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汝盧吉島


    義正武治四年七月


    阿汝盧吉島的名字在古阿諾語中為“美麗”之意,確是名副其實:這裏有寬廣的白沙灘,慵懶舒緩的沙丘上生長著一簇簇蘆葦,碧綠的山坡上覆滿啤栗草,幽深的山穀中是菩提樹與銀葉樹的密林,菩提樹枝頭垂下的氣根有如女子梳理秀發,銀葉樹的板狀根從土中生出,頗像精於世故的甘國出產的漆質屏風。


    隨處可見各色各樣的蘭花綻放:白蘭比海貝還要雪白,紅蘭比珊瑚更勝嬌豔。白天,金色的蜂鳥在蘭花從中穿梭,夜晚便換作輕盈飄逸的飛蛾,翅膀在月下閃著銀光。


    阿汝盧吉島的精華便是那湖中之城——覓雨寧城。清淺的圖耶摩笛卡湖是圖圖笛卡湖的小妹妹,覓雨寧城便修建在圖耶摩笛卡湖中的數座小島上,有如漂浮水上的一頂冠冕。城中廟宇有著精巧的尖頂,宮殿則以優雅纖細的高塔環繞,它們彼此之間以挑戰重力的修長拱橋相連。


    覓雨寧城的房屋樓閣都盡可能利用島上的有限空間。這些建築狹窄高聳,牆壁富有彈性,有如竹林隨風搖曳。有時,陸地不夠,房屋就建成水黽般的模樣,橫踞湖麵上方,由植入湖底的長竿支持。


    水上花園在覓雨寧諸島之間漂遊,為市民供應新鮮蔬果。繩索與檀香木板搭建的平台懸於樓宇之間,阿汝盧吉的貴族男女晚上便穿著緞鞋前來跳舞,又或飲著茶,觀賞明月從海上升起,照耀著坐落在湖東幾裏開外海岸邊的覓雨寧港口。


    但覓雨寧城的明珠,毫無疑問,是綺可覓公主。


    十七歲的綺可覓公主有著橄欖色的皮膚,一頭瀑布般的淡褐色濃密卷發,湖藍色的雙眸有如兩口靜謐的深井,那些傳奇的故事與吟遊詩人的歌賦都讚頌她的美貌。她是大征服前阿慕國最後一任國君珀納湖王的孫女,也是他唯一幸存的後人。但阿慕國法律規定,女子不可繼承王位。因此阿慕國複辟後,便由珀納湖的同父異母兄弟珀納多木稱王。他是綺可覓的叔祖父。


    在阿汝盧吉島的空中茶樓中,在珀納多木的士兵與密探聽不到的角落,有時能聽見百姓彼此低語感歎:隻可惜綺可覓沒有生為男兒身。


    綺可覓在閨房中獨自對鏡梳妝,完成妝容的最後修飾。她將金粉撒在淺褐色的頭發上,使發色呈現金色,又將藍色粉末塗抹於眼皮,凸顯眼眸之藍。這都是為了使她的容貌更似阿慕國的守護女神圖圖笛卡。


    她沒有歎息。今晚,她將發揮象征的作用。她清楚,無論象征者做什麽,也不會對自己的命運歎息抱怨。她要微笑,揮手,靜靜地站在叔祖父身邊,看著他磕磕絆絆地完成意欲鼓舞軍心的講話。她將提醒水手與水軍應為何而戰,展示阿慕國女子的理想形象,昭告圖圖笛卡女神的眷顧,表達阿慕國作為優雅、美麗、品位與教養的代表是多麽自豪,遠遠優於野蠻落後的乍國。


    但她無法否認的是,她並不快樂。


    在她的記憶中,別人一直對她說,她是個美人。她可憐的祖父被處決之後,一對效忠於他的夫婦收養了她,將她視為己出。她比所有其他小孩先掌握讀寫時,他們倒也會誇獎她聰慧。她比養父母的子女跳得都高、跑得都快、力氣都大的時候,他們也會覺得她很出色。隻是,大家似乎都認為,這些才能不過是錦上添花,最重要的依舊是她的容貌美麗。


    隨著年紀增長,美貌的代價也愈加沉重。夏季,她再也不被準許在圖耶摩笛卡湖畔與小夥伴一起瘋跑,直到心髒狂跳、喉嚨幹渴、滿身大汗,便可剝光衣衫,跳入清涼的湖水中暢遊一番。如今別人會說,太陽會曬傷她無瑕的皮膚,光腳奔跑會讓她腳底生出醜陋的老繭,魯莽跳入湖水可能會撞上水底的岩石尖角,留下永久的疤痕。她唯一被許可的消夏活動是跳舞,但隻能在平淡無奇的室內,陽光透過絲簾變得柔和,地麵擺放著草編軟墊。


    她自小便夢想前往哈安國,向學者們請教數學、修辭與文章,而後再到遙遠甘國的突阿紮港建立自己的商行。但如今,這些夢想隻得擱置。從覓雨寧城中的服飾鋪子以高價聘來的老師教她不同衣裙的顏色、剪裁與麵料,以便適應不同場合,突出她身體的不同特點,使她的美貌得到反複稱頌。這些老師還教她如何走路,談吐舉止,如何優雅持筷,如何通過妝容變幻出千種麵貌,每一種都精美如畫。


    “這些有什麽用?”她問養父母。


    “你不是平凡女子。”母親答道,“必須讓你的美貌發揮出全部潛力。”


    於是她沒有學習修辭,卻學了朗誦,沒有學習創作文章,卻學了如何在自己的臉上創作——用的是脂粉、珠寶和油彩,以及蹙眉、微笑和嘟嘴,為了變得更美。


    美女抱怨美貌成為負擔,這早已是老生常談,綺可覓也很清楚。但老生常談並不意味著它不成立,對她來說正是如此。


    起義爆發,阿慕國複辟,她本以為自己終於看到轉機。處處是革命與戰爭,正應大舉募軍,頒布新政,美貌有何用處?作為阿慕國皇室成員,綺可覓以為自己將會輔佐叔祖父治國,或許成為他的親信中的一員。她很聰明,並不嬌生慣養,也懂得勤勞的價值。阿慕國君臣上下一定清楚這一點吧?


    然而最終,她仍隻是穿上華服,精心裝扮,直到麵目麻木。她被要求站在這邊,或者走去那邊——但要優雅,切記,要有如舞蹈,要淩波微步,要始終引人注目,但千萬不要開口講話,要顯得端莊嫻靜,要鼓舞人心。


    “你是阿慕國複興的象征。”她的叔祖父珀納多木王說,“在各諸侯國中,我們以文明、優雅與精致而著稱。美麗就是你能為國家所做的最大貢獻,綺可覓。其他人都無法像你一樣,如此淋漓盡致地提醒人民銘記我們的理想、自我形象與庇佑我們的女神。”


    她瞥了一眼窗邊衣架上垂掛的衣裙,是一件古典剪裁的藍色綢袍,意欲令人一睹便更覺酷似圖圖笛卡。她沉下心,預備再次扮演一整晚裝扮精美的雕像。


    “你就像是圖圖笛卡湖。”一個聲音說道。


    綺可覓猛地轉頭。


    “湖麵平靜,其下卻是潛流暗湧,洞穴幽深。”說話者站在她的臥房門邊的陰影中。綺可覓不認識她,但她身著蕨綠色綢袍,是時興式樣,宮廷女侍臣皆如此穿著。也許她是國君某個親信的妻子或女兒。


    “你是誰?”


    那女子向前邁了一步,落日的光線便映亮了她的臉。綺可覓驚歎起來:她一頭金發,眼眸碧藍,皮膚完美無瑕,有如打磨光滑的琥珀。公主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而且她看起來又像少女,又像婦人,又似阿婆——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紀。


    女子並未回答,卻說:“你希望自己的言行想法能夠被人重視,你還覺得,倘若自己是平民,此事便會容易一些。”


    綺可覓聽到這句放肆論斷,臉紅了,但她一雙藍眼睛中流露出坦誠、友善與寧靜,又令她斷定這女子對她並無惡意。


    “小時候,”綺可覓說,“我會與兄弟和他們的玩伴爭論。他們腦筋不夠靈光,也不用功念書,很少辯得過我。可每當他們看出我的論點占了上風,便會大笑說:‘跟漂亮姑娘沒什麽好吵的。’隨即否認我勝過他們。自那之後,生活並沒什麽變化。”


    “諸神賦予我們不同的天賦與本領。”那女子說,“你想想,孔雀若是抱怨自己因羽毛美麗而被捕獵,又或角蛙抱怨人們隻看重它的毒液,這於它們有何助益?”


    “你的意思是……”


    “諸神造物,也許平凡,也許美貌,也許強壯,也許纖弱,也許愚笨,也許聰慧,但若要利用天賦開辟出一條路來,事在人為。角蛙的毒液可以殺弑暴君,拯救全國,但也可淪為街頭地痞的謀害利器。孔雀尾羽可以裝飾在將軍的戰盔上,牽動無數人心,但也可能化作傭人手中的涼扇,服務於坐享家產的富家愚兒。”


    “不過都是些詭辯之語。孔雀無法選擇羽毛的去向,角蛙也難以決定自己的毒液做何用途。我不過是國王與群臣的傀儡,被他們打扮起來,示於人前。他們就算用圖圖笛卡的雕像也是一樣。”


    “你如此心懷不滿,因為你認為美貌妨礙了你,但你若真有自己以為的那般強壯、勇敢、聰慧,你就應該明白,倘若利用得當,你的美貌便可以發揮極為危險和強大的作用。”


    綺可覓望著她,一時語塞。


    那女子又道:“圖圖笛卡是諸神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也被視為力量最弱的。但在流民之戰期間,隻有她與英雄伊路森正麵交鋒。他著迷於她的美貌,放下戒備,她才得以用帶毒的發針殺掉他,使阿慕國免遭伊路森軍隊的踐踏,阿慕國百姓世世代代都讚頌她的這一舉動。”


    “紅顏就必成禍水,必做娼妓,必定不過是個賞心悅目的消遣嗎?我難道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嗎?”


    “那些都是男人給女人貼的標簽。”那女子說道,聲音中多了一絲銳利,“你的語氣聽來仿佛鄙夷,但其實不過是對史官話語判斷的鸚鵡學舌。決不可相信他們的話!想想英雄伊路森,他溜入客非王後的床幃,玩弄拉琶與卡娜姐妹二人,在新月島諸位王子公主麵前裸身露麵。你覺得,史官會稱他是禍水、娼妓、‘不過是個賞心悅目的消遣’嗎?”


    綺可覓咬著下嘴唇,思考著。


    那女子繼續說:“禍水是靠美色欺騙而取勝,而不用強力。娼妓以歡愛為武器,有如巫師使用魔杖。‘賞心悅目的消遣’亦可決定展示自己,以此領導數千人的情感與思想,使其變成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


    “阿慕國正麵臨危難,綺可覓,這危難能將這座美麗之島化作碎礫。你若頭腦清醒,胸懷大誌,便會看出你麵前的這條路無比艱險,你必須以美貌幫助自己,效力於你的人民,而非詛咒它。”


    綺可覓站在覓雨寧港口碼頭,目送艦隊離港。她從頭到腳都穿戴著阿慕國的藍色,遠看仿佛圖圖笛卡女神真身顯現。


    她朝水手們揮手。他們都是些毛頭小夥子,在甲板上筆直列隊,臉上滿是驚訝與天真。有些人對她報以微笑,也揮揮手。將領們站在前甲板上,對站在岸上的國君與群臣行禮。下方,巨槳切入水中,動作整齊劃一,將戰艦驅動前行,有如輕盈的水黽。


    遠方地平線上方漂浮著十個閃閃發光的橢圓體,那是帝國的飛船。小小的橙色光斑仿佛生出輕盈的羽翼,像是阿汝盧吉島上蘭花遍布的林中所生的飛蛾與流螢的混合體。


    如此美麗的東西,如何竟能如此可怕?綺可覓想道。


    *?*?*


    在皇家艦隊旗艦“奇跡精魂”號的駕駛艙內,金篤·馬拉納將軍凝望著地平線上覓雨寧城的點點燈火。更近些的幽暗海麵上,劃槳前來應戰的阿慕國艦隊船隻甲板上,看得到暗淡火把閃爍搖曳。


    他曾來覓雨寧城休假,在這裏優美的古典建築之間流連忘返,阿慕人民的熱情好客也讓他開懷。達拉諸島之中,覓雨寧城的蘭筍茶最為沁人心脾。這裏有蘭花百種,又可雜交培植出萬般花樣,便是終其一生在覓雨寧城各間空中茶樓之間流連品茗,也嚐不盡所有品類。


    他或許不得不摧毀如此美物,真是悲哀。


    下方,皇家水軍的八十艘軍艦依隊形破浪前行。空中,他周圍環繞著皇家空軍的其餘九架飛船。飛船由巨型作戰風箏驅動前進,軍艦則扯滿風帆,為槳手保存體力。在作戰期間,他們將會需要人力才能提供的靈活與速度。


    軍艦後方的深海之上,遲緩笨重的大船馭浪而來,載著皇家軍隊自如意島與達蘇島招募的十萬新兵。


    他繼續看著阿慕國艦隊與皇家艦隊漸漸靠近。據報,納門在柯楚國遭受重創,這意味著他們必須在此地快速取勝,如此才能平息哈安國、裏馬國及達拉諸島其餘地方湧起的起義情緒。


    皇家艦隊進入射程,阿慕國艦隊的喀第羅司令便以兩盞橙色燈籠為號,下令艦隊啟用作戰隊形。小小的燈籠由草編紙糊而成,下方點燃的蠟燭熱氣蒸騰,將它們飄搖送上天空。


    艦隊熄滅所有火炬,收起船帆,打開槳孔,修長的戰槳入水。


    喀第羅司令對自己的好運微微一笑。馬拉納這位披著將軍盔甲的皇家稅務大臣看來是對海戰戰術一竅不通。他竟將艦船排布得如此稠密,意欲冒險對阿汝盧吉島發起夜襲。


    由於能見度低,較為沉重的皇家艦船必須緩慢前行,以免彼此相撞。較為輕盈快速的阿慕國戰船可以快速穿梭於艦隊密布的船隻之間,擊斷其戰槳,將燃燒的瀝青彈丟上敵方甲板,以此抵消皇家艦隊在艦船數量眾多方麵的優勢。


    皇家艦隊的幾位船長似乎也察覺了己方稠密陣形的愚蠢之處。戰艦速度減緩,開始反向劃槳,遠離不斷逼近的阿慕國艦隊。


    “你們已走投無路了,馬拉納。”喀第羅司令燃起四盞紅彤彤的燈籠,此為全麵進攻之號。四十艘阿慕國艦船全部開始奮勇劃槳,追逐正在撤退中的皇家戰艦。


    不過,十艘龐大的飛船仍在前行,不多久便抵達阿慕國艦隊正上方。此時,他們便開始投下火焰彈。


    喀第羅對此早有準備。易燃的帆布已經全部收起,部下們還將甲板上的障礙物全部清理幹淨,覆以一層濕沙,隨即全員躲入甲板下方的船艙。這些都是乍國大征服之前便已存在的舊戰術。有了濕沙,燃燒的瀝青彈四濺開來,發出嘶嘶聲,但火勢無法散開。不多一會兒,飛船的火焰彈似乎便已投光,也隻得跟隨艦隊撤退的步伐,劃槳後退。


    皇家艦隊如此倉促撤退,不出所料陷入困境。軍艦無暇調頭,難以精準控製方向。後退過程中,船隻彼此相觸,速度便降了下來,隻等阿慕國艦隊的船首衝角與投石器攻來。阿慕戰船愈來愈近,有些船長等不及,已經下令朝皇家戰艦投射瀝青彈與石塊,但大多落入水中,敵方毫發無損。


    “再耐心些。”喀第羅低語道。但已經無所謂了。阿慕國戰船前行速度極快,即刻船首衝角便可撞上皇家艦隊。海上眼看即將漂滿破碎的槳片與乍國水手及海軍的屍首。


    喀第羅旗艦旁的戰船突然右傾,戰槳失去協調一致的秩序,一片混亂。不知何物纏上槳片,戰船變作一半腿腳不聽使喚的千足蟲,在海上原地打起轉來。這艘船朝喀第羅傾了過來。


    “快閃開!”喀第羅大喊。但旗艦左舷的槳手突然驚呼起來。他們的槳也神秘失控了。槳片似乎困於某種厚重之物,槳手越是用力拉拽,槳片便越是不聽使喚。兩艘船相撞,發出一聲雷鳴般的巨響。混亂中,有些戰槳折斷了,還有些被從劃船者手中扯脫。


    阿慕國水軍情急之下隻得點燃火炬察看損失,喀第羅探頭朝船身望去,發現幾條小舟,舟上多人正在劈砍他的戰船的槳片。


    直至此刻,喀第羅才明白馬拉納的計策。


    皇家艦隊雖然撤退,卻留下多隻小舟,滿載身著黑衣之人,手持帶鉤漁網。阿慕國艦隊經過時,對他們全然未曾察覺。隱匿小舟上的士兵隨即便將漁網擲於阿慕國戰船槳片上,令槳片纏作一團。阿慕國戰船便失去控製,彼此相撞。


    飛船再次飄來,又投下新一批致命的瀝青彈,甲板上的水軍兵士或是四下逃竄尋找掩體,或是尖叫著跳入海水中。皇家艦隊此時又朝動彈不得的阿慕國艦隊而來,預備發起一場屠戮。


    *?*?*


    綺可覓閉上眼睛。她不想再看到阿慕國的戰船,如今它們已化作漂浮海上的火舟,也不願想象溺死兵士的絕望呼喊。


    她轉身朝覓雨寧城而去。叔祖父珀納多木王一言未發。應當準備投降了。


    珀納多木被剝光衣衫,囚於籠中。他將被飛船帶至完美之城,在首都子民的歡騰中遊街。不過,馬拉納更感興趣的是素有阿慕明珠之稱的綺可覓。


    “公主殿下,我們竟被迫在如此情形下相見,鄙人實在深感遺憾。”


    綺可覓打量著這個瘦削男人與他那張毫無趣味的麵孔。他一看便是官吏模樣,與她此前遇見過的數以百計的官吏並無差別。然而,此人卻害死數千性命。


    他手中掌控著帝國的殺戮機器,而她除了自己卻一無所有。


    但她很清楚自己對男人可以產生怎樣的作用。


    “我是您的俘虜,馬拉納元帥,自要聽憑您的處置。”


    馬拉納屏住呼吸。她的聲音中竟仿佛有許多手指,輕撫他的麵龐,又撩撥著他的心弦。她的大膽語氣使話中的暗示變得明白無誤。


    “將軍,您的權力如此之大,達拉諸島恐怕再無第二人。”


    馬拉納閉上雙眼,細細品味著她的嗓音。他若在這樣的聲音中入眠,定能做上許多香甜美夢。這樣的嗓音有如阿慕國的蘭花香茶:甜美,馥鬱,清新悠長。他真想一直聽她說話。


    她走到他麵前,將手臂搭上他的脖頸。他並未拒絕。


    *?*?*


    “接下來呢?”綺可覓對著鏡子梳理一頭秀發。晨光透過簾幕映進來,在馬拉納看來,她的發辮仿佛都籠著一層金色光暈。


    “我得帶俘虜回蟠城。”他在臥榻上答道。


    “這般急迫?”


    馬拉納笑了。“我可不能耽擱。其餘各諸侯國仍在起義。”他沉思片刻,“不過,我可以留下一個百姓信任之人,在這裏管事。此人要明事理,願與皇帝合作。”


    公主的手遲疑片刻,隨即又繼續梳理頭發。


    “你可願做阿慕國女公爵?”馬拉納問道,“聽說,你比你叔祖父遠遠更適宜治國。”


    公主仍繼續梳頭,沒有答話。


    馬拉納很驚訝。他此時給予這個姑娘的尊重,更勝於她自己的家人與子民。他本以為她會表現出些許……感激。


    “你在想什麽?”


    綺可覓手中的發刷停了下來。“您。”


    “想我什麽?”


    “我在想,您一回到蟠城,便不得不對人卑躬屈膝,而他們的功勞還不及您為乍國榮耀所做的百分之一。二世皇帝的天下都靠您得來,但他卻可輕易將您打發掉,自己坐享其成。”


    “你講話可須小心些。”馬拉納環顧四周,察看是否有下人偷聽到。


    “您說我比我叔祖更適合治國,或許如此。但這天下並不總是公平的。榮耀也並不一定歸於應得之人,實在可惜。”


    她的大膽言辭喚醒了他心中的某些東西。馬拉納想象著自己在“奇跡精魂”號的駕駛艙中飛回蟠城。他想象著自己的大軍進入都城。他想象著自己走進皇宮,他的居所,而他身畔正是他的妃子,美麗的綺可覓公主。


    他看向鏡子,望見綺可覓映在鏡中的麵孔。她也正從鏡中注視著他,那目光有幾分恣意,有幾分順從,活潑,野心勃勃,充滿魅惑。


    “難道,我們不能令這天下變得更公平一些嗎?”她問道。她的聲音似乎又將他全身包裹起來,引他前往他不曾鼓起勇氣探訪之地。


    他看向床榻邊的小幾,他的衣袍疊得整整齊齊,安放其上。是前一晚,他在抱她入懷之前先將衣袍疊好的。幾枚錢幣散落在小幾上,他伸手將它們仔細堆成一摞。他不喜混亂。


    錢幣彼此相碰,發出熟悉的聲響。在他腦海的遙遠一角,他聽到了井井有條的聲音,細致記賬的聲音,那些分門別類的整潔賬簿,每一項條目都明白無誤。他打了個寒戰,她織就的魔咒褪去了。


    他無比不情願地轉過頭,麵對她。“夠了。”


    他深吸一口氣。差一點便著了她的道。


    她極為聰穎勇敢,大有用武之地。


    “我還以為你是個有野心的人。”馬拉納說,“可我錯了。”


    她轉頭看他。她意識到自己失敗了,臉色陰鬱下來。


    “你不僅是有野心。”馬拉納說,“你愛這片土地和它的子民。你渴望他們的讚許。”


    “我是阿慕國的女兒。”


    “公主殿下,我向你提個建議。你若接受,我便不動阿汝盧吉島一分一毫。除了上繳國家稅賦,且百姓再次效忠皇帝陛下,這裏的平靜生活將一如既往。覓雨寧城的茶樓還可繼續香氣繚繞,歌聲嫋嫋,人們也將繼續驚歎於這座美麗島嶼的精雕細琢與優雅高貴。歌謠與故事將銘記你保護阿慕國人民的事跡。”


    “我以為,我會成為阿慕國女公爵。”


    馬拉納大笑。“那時我還沒意識到,倘若將阿慕國留給你會有多麽危險。”


    綺可覓公主沒有答話。她漫不經心地將手指撫過藍色綢袍,似乎正細細賞玩手上佩戴的一顆大藍寶石。


    她真希望自己再多幾分耐心、多幾分謹慎。她本有機會讓此人背叛二世皇帝,進攻蟠城,可她因行事魯莽而錯失良機。


    “不過,倘若你拒絕,我就要把你賣到蟠城最下等的春樓,開價一個銅子。大家都將一直記得你淪為娼妓的下場。”


    此時輪到綺可覓大笑了。“您覺得這便能嚇倒我?在您眼裏,我始終不過是個娼妓。”


    馬拉納搖搖頭。“不止於此。我還將下令排幹圖耶摩笛卡湖中的水,將覓雨寧城燒盡。我會在田中撒鹽,每十名阿汝盧吉島民中便有一名要被處死。我已經殺人如麻,再多幾個也無妨。最重要的是,我會昭告天下,阿汝盧吉島有此下場,全都因你而起。因你一人。你本有機會拯救你的人民,但你卻拒絕了。”


    綺可覓公主盯著馬拉納。她再也沒有詞語來形容她對此人的感覺。仇恨似乎遠遠不夠。


    一艘輕快飛船負責將綺可覓公主與珀納多木王押往蟠城。與他們同船的還有幾個阿慕國貴族和要犯,包括皇宮衛隊隊長卡諾·梭。


    與俘虜同行的隻有少數船員。飛船框架內的船身中,一條短小走廊邊分布著幾間房間,用於儲物和船員寢室。其中一間房中,綺可覓與珀納多木全身赤裸,被囚在籠內。其餘囚犯則以繩索捆綁,關押在走廊邊的房中。


    飛船一上路,卡諾·梭便開始嚐試掙脫捆綁手腕的繩索。守衛鬆懈,繩索綁得不夠緊,而且已經老化,張力不足。


    他等了幾個時辰,等到守衛約莫放鬆了些許警惕。他努力掙紮,每當負責看管此室的那名皇家守衛過來巡視時,便停下不動。他反複摩擦繩索,直至皮破血流。他齜牙咧嘴,卻沒有放棄。流出的血潤滑了繩子,倒令掙脫變得更容易了。


    成功了。他的雙手恢複自由了。


    他曾無助地站在碼頭,眼睜睜看著阿慕國百姓在夜色中死去,從熊熊燃燒的戰船上跳入阿慕海峽的冰冷海水中,送了命。但現在,傲慢的乍帝國人犯了個錯誤,他便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守衛轉過身時,卡諾便迅速解開自己腳踝上的繩索。


    守衛再次經過卡諾身邊時,他一躍而起,將守衛撲倒在地。他敏捷地拔下守衛腰帶上的匕首,一下割開對方的喉嚨。


    他釋放了周圍的其他俘虜。眾人重獲自由,便在屋裏隨手拿起可做武器的家夥,小心窺視走廊。算他們走運:走廊中空無一人。所有其他守衛都在自己的鋪位上酣睡呢。


    眾人迅速行動。那幾個皇家守衛都在睡夢中丟了性命,不過幾分鍾,俘虜們便接管了駕駛艙,飛行員與槳手都是服徭役者,幾乎未曾反抗便投降了。


    卡諾走進關押珀納多木王與綺可覓公主的房間。他移開視線,以免二人因全身赤裸而受辱。他打開囚籠,又將從皇家守衛那裏拿來的衣物遞給他們。


    “陛下,公主殿下,真是奇跡!我們自由了,還奪下了一艘皇家飛船。”


    綺可覓公主雖然裸著身子,仍然驕矜典雅。她謝過卡諾,將一塊棉質粗布裹在身上。她雖未著綢袍,並無冠飾,也沒有粉黛與珠寶裝點,但卡諾卻認為,她依舊是他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女子。他從很久以前就一直遠遠欣賞她。她的確是阿慕國的明珠。


    卡諾從綺可覓公主臉上看到了喜悅與如釋重負,毫無疑問,這是因為他幫她逃離了馬拉納為她安排的不知何種屈辱命運。老天將卡諾安排在這個位置上,他幾乎對此感到高興了。公主那冰霜般的碧藍雙眸正溫柔地望著他,既冷又暖。隻要她開口,他便心甘情願為她赴死。


    “咱們現在去往何處?”國君問道。他沒了群臣,遠離王宮的安逸保護,還未曾適應沒有祖國的人的生活。


    “去薩魯乍城。肅非王會幫助咱們。”公主的語氣冷靜平淡。卡諾看得出,她已將被俘的屈辱之事拋在腦後了。她已恢複公主殿下的氣度,重新變作阿慕國的明珠。現在,大家向她尋求決策,而她也會把握機遇,領導眾人。就讓繼位法見鬼去吧。


    飛船調整輕帆與船舵,開始朝柯楚國南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宇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宇昆並收藏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