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沙村


    義正武治三年八月


    今年送去服徭役的這一隊人裏,湖諾·其馬和佐帕·西金個子最高,便被指定為隊長。其馬很瘦,光頭有如打磨光滑的鵝卵石。西金一頭稻草色的頭發繼承自母親的裏馬國血統,寬肩粗頸像是一頭老實的水牛。兩人都是褐色皮膚,也是常年在田中勞作的柯楚國農民的膚色。


    負責徭役的官吏向二人解釋他們的職責:你們要在十日內將整隊人帶到瑪碧德雷先帝的皇陵——願陛下安息。先帝陵墓施工進展緩慢,攝政王和皇帝對此很不滿。


    “若是遲到一日,你們兩人各割一隻耳朵。遲到兩日,各剜一隻眼睛。遲到三日,你們倆的小命就沒了。若是超過三日,你們的妻子和母親就要被賣到青樓,父親和孩子都將被罰終身苦役。”


    湖諾·其馬和佐帕·西金打了個寒戰。他們抬頭望天,祈願天氣平順,隨後便帶領一隊人啟程上路。他們向西前往堪紛港,從那裏乘船沿海岸線北上,再進入犁汝河,一路向北,抵達蟠城附近的皇陵。若是遇到暴風雨,則必會延遲。


    黎明時分,三十名服徭役者登上三輛馬拉大車。隨後車門便上了鎖,以防有人逃跑。兩名皇家衛兵與馬車隨行,直至抵達下一座城鎮,當地衛隊便會接管,另外派出兩名衛兵接替,直至抵達再下一站。


    大車沿路西行,大家朝窗外張望。


    盡管已是夏末,正是莊稼成熟的時節,田裏的稻子尚未變黃,也見不到幾個正在勞作的身影。這一年台風來勢洶洶,災情嚴重,多年罕見,許多地裏的莊稼都被糟蹋,在雨水和泥巴中腐爛變質。很多婦人的丈夫和兒子都被召去建設皇帝的偉大設想,她們隻得自己下田,勉強應付農活。僅餘的莊稼也都被皇家稅吏征去了。吃不飽飯的百姓向政府請願暫緩征稅,但蟠城傳來的答複始終是堅定拒絕。


    徭役征募和稅收反而變本加厲。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中止了大隧道的工程,卻想為自己再造一座新宮殿。為了表達孝心,他還一次又一次擴建皇陵。


    徭役隊伍一路所到之處,大家茫然地望著路邊那許多餓殍,屍體全都瘦得皮包骨頭,逐漸腐爛,身上已空無一物,就連破爛衣衫也被剝光。許多村子都爆發饑荒,但衛隊司令拒絕打開儲藏軍糧的皇家糧倉。能吃的東西都已經吃光了,有人隻得用樹皮熬水,從地裏挖蛆。女人、小孩、老人都想徒步前往傳言還有食物之地,但常常走著走著便倒在路邊,再也沒有力氣邁出下一步,空洞無神的眼睛直瞪著同樣空洞的天空。時不時會看到死去的母親身邊有個嬰孩還活著,用最後一絲氣力大聲哭號。


    未被征去服役的年輕人有時會逃到山裏,淪為流寇,皇家衛隊便像滅鼠一樣剿殺他們。


    徭役隊伍繼續前行,經過死屍,經過荒田,經過已無人煙的茅草屋,前往堪紛港,並將從那裏繼續朝壯麗無瑕的皇家都城蟠城進發。


    這一行人穿過一個小村鎮中心的廣場。一個半裸老頭步履蹣跚,朝過往的車輛行人大喊大叫。


    “五十年來,拉琶山深處第一次轟鳴作響,盧飛佐瀑布幹涸無水。魯索海灘的黑沙變作血紅。這是諸神對乍國皇室不滿的跡象!”


    “其言可屬實?”其馬問道。他撓了撓光頭說:“我對這些怪象聞所未聞。”


    “誰知道呢?也許諸神真的動怒了。也許這老頭隻是餓得發瘋了。”西金說。


    隨行衛兵佯裝沒有聽到老頭的話。


    他們一樣出身農民,在如意島和達蘇島的家鄉,他們也都見識過這類人。全國各地許多寡婦和孤兒都是瑪碧德雷皇帝造成的,就連原屬乍國的島嶼也未能幸免。有時,百姓為了繼續呼吸,隻得將叛國的想法大吼出來,才能平息些許怒火。這其中有些人或許並非真瘋,但假裝如此對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就算衛兵的餉銀來自國庫,他們也並未忘記自己的出身。


    雨下了四天也未見小。其馬和西金在客棧裏望向窗外,隨即絕望掩麵。


    他們身處納丕城,離堪紛港尚有大約五十裏,但道路泥濘,大車無法通行。就算他們想法抵達海邊,這種天氣也不會有船隻肯出海。


    昨日是他們有望成功抵達犁汝河口並如期到達蟠城的最後一日。流逝的每一分鍾都意味著他們和家人可能會淪落至更悲慘的境地。皇家判官究竟是嚴格依照公文執法,或是尚有解讀餘地,這都不重要,無論哪種結果對於他們都無仁慈可言。


    “沒用的。”其馬說,“即便我們到了蟠城,結果依舊非死即殘。”


    西金點點頭。“咱們湊湊錢,至少今天吃頓好的吧。”


    其馬和西金獲得隨行衛兵許可,離開客棧前往市場。


    “今年海裏魚少得出奇。”魚販對他們講道,“可能魚也躲著稅吏呢。”


    “也有可能是在躲達拉諸島不計其數的餓鬼。”


    他們還是出天價買了魚,又打了些酒。錢用光了。反正將死之人留著銅子也毫無用處。


    “過來,過來。”他們回到客棧,將其他人招呼過來。“就算再難過,就算要丟了耳朵眼睛,人也要吃飯,也得吃好些!”


    諸人點頭。此話乃真知灼見。服勞役的日子就是一鞭接著一鞭,終有一日會懼無可懼,之後人便會發現,填飽肚子才是頭等大事。


    “你們誰擅長烹煮?”其馬問道。他拎起一條大魚:鱗片閃著銀光,魚鰭泛出虹彩,魚身竟及臂長。大家都很久沒吃過鮮魚了,看得不禁口角垂涎。


    “我們可以。”


    開口的是一對兄弟,名為達飛羅·米羅和拉索·米羅,一個十六歲,另一個不過十四,都還是孩子。帝國曾經多次降低服勞役者的年齡下限。


    “你們是跟母親學的?”


    “不。”弟弟拉索說道,“我們的爹死在大隧道裏了,後來娘不是睡覺就是喝酒……”哥哥示意他閉嘴。


    “我們廚藝可以。”達飛羅說著,環視眾人和弟弟,看有誰敢取笑他弟弟方才的話,“而且我們不會偷吃魚的。”


    大家避開他的目光。他們周圍像米羅兄弟這樣的家庭並不少見。這些小孩之所以會做飯,是因為不自己動手便要餓死。


    “謝謝。”其馬說,“那就看你們的了。清理魚的時候小心點。魚販說這種魚的魚膽生得比較淺。”


    其餘眾人留在吧台喝酒。他們想大喝一場,喝到忘記抵達蟠城之後會落得何等下場。


    “其馬隊長!西金隊長!你們快過來看啊!”米羅兄弟在夥房大喊。


    眾人勉強起身,踉蹌著走到夥房。湖諾·其馬和佐帕·西金卻耽擱少許,彼此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是時候了。”西金說。


    “沒退路了。”其馬應道。於是二人跟隨眾人進了夥房。


    拉索說,他剖開魚肚,準備清理,可他在魚肚中發現了什麽?一根絹軸,上麵寫著金達裏字母。


    湖諾·其馬當稱王。


    眾人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這世界是一本書,由諸神著寫,與書吏以筆墨蠟刀書寫沒什麽兩樣。諸神塑造土地海洋,正如以刀刻蠟,便有了可以觸摸閱讀的象形文字。性情無常的諸神在匆忙中書就這一部偉大史詩,人類便是其中的金達裏字母和句讀標點。


    諸神下諭,隻有如意島準許擁有可令飛船飄浮的氣體,也就意味著他們希望乍國淩駕於其餘六國之上,實現大一統。瑪碧德雷皇帝在夢中騎明恩巨鷹翱翔於達拉諸島上空,便是諸神希望他獲得至尊榮耀。六國抵抗乍國也是徒勞,因為諸神已然決定曆史走向。這便好比蠟塊不肯聽憑刀鋒處置,便會被書寫者刮去,更替為柔軟順從的新蠟。反抗命運的凡人也隻會被除掉,由懂得審時度勢的人所取代。


    為何台風前所未有地頻繁出現在諸島海岸?為何達拉各地均有人見到奇雲異光?為何西麵海域各處都有巨型獨角鯨出沒,隻有如意島周圍卻不見它們的蹤影?饑荒與瘟疫究竟代表何意?


    最重要的是,湖諾·其馬與佐帕·西金舉起魚肚中的絹軸,眾人驚愕凝視之時,他們究竟作何感想?


    “我們已是將死之人。”湖諾·其馬說,“全家皆是如此。我們時間不夠了。”


    眾人擠在夥房,屏氣傾聽。其馬聲音不大,爐火在他們的臉上映出搖曳陰影。


    “我不喜歡預言。它會打亂計劃,使我們淪為諸神的卒子。但預言既已出現,違背它則會更糟。既然乍國律法已判我們死刑,諸神說法卻有不同,那我寧可信神。


    “我們這裏有三十人。全城還有許多人和我們一樣,本應前往蟠城服役,卻無望按期抵達。我們都是活死人,再也沒什麽可顧慮的。


    “我們為何要屈服於乍國律法?我認為,我們更應信神。乍國氣數將盡,跡象比比皆是。男人淪至奴隸,女人被逼為娼。年邁者饑餓而死,少年人寧做流寇。我們莫名受苦,皇帝和臣子卻由細皮嫩肉的婢女侍奉著,享盡珍饈,食不知味。這世界本不該如此。


    “該給說書人換個故事講講了。”


    眾人當中米羅兄弟年紀最小,個頭也最矮,看起來最沒威脅,於是便得了最難的任務。兄弟二人都是一頭深色卷發,身材瘦小。拉索年紀小些,行事衝動,立刻便接受了任務。達飛羅看看弟弟,歎了口氣,點點頭。


    二人端著兩份酒肉前往服役隊伍隨行衛兵的屋子,稱酒肉是眾人孝敬衛兵的——大人能不能在眾人喝個酩酊大醉之時網開一麵?


    兩個衛兵大快朵頤。米酒溫熱,魚湯香辣,二人吃喝得酣暢淋漓,於是他們褪下鎧甲和軍服,隻著小衣,便痛快許多。沒過多久,二人開始舌頭打結,眼皮也沉了下來。


    “再來些酒嗎,大人?”拉索問道。


    兩個衛兵點點頭,拉索趕忙將酒杯滿上。但這兩杯酒再也沒人動過。衛兵仰倒在靠墊上,大張著嘴沉沉睡去。


    達飛羅·米羅自袖筒中抽出從夥房拿來的長刀。他宰過豬,斬過雞,但殺人卻又另當別論。他與弟弟對視一眼,二人都屏住呼吸。


    “我不想和爹一樣,被鞭子活活抽死。”拉索說。


    達飛羅點點頭。


    再無退路了。


    達飛羅將刀刺入一名衛兵的軀幹,直抵心髒。


    他扭頭看看弟弟,拉索剛解決了另一名衛兵。拉索臉上又是興奮,又是恐懼,又是歡樂,令達飛羅心中一陣難過。


    小拉索一直崇拜哥哥,村裏其他孩子和拉索打架時,達飛羅也一直護著弟弟。父親早逝,母親酗酒,他便成了拉索的爹娘。他一直以為自己能保護弟弟,可這一瞬,他覺得自己失敗了。


    盡管拉索看起來很開心。


    *?*?*


    兩名皇家衛兵停在納丕城最大的客棧“鯨騰客棧”門口。一看便是新兵,但軍服卻不大合身。


    二樓和三樓都被征用為關押服勞役者和苦役犯的臨時牢房。看守衛兵就在二樓距離樓梯口最近的屋子裏,屋門始終開著,以防其他房間有人逃跑。


    兩名皇家衛兵敲了敲大敞的房門,解釋地方衛隊派他們來尋找一名通緝犯。看守大人不介意他們檢查一下吧?


    看守正在打牌,便敷衍地朝兩名新兵揮揮手。“盡管看。肯定不在這裏。”


    湖諾·其馬和佐帕·西金謝過忙著喝酒打牌的看守,一間接一間地到訪所有牢房,向徭役者和苦役犯說明了他們的計劃。這是最後一站。他們已經走遍城中各處看守所。


    午夜時分,納丕城各處,徭役者和苦役犯齊心協力幹掉熟睡的守衛。他們放火燒了看守所和客棧,湧上街頭。


    “乍國必亡!”他們大喊,“皇帝該死!”禁忌之語出口,大家無比喜悅,這也是所有人的心聲。話能出口,他們便感到戰無不勝。


    “湖諾·其馬當稱王!”


    很快,街頭的乞丐、竊賊、餓漢、窮鬼,眼睜睜看著丈夫兒子被抓去海底和山中賣命的婦人們……大家全都加入了這場呐喊。


    他們揮舞著廚刀和拳頭,闖入軍庫,給守衛來了個出其不意。有了真刀劍,他們又奪了軍糧倉,街頭很快便開始分發成袋的魚幹穀米,街頭人人負糧而行,人流湧動如潮水。


    他們闖入市衙,奪了權。有人摘下乍國那麵繪有明恩巨鷹展翅的旗幟,換上一塊布旗,上麵粗略繪著一條躍起的魚兒,鱗片銀光閃爍,魚鰭虹彩流淌,周圍一條絹軸,上書:湖諾·其馬當稱王!


    本地衛隊士兵多為柯楚人,不肯傷及同鄉。乍國衛隊司令很快便發現,若不投降,就要死在下屬手上了。


    其馬和西金的反叛隊伍有了幾千人,大多都是走投無路的徭役者和流寇,或是與囚犯一同起義的皇家衛隊士兵。


    投降的皇家軍官皆可獲得豐厚賞金,即刻從城中國庫領錢。這稅金浸透了柯楚人的血汗淚水。


    其馬和西金拿下納丕城,守住城門,以防駐紮在附近城市的乍國軍隊反攻。隨後二人便開始享受劫掠之樂。商賈貴族的宅邸被搶奪一空,酒家青樓為叛亂者推出特價優惠,各色合同債務統統一筆勾銷。富人遍地哀號,窮人普天同慶。


    “咱們現在可以稱王了嗎?”西金低語道。


    其馬搖搖頭:“為時尚早。先要有個徽記。”


    為表明起義的正統性,其馬和西金立刻派人前往法沙國尋找柯楚國原本應當繼位的儲君,謠傳說他被流放牧羊。二人宣稱他們將幫助柯楚國儲君重登王位。


    信使被派往達拉諸島各地,號召六國貴族回歸領地,加入起義。各諸侯國將從大一統的灰燼中重生,齊心協力推翻蟠城帝位。


    達拉諸島西北方,天空中風起雲湧,一場夏季暴風雨呼嘯而至。如意島和達蘇島的農民躲在家中,祈禱主管風雨的乍國神祇奇跡公不會在狂怒中摧毀即將收獲的莊稼。


    若是仔細聆聽,在雷鳴雨嘯中便能聽到一個聲音。


    哈安國的魯索,沒想到你竟先下手了。魚讖之事一看便是你所為。


    魯索與龜相伴,主管算計謀詭,他答話的嗓音蒼老粗糙,語氣平和有如腳蹼劈開徐徐波浪,輕柔仿佛海貝窸窣移過月下沙灘。


    弟弟,我向你保證,此事非我所為。我的確擅長預言,但這一次,我也頗為出乎意料。


    那麽,是柯楚的冰火孿生姐妹了?


    兩個聲音同時開口,一個沙啞,另一個悅耳,一個怒氣衝衝,另一個冷靜平緩,仿佛岩漿與冰河並流而行。正是卡娜和拉琶,姐妹倆帶著一雙烏鴉,主管火與冰,死亡與睡眠。


    凡人會自尋征兆加以解讀。這事與我們絕無幹係——


    但你放心,我們一定會了結它。就算柯楚國隻活在一人心中——


    奇跡公打斷了她們的話。


    省省吧。你們尚未找到可稱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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