡。在達拉諸島的所有主要港口城市,總有街區聚滿操著甘國口音的水手與商人,視金錢如糞土的學者稱這種口音為“有如汙穢銅子叮當亂響”。


    甘國商人對此隻是微微一笑,權當是讚美之辭。高尚的哈安人盡可以研究學問,迷人的阿慕國盡可以玩賞格調,隻有甘國人才懂得,唯一能給人帶來安全與力量的是耀眼黃金。


    但橫跨奇汐海峽的船運充滿危險,全拜塔祖大神所賜。


    據說,塔祖化身為直徑十裏的湍急漩渦,將所經之處的一切都納入無底深海。漩渦在海峽中四處遊蕩,有如怒氣衝衝的頑童在房間裏打滾。沒人能夠預測漩渦移動的規律,它就像傳奇浪子塔祖本人的心思一般變化無常。卷入漩渦的船隻毫無逃脫可能。多年來,數不盡的海船帶著寶藏或旅客獻祭於永不滿足的神祇。


    整年間,若要安全往來狼爪島,隻能避開奇汐海峽,從南方繞遠路。這便意味著,除了突阿紮,狼爪島的大部分港口都無法用於長途航運。盡管總有大膽者受到短途航運迅速營利的誘惑,決定對塔祖的行動賭上一把,直接橫渡海峽。偶爾也有人成功。


    瑪薊半島東岸,拿粟城。馬塔·金篤正坐在兵營中悶悶不樂。


    綺可覓的背叛令他無比憤怒,而後又無比空虛,仿佛塔祖到訪之後的奇汐海峽:海麵寧靜,布滿殘骸,水下深海中皆是死亡。


    他怪自己太傻,也怪叔叔太傻。他們叔侄二人竟拜服於一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女子。


    她為何要對抗自己的高貴出身,為何要拋棄自己對人民的責任?阿慕國需要一位強有力的國君領導才能反抗帝國,可她卻心甘情願淪為金多·馬拉納的刺客,隻因為她愛上了他。


    馬塔回想著她的所作所為,雙手便在怒火中發起抖來。他確信,倘若她還活著,自己一定會親手扼死她。


    然而,他卻無法否認,即便得知她說過的話都是虛情假意,他仍然很想念她。他從內心深處拿出了一樣寶貴的東西,心甘情願地送給了她。可她卻將它撕得粉碎,隨手丟在風中,讓它永遠消散了。可他卻不想再將它找回來了。他隻想能夠再次把它交給她,一次又一次。


    與此同時,他對自己對待叔叔的態度深感內疚。飛恩是馬塔唯一的幸存家人,就像是他的親生父親一般。馬塔對金篤家族輝煌曆史的全部想象,效仿祖先英勇事跡的所有渴望,全部都來自於叔叔。飛恩·金篤就是馬塔鞭策自己的榜樣,叔叔對責任與榮耀的看法是他最為重視的。對於馬塔來說,叔叔是與過去的唯一聯係,也是通往未來的最可靠的向導。


    然而,他卻差點因為綺可覓與叔叔反目成仇,簡直像是喪失心智之人,又似妒火中燒的粗鄙農夫。馬塔無比羞愧,壓得他自己抬不起頭。


    他渴望在戰場上贖罪,以鮮血和榮耀洗盡這羞愧。


    飛恩死後,他成了圖諾阿公爵,也是繼承金篤這一驕傲姓氏的最後一人。他本以為自己會被升為柯楚國元帥,在狼爪島一戰中發號施令。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肅非王和擔任狼爪島總司令的洛馬將軍都並未提出給他一個與身份相稱的軍職。


    他仍然留守拿粟城,供他調遣的僅有後方的區區兩千兵力。他唯一的任務便是等待,倘若起義軍未能抵擋皇帝的致命一擊,他便須掩護他們撤退。


    他將突阿紮和薩魯乍的沉默視為羞辱與責怪。他獨生悶氣,借酒消愁。


    塞卡·集莫如今擔任他的副官,每個時辰都要來向他匯報狼爪島的最新軍情,但他大多漠不關心。


    佗入路·佩臨是起義軍的軍師顧問,他一走進政務廳,即刻便感到情形不對。擔任狼爪島聯盟總司令的帕汐·洛馬將軍正怒視麵前茶幾上的偵察員報告,眉頭緊鎖,手指緊張地敲打幾麵。


    佩臨決定開門見山。“奧熱群島的噩耗?”


    洛馬一驚,抬起頭來說:“我軍受到重創。”


    “損失了多少船?”


    “幾乎全軍覆沒。僅有兩艘船返回。”


    佩臨歎了口氣。洛馬下令讓起義軍的水軍在狼爪島以北的奧熱群島攔截帝國艦隊。據說這片群島是神祇盧飛佐的汗珠化成的。佩臨從一開始就反對這個計劃。


    大征服之後,瑪碧德雷皇帝燒掉了大部分古代兵書。佩臨講起這些古代經典中的兵法頭頭是道,令肅非王和飛恩·金篤肅然起敬。其實,這位年邁的教書先生本是往來於本島和狼爪島的商人,因而對大海和海戰特有的困難了若指掌。


    洛馬在大征服之前一直在柯楚軍隊中負責後勤補給,除了薩魯乍城防,並不通曉戰場之事。因此,他總以各類城防經驗推斷軍事行動。他將奧熱群島視為通往狼爪島的大門,認為可將大批起義戰船藏在小島之間,掩藏真正力量,再給帝國艦隊一個出其不意。就好比城牆不設防,誘敵近前,隨即以落石和熱油趁其不備而攻。


    可佩臨清楚,船隻埋伏與士兵埋伏相去甚遠。倘若沒有空中支援,在馬拉納的飛船眼皮底下,海軍力量是無法埋伏的。然而,此時卻不能說“我早有此言”。


    “你我講話之時,帝國艦隊正繞過狼爪島東岸,前來進攻突阿紮。”洛馬語氣陰鬱,“咱們完了!”


    “咱們的水軍在突阿紮港還有一半力量。”佩臨說道,“倘若我們令他們一直靠近海岸,在岸上排布投石車和弩炮便可對艦隊予以支援,淺水和暗礁又可妨礙帝國艦隊中吃水較深的大船靈活調度。”


    “馬拉納手裏既然有飛船,這些把戲還有什麽用武之地?”洛馬怒道。


    佩臨強忍衝動,沒有動手拉住洛馬衣領用力搖晃他。這位老將不是過於自信,就是陷入絕望。他對飛船的巨大作用原本視而不見,此時卻又深信飛船戰無不勝。


    佩臨盡可能平靜地說:“飛船雖然有用,但並非戰無不勝。六國海軍都研習出了克製飛船的方法。我們可以用生皮覆蓋艦船甲板,用木框箍緊,有如鼓麵,飛船投射瀝青彈時,便可將瀝青彈彈射出去,使艦船免受損害。”


    洛馬狐疑地盯著佩臨:“但他們還可攻擊突阿紮城。我們總不能將整座城池都遮蓋起來吧。”


    “即便如此,他們也不可能持久攻擊。飛船的彈藥運載能力頗為有限。區區幾輪攻擊並不會造成很大破壞。”


    “倘若他們集中火力進攻王宮,達羅王便會完全喪失鬥誌。”


    “的確如此。但我有個法子可以對付飛船。”


    帝國艦隊抵達狼爪島南岸。


    在隨後的突阿紮港口一役中,起義軍的戰艦在陸地炮台的支援下,成功抵禦住了帝國大軍連續三日的空中和海上進攻,打沉了敵方六艘船。


    正如洛馬所料,金多·馬拉納調整戰術,下令對突阿紮城發起空襲,重點轟炸達羅王的宮殿。


    飛船逼近突阿紮城時,城中升起數千枚竹篾紙糊的燈籠,飄浮於半空。


    “你見過這玩意兒嗎?”馬拉納在旗艦“奇跡精魂”號中向駕駛艙的飛行員發問道。


    飛行員搖搖頭。


    “最好下令讓艦隊避開這些燈籠。”


    “可是燈籠數量太多,很難繞開。而且,燈籠這麽小,驅動它的那點火苗大概不會對飛船造成什麽破壞。”


    但馬拉納還是出於謹慎令“奇跡精魂”號先停下,由其餘飛船先行。


    飛船駛入大片燈籠群,仿佛被一群麻雀包圍的巨鯨。燈籠就像魚一般吸附於飛船船身。


    正當此時,馬拉納聽到一聲爆炸聲響,緊接著幾百聲爆炸此起彼伏。其他飛船的船身閃起一道道火光,飛船之間,陽光照耀下的空氣中,仍然飄浮的燈籠也接連爆炸,閃爍不停。


    “撤退!下令全體撤退!”馬拉納大喊,手下軍官趕忙從小舟中瘋狂揮舞信號旗。


    然而為時晚矣。幾艘大型飛船上,槳手已經因彈片斃命,船槳徒勞懸蕩空中。還有些飛船的氣袋被刺穿,飛船開始墜落。火勢蔓延至船體和下方小舟。


    這些燈籠是佩臨的發明。他從達羅王的皇家倉庫中搜羅了僅剩的火藥粉末,這本是留作重要儀式和新年慶典時燃放煙花用的奢侈品。他將火藥與大量金屬尖釘混合,增加殺傷力,灌入竹筒。竹筒炸彈與燈籠係在一起,附以燃燒緩慢的引線,燈籠外再塗厚厚一層鬆焦油。


    “奇跡精魂”號逃離致命燈籠海,返回安全區域,其餘幸存飛船狼狽跟來。總計損失四艘飛船,還有兩艘飛船的氣袋漏氣太多,難以飄浮,隻能作為備用氣袋,再無戰鬥能力。


    盡管馬拉納將軍相信帝國艦隊最終仍能取勝,因為起義軍的火藥儲量一定有限,可這場勝利也將付出巨大代價。他決定撤離突阿紮港。


    突阿紮全城狂歡慶祝勝利,洛馬將軍與達羅王對佗入路·佩臨大加讚賞:他拯救了狼爪島,精通兵法,可謂是凡間魯索。


    但洛馬不肯乘勝追擊、一舉殲滅撤退的帝國大軍。起義軍所餘船隻全部留在突阿紮港。雖然得勝,但帝國艦隊的軍力仍令洛馬大為震驚。他想確保手邊有足夠船隻,倘若戰勢反轉,這些艦船便可將起義軍從狼爪島疏散。


    帕汐·洛馬將軍召集了所有起義軍司令和顧問。


    “馬拉納的最新計劃似乎是從狼爪島防禦最弱的北岸登陸,然後由陸路進攻突阿紮城。”洛馬說,“你們有什麽對策?”


    來自各諸侯國的司令官麵麵相覷,無一發言。


    佗入路·佩臨鄙夷地看著他們。這些人不願開口,因為他們將這場軍事會議看作政治博弈和地位角逐。第一個開口的定會成為眾矢之的,除非他交出一個完美計劃,否則便會為自己所代表的諸侯國丟臉。


    佩臨上前一步。“狼爪島北岸人煙稀少,沒有良港,馬拉納隻能以小型船隻運送軍隊登陸,很容易遭到戰艦襲擊。若是依照傳統兵法,便應從海上攻擊,阻止登陸。”


    數名其他顧問正欲反對,佩臨舉起手來示意他們安靜。“不過,北岸既無炮台,又未建立海岸要塞,我們的艦船在海上與帝國艦隊實力相去甚遠。”


    洛馬點點頭。“的確如此。我軍似乎無甚良方。”


    佩臨搖搖頭:“此路不通,或有更好的路可選。我建議讓他們登陸,在陸上與他們交戰。肅非王起初便是如此計劃的。”


    “讓他們登陸!”甘國司令胡頁·諾卡諾怒道,“你個柯楚人有何資格決定如何處置甘國土地?”


    “況且,金多·馬拉納率領兩萬大軍,塔諾·納門很快還會送來援軍。”法沙國聯盟軍司令奧維·阿提說,“敵我軍力懸殊。佩臨大人,你在突阿紮港口的空戰與海戰中的確勝了一次,但這並不等於你精通陸上作戰。倘若要允許他們登陸,必須經過慎重考慮。書中兵法與眼前現實不可等同。”


    佩臨微微一笑。這些誇張的反駁之詞全在他的意料之中。這些人毫無自己的見解,卻時刻準備駁倒他人的意見。他耐心答道:“我並非提議由著他們隨意選擇登陸地點。我們應當在北岸和東岸布防,隻留大趾角一處。”


    大趾角是狼爪島最北部的半島,從島嶼中突出一塊。


    “可大趾角足以輕鬆容納馬拉納的全部軍力。”帕汐·洛馬說,“為何要給他們提供如此理想的基地?”


    “將軍,您一語中的。大趾角正中馬拉納下懷,倘若我們令此地防禦空虛,他必然無法抵禦誘惑,欣然上鉤。然而,從大趾角出發的話,必得通過地峽,帝國軍隊的數量優勢便無法發揮,雙方隻能在狹長地帶作戰。如果我們排布多重防線,地峽兩側的山丘便難以攻破。如此這般,便可在大趾角為馬拉納和納門設下陷阱,我們可以折損他們的兵力,等他們大量人馬所需的糧草補給難以跟上,便隻得撤退。”


    正如佩臨所料,馬拉納在大趾角登陸了。此時,納門的兩萬老兵已穿過本島,抵達希納內山脈與海岸交匯之處。馬拉納的補給船馬不停蹄,將這些人馬全部運往大趾角。加上大軍的兩萬新兵,帝國大軍在大趾角駐有四萬兵力,已做好準備發動總攻。


    在大軍南麵地峽的山丘中,柯楚國一萬兵力躲在厚實的防禦堡壘後麵。法沙國派來五千人,他們駐紮在柯楚軍隊後麵,構成第二道防線。甘國、裏馬國和其餘幾國的殘軍環繞甘國首都突阿紮,築起最後一道防線。


    “他們還在等什麽?”洛馬將軍向手下參謀問道,“馬拉納和納門登陸已足一月,他們一直這樣安紮於大趾角,日複一日消耗軍糧,毫無行動。帝國恐怕也無法長期負擔如此開支吧。”


    這次,開口的還是佗入路·佩臨。“馬拉納的補給線漫長,他手下的士兵又都遠離家鄉,沒有理由按兵不動,除非他在醞釀什麽陰謀詭計,正如他慣常所為。我們不應坐等,而應主動出擊,將他們趕回海中。”


    可洛馬謹小慎微。他的仕途是從後勤補給部門一層層爬上來的,他本性是個匠師,而非士兵。他曾負責修補薩魯乍城牆,維護犁汝河沿岸堤壩,為柯楚軍隊建橋鋪路——乍國大征服之後,又轉而效力於帝國駐防部隊。他對戰場上的風吹草動毫無直覺可言。


    洛馬寧可守株待兔,也不肯主動出擊。他與諸人討論了數個時辰,問過每一位參謀的意見,又要他們提出更多法子。數個時辰變成數日,又延長至數周。


    他有三回險些下令進攻帝國軍營,每次又都改了主意。


    他還在等待。


    馬拉納的密使前來拜訪法沙國的熙錄哀王。密使表示:皇帝陛下很清楚,起義是柯楚國挑頭發起的。法沙國和其他諸國是受脅迫加入,至多不過是跳上賊船的小嘍囉。


    起義必定失敗,倘若法沙軍隊肯在即將開始的狼爪島大戰中保持中立,皇帝陛下願意考慮戰後給予法沙國一定自治權。


    “法沙國的青年為何要為甘國和柯楚國犧牲呢?”馬拉納的密使對熙錄哀王低語道,“就連甘國現在都開始主張奧熱群島屬於他們,而非法沙國。倘若您願意接受我們的提議,皇帝陛下在戰爭結束後可能會站在法沙國這一邊。”


    熙錄哀王點點頭,陷入沉思。


    *?*?*


    甘國的達羅王與馬拉納的密使在突阿紮城外密會。二人穿成商人打扮,坐在一家廉價客棧裏,桌上擺著梅酒和蘸辣醬吃的炸魷魚,以此避開洛馬將軍手下探子的耳目。


    “陛下,恕鄙人直言。您的國家已經被柯楚國占領。盡管即將到來的大戰發生在甘國領土,但狼爪島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卻是柯楚國,統領大軍的也是柯楚國的洛馬將軍。


    “就算起義軍成就奇跡,當真戰勝遠更為強大的帝國軍隊,您覺得洛馬或肅非王會輕易撤離狼爪島嗎?請神容易送神難,若要柯楚軍隊和平撤退,怕是難了。”


    肅非王在假意選舉中自立為首侯。達羅王聽說此事便已心頭不安。隻有甘國在突阿紮海戰中打贏過據稱戰無不勝的帝國大軍,就連馬拉納也對達羅王禮敬有加,以謙恭姿態派來信使。可柯楚國司令洛馬將軍卻不與他商議,便自行定下狼爪島防禦安排。他的大臣已經多次提醒他柯楚與法沙軍隊補給消耗與支出巨大,可洛馬從未表示柯楚國會分擔軍費。


    馬拉納的密使所言多為實情。


    信使又開口道:“隻有柯楚國的瘋子才會相信自己能阻撓聖意,勝過馬拉納將軍的神機妙算。將軍清楚,甘國眼下不可能正式脫離聯盟,轉而效忠帝國。但在接下來這場大戰中,倘若甘國軍隊能夠撤回突阿紮,不與我們交手,馬拉納將軍便可替陛下解決柯楚國,將軍也會在皇帝陛下麵前為甘國說情。


    “說不準,皇帝陛下會因甘國的勇氣之舉將奧熱群島賞了甘國呢。”


    *?*?*


    “我又不是總司令。”馬塔·金篤說。


    “可現在,柯楚國和各諸侯國的命運都握在你手裏了。”佗入路·佩臨說道,“我到拿粟城來,因為我覺得洛馬年邁膽小,他多按兵一日,馬拉納的勝算便又長一分。”


    “那又如何?既然肅非王和洛馬將軍都覺得我隻是個擺渡人,那我便在這裏老實待著吧。”


    佗入路·佩臨歎了口氣。馬塔這話就像個任性的孩子。


    “我老了,也不是打仗的料。但這麽多年來,目睹手握大權之人起起伏伏,我的經驗是,偉人絕不會坐等他人來認可自己的偉大之處。


    “你若想獲得你渴求的尊敬,就必須自己去爭取,倘若有人反駁你,就打倒他。你若想做公爵,就要拿出個公爵的樣子來。你若想當總司令,就要有總司令的氣度。”


    倘若馬塔再年輕幾歲,那時他仍篤信人各有天命,便不會聽信這番話。但如今,他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的想法已然改變。


    庫尼·加魯難道不是舉止有如公爵,才當真做了公爵嗎?湖諾·其馬不是自立為王,便真成了王嗎?他馬塔·金篤,達拉諸島最高貴的家族的繼承人,比這兩人軍功都更為顯赫,可他卻坐在這裏悶悶不樂,隻因別人沒來求他擔任統領。


    他想象著自己帶領起義軍的情形,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思念綺可覓公主,也不再因對飛恩的愧疚而痛苦。這才是他要做的事:跨上他的坐騎雷飛落,揮起止疑劍和血噬棒,以鮮血與死亡譜寫自己的功績。男子將倒在他的腳下,女子則為他的青睞和寵幸彼此爭鬥。


    外麵有一場大戰即將到來,而我竟如此愚蠢,幹坐於此悶悶不樂。


    *?*?*


    這一刻,帝國兵營中還是一片寂靜。下一刻,突然滿山舞起繡著明恩巨鷹的白色旌旗。


    柯楚士兵踉蹌著跑向路障,跑向一袋袋泥土壘起的城牆和木頭柵欄,開始朝帝國軍倉皇發箭。


    但馬拉納和納門早已明智利用洛馬將軍的連月躊躇。他們在自己的營地深處,利用營帳與柵欄的掩護,悄悄將地道挖到了柯楚軍堡壘下方。始終足智多謀的馬拉納對業已臣服的裏馬國礦工威逼利誘,將他們的挖掘技能派上了用場。


    一些帝國士兵搬開隧道深處的承重梁,數百名柯楚士兵從突然出現在地麵的洞口落入地下,丈二摸不著頭腦便被砍倒斃命。起義軍費盡心思建起防禦工事,轉眼竟灰飛煙滅。


    礦道垮塌,成群帝國士兵衝上地麵。加之突然發起的地麵總攻,柯楚軍隊完完全全被打個猝不及防。盡管洛馬將軍勇敢地嚐試鼓舞士氣,麵對帝國猛攻,防線仍然崩潰了。


    “撤退!”洛馬將軍下令道。他們計劃撤回法沙軍隊駐紮的第二道防線內,再試圖遏製帝國大軍的攻勢。


    他們抵達法沙營地,卻無比驚訝地發現盟軍人去營空。法沙軍隊已經東撤,避開帝國進攻的路線,在一座小山上紮了營。


    洛馬將軍派出一名騎兵,下令法沙軍隊回來與他會合,守住防線,但騎兵卻帶回消息:法沙軍隊司令奧維·阿提表示要以謹慎為重,決定作壁上觀,根據戰勢發展再采取行動。


    洛馬此時便知此役已敗。各諸侯國將如骨牌一般接連倒下,因為難以團結一心。


    他絕望下令全體撤回突阿紮城,在那裏決一死戰。


    但突阿紮城也已被放棄。洛馬將軍戰敗的第一批流言抵達都城時,達羅王便立刻令戰船卸下軍火,改為運輸船。這些船隻滿載從王宮運出的珍寶,吃水很深。


    甘國士兵趕開乞求上船的成群百姓,匆忙上船。他們征用了所有商船和漁船。絕望的平民便利用拆卸下來的門板和家具做成筏子,劃入港口,絲毫不考慮這些不適合航海的小船如何能挺過漫長南航,抵達本島。有些小貴族運氣不夠好,沒能登上達羅王的船隻。他們便向士兵許諾,倘若能上船,便有秘密財寶相贈。有人跳進水中,朝起航的船隻木筏遊去,他們哀求船上的人拉他們上去,卻被船槳推開。


    正在此時,有人大喊,一支艦隊正朝突阿紮港駛來。是帝國艦隊!港口原本的一片混亂升級為極度恐慌。


    洛馬將軍目睹達羅王的背叛之舉,心中又氣又悔。他真希望當初聽了佗入路·佩臨的話,在金多·馬拉納有機會拆毀聯盟之前發起進攻。此時已無計可施。隻剩下蠻力、恐懼、逃命的欲望。


    那支“艦隊”其實是馬塔·金篤帶著手下兩千士卒乘著二十條船趕來了。


    馬塔鄙夷地注視著港口的混亂局麵。他令船隊呈扇形排布,封鎖港口。爭相撤離的船隻全部接到命令要求它們徑直返回碼頭。


    達羅王的王室船隊竟敢考驗馬塔的決心。馬塔毫不猶豫,下令讓塞卡·集莫的船撞擊達羅王的船。


    “你竟敢攻擊王室船隻?”甘國士兵朝集莫大喊,語氣中充滿虛張聲勢與恐懼。


    “我已經幹掉一個王了。”集莫說。他大笑的麵孔上滿是刺青,令甘國士兵覺得無比可怖。“再把你們的這一個也送去跟湖諾王碰頭吧。”


    集莫的手下揮舞著兵器登上王室船隻,眾水手毫無抵抗。他們將王室船隻與集莫的船用鐵鏈拴在一起,將它拖回突阿紮。


    其餘逃竄的船隻也都跟著回來了。


    甘國士兵聚集在碼頭,慌慌張張,大喊大叫。他們身旁,將馬塔部下運來的空船就漂在水中。大家隱約聽到帝國軍隊逼近的喧鬧聲,東麵又遠遠望見帝國飛船。這些飛船一路護送艦隊繞過狼爪島,朝突阿紮而來。經曆了佩臨的空中鋼針彈之後,飛船才謹慎起來。倘若它們徑直低飛過突阿紮港上空,投射一批火焰彈,起義軍便要全軍覆沒了。


    “幹得漂亮。”洛馬將軍說。他見到負責後防的馬塔·金篤,無比欣喜:馬塔是來履行職責的,他來拯救總司令了。“咱們疏散人馬,就讓甘國叛徒們自己去打馬拉納吧。”


    馬塔搖搖頭。“必須立刻反擊。”


    洛馬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個蠢貨,反什麽擊?這一仗已經輸了。”


    馬塔又搖搖頭。“還沒開始打呢。”


    洛馬看著青年馬塔的眼睛。他想起笛牧城有關馬塔冷酷的流言。想起有關他魯莽易怒的傳說。他渴望流血,隻渴望流血。


    所以肅非王和金篤將軍才任命我為總司令,而不是他。


    洛馬試圖挺起脊梁,語氣盡可能專斷。“我命令你撤退。你唯一的任務是將我們安全渡回本島。”


    馬塔抽出止疑劍,一揮斬下洛馬的頭顱。止疑絕不能容忍司令官搖擺不定、無心應戰。


    從馬塔屹立之處,寂靜像漣漪一般漸漸蔓延開來,直至突阿紮港碼頭的每一個人都驚愕地注視著身材高大的馬塔。


    在他們的注視下,馬塔命令手下點火燒光所有木筏、小舟和艦船——包括他們自己搭乘的船隻。不過片刻工夫,水麵便化作一片火海。


    “船都燒盡了,糧草也顆粒不剩。已經無路可退。你們僅剩的口糧便是腹中餐飯。若想果腹,就得幹掉一個乍國兵,搶他的口糧。”


    馬塔騎在高大的雷飛落上,將寶劍高高舉過頭頂,讓眾人都能看到淌血的劍尖,“這是止疑劍。直到這場戰役的結果再無疑問,我才會再次將劍入鞘。我們今天要麽取勝,要麽全軍戰死沙場。”


    他掉轉馬頭,朝帝國軍隊獨自奔馳而去,高聲呼喊。


    拉索是第一個追隨他的。他跟著馬塔·金篤將軍跑起來,同樣高聲呼喊。眾生皆為賭局,這裏的守護神塔祖不就是這樣說的嗎?


    幾個士兵跟上,又有幾個,漸漸地,涓涓細流化作漲起的狂潮,馬塔帶到狼爪島的兩千兵力湧動前行,衝向帝國大軍那股寬廣得多的潮水。


    馬塔·金篤放聲大笑,手下也以笑聲應和。


    他們並無勝算,那便如何?此時已無戰術,也沒有什麽障眼戲法。在他們心中,他們自己已經死了,放棄了一切撤退或得援的希望。他們已然破釜沉舟。


    拉索·米羅衝向一個帝國士兵,毫不格擋或自衛,而是徑直攻擊。


    他斬斷一人的用劍臂,與此同時,另一人的劍也刺入他的肩膀。但他已殺紅了眼,毫無感覺。拉索大吼著將劍抽出來,又砍倒一名帝國士兵。


    他知道達飛羅一定會覺得他很傻,但他也知道,哥哥會為他驕傲的。


    我此時殺敵應戰便和金篤將軍一樣,他心想,回憶起金篤將軍在祖邸城牆上方高高飛翔,勇敢迎敵,直至乍國無人再敢應戰。此時,他終於知道金篤將軍當時的感覺了,這感覺的確無比榮耀。


    他們殺入帝國大軍,有如飛箭入肉。箭頭正是馬塔·金篤本人。


    雷飛落一躍,馬塔一揮止疑劍,群敵便有如野草一般紛紛倒下。雷飛落一衝一閃,馬塔揮起嗜血棒,所過之處,一切灰飛煙滅。雷飛落也難以抑製對鮮血與戰鬥的渴望,張開大嘴,從步兵群中扯下一塊塊血肉,晃落嘴邊的紅色血沫。馬塔全身很快覆滿凝固的鮮血。他不得時時抹去眼上的血,才能看清。


    繼續,繼續,繼續殺敵!


    在帝國軍隊眼中,柯楚人有如怪物。他們不知疼痛,毫不防禦。他們每一次出劍仿佛都用盡全力。他們不想保命,隻求殺戮。與這些人還能如何交戰?心智健全之人是無法抵擋瘋子的進攻的。


    漸漸的,潮水轉向了。帝國進攻慢了,停了下來,帝國軍隊開始後退了。馬塔·金篤帶領兩千兵力,完全被四萬帝國士兵團團圍住,但這情形卻猶如一條巨蟒吞下一隻不懂死亡也不肯放棄的刺蝟。帝國士兵開始後退,亂了陣型,而後逃離嗜血的狂敵。


    海邊其餘的柯楚士兵似乎終於從洛馬將軍之死的震驚中蘇醒過來。他們一聲大吼,朝著他們的手足兄弟而去。總攻來了。


    戰局已定,帝國軍隊即將戰敗。甘國司令胡頁·諾卡諾重新喚起起義之心。他下令自己帶領的軍隊加入追擊。


    “柯楚盟軍需要我們!”


    法沙司令奧維·阿提看出馬拉納將軍已無法兌現承諾,也再度燃起對帝國的仇恨,下令加入戰鬥,斷了帝國大軍撤退的後路。


    “法沙國要給帝國一記重創!”


    狼爪島一戰,皇帝損失兩萬兵力。餘下兩萬人投降。帝國軍隊九次嚐試集結抵抗,馬塔·金篤的狂暴部下九次突圍。這一戰打了十日之久,然而勝負結果卻早在首日已定。


    突阿紮港中滿是燃燒的船隻,帝國艦船無法進入。它們在周圍漂搖一陣,確認陸上敗局已定。帝國艦隊沿狼爪島東岸往北撤退,希望或能在大趾角再度集結。


    飛船嚐試著陸營救一些高級軍官。但金篤的狂暴部下始終緊追逃竄的帝國部隊。飛船營救一次次失敗。有五艘飛船甚至在起飛期間被俘,因為恐慌的帝國士兵拽住飛船下方的小舟,士兵們一個接一個,有如錨鏈,將飛船生生拖回地麵。


    等帝國艦隊抵達大趾角的營地,已經無人可救。跟隨馬拉納和納門穿越帝國的青年原本滿懷沙場立功的希望與夢想,如今不是喪命便是淪為起義軍的階下囚。


    帝國艦船空無運載,漫無目的,輕飄飄地駛入北方水域。幸存的飛船朝勝利的起義軍徒勞丟下幾輪瀝青彈,離開狼爪島,隨帝國艦隊而去。


    塔諾·納門和金多·馬拉納本想親身參戰,見證大勝,因此並不在飛船上。


    此時此刻,他們後悔了。起義軍包圍了僅剩的帝國士兵,納門和馬拉納渴望地看著撤離的帝國飛船遠去的身影。


    納門想起如意島家中的老狗托齊,不知它跛著腳,要如何度過寒冷時節。


    “老弟。”馬拉納說道,“要是我從未到蓋應灣海濱去訪你就好了。你本應在修剪枸杞樹,駕著小漁船,眼下卻要作為囚犯度過餘生。我真不明白我們今天為何而敗……我實在對不起你。”


    納門揮揮手,打斷馬拉納的道歉。“我打了一輩子仗,就是為了看乍國勝過其餘各諸侯國。這把年紀還能有幸效忠帝國,這是我的榮耀。


    “但我們的生死取決於諸神。賽跑並不總是最快者贏,戰爭也不一定是最強者勝。我們已盡全力而戰,其餘的,便聽由天命吧。”


    “謝謝你並未怪我。”馬拉納環顧四周,歎了口氣,“我們該準備投降了。再讓更多人白白送命也沒有意義。”


    納門點點頭。他開口說:“將軍,下令投降之前,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便是。”


    “倘若你有機會,去看看我的老宅,保證我的老狗托齊有口吃的。他時不時喜歡來條羔羊尾巴。”


    馬拉納看到這位老將臉上露出微笑。他很想說點什麽,讓那微笑停留得再久一點,但他知道,已然遲了。


    “謝謝你容我保留這最後一點虛榮。我從未投降過。”


    納門拔劍,將劍刃劃過自己的枯頸。他像老橡樹一般倒下了。片刻間,他強壯的心髒仍將鮮血泵出身體,在他周圍漫出一片血泊。


    馬拉納在他身旁跪下哀悼,直至那顆無比熱愛乍國的心髒終於停止跳動。


    馬拉納帶領手下離開納門倒下之處。他們等正式投降結束後會回來帶走屍體。


    一片巨大的陰影從上方飄過。馬拉納仰頭察看。空中滿是明恩巨鷹振翅飛翔,足有數十隻,不,竟有數百隻。誰也沒聽說過如此數量的明恩巨鷹竟會同時遠離如意島上奇跡山中的阿裏素索湖,現身某地。


    群鷹俯衝下來。此刻,它們並不像平素獨行的捕獵者,卻有如一群椋鳥,每一隻都屬於一個更大的整體。群鷹行動整齊劃一,銜起塔諾·納門的屍身,隨即掉轉方向,西向渡海,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


    馬拉納和手下朝西方行禮。傳說,英勇犧牲的乍國兒女會被群鳥之神奇跡公帶去,在極樂世界永遠安息。


    馬塔站在大趾角帝國營地的廢墟之中,捧著一碗帝國糧草烹煮而成的粥食。他和手下一樣都仍然滿身是血。大家都未曾費心清洗。


    “你是第一個隨我而來的。”馬塔·金篤對拉索·米羅說。


    拉索點點頭。


    馬塔·金篤握住拉索的臂膀。“以後你就跟著我,做我的貼身護衛。”


    拉索知道,等自己的心髒跳動慢下來,等戰場上的嗜血衝動消退,他將再度為馬塔驚歎折服。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仿佛與這位偉大的將軍平起平坐,他無比珍惜這種感覺。


    達飛羅未能見證這一刻,這是他唯一的遺憾。


    馬拉納被帶到馬塔麵前。乍國元帥跪下,雙手奉上佩劍,目光低垂。他等待著馬塔決定他的命運,以及所有其他戰俘的命運。


    馬塔失望地打量著他。此人是個文官,劍術並不比投軍的平凡農夫高明。納門則是個年邁老人,不敢在單獨決鬥中與他應戰。他們善用兵法,但卻難以匹配他心目中的大將形象。乍國的英雄不過如此嗎?與他勢均力敵的戰場高手究竟在何方?


    馬拉納身後,法沙司令奧維·阿提和甘國司令胡頁·諾卡諾,還有達羅王,也都跪了下來。眾人都敬畏地注視著馬塔,仿佛他們眼前站著飛索威本尊。


    起義軍中,再無人可與馬塔·金篤匹敵,就連肅非王的地位也難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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