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謀反一案轟動朝野,三司不敢怠慢,一連半月,馬不停蹄地調查,將人證、物證一一收集對應。


    因牽涉到遠在播州的事,而趙倫又有私通南詔之罪,聞訊查證時,費了許多功夫。好在,趙倫的案子已查了不少時日,隻需再做驗證即刻。


    趙家兄妹本就非東宮的人,不過是迫於形勢,才不得不臨時結盟,眼看大勢已去,為了自保,交代得極快。尤其趙玉娥,不甘心被蕭煜拖累,甚至將主謀之責統統都推到蕭煜一人身上。


    朝中無數雙眼睛盯著此案的進展,見到如此情況,即便清楚趙二娘的話多少有些言過其實,可太子謀反,卻的的確確是自願的。


    更重要的是,太子與趙家密謀時,分明已經知曉他們過去多年私下勾結南詔、貪汙軍餉、罔顧百姓安危的事,卻絲毫不管不顧,一意孤行!


    非但如此,刑部審問東宮屬臣時,竟還發現,不久前,東宮曾派人前往北方,與北戎人私下聯絡,北戎正是因為得到東宮透露的消息,知道大涼將有大亂,才敢忽然挑釁,趁機打劫。


    如此行徑,與儲君當有的心胸氣度、品行才能相去甚遠,甚至連普通的清正廉潔的朝廷官員都比不上。


    朝中十幾位原本對蕭恪之繼位心有顧慮和不滿的臣子紛紛慚愧不已,相約一日朝會散後,一同留下,跪在太極殿外向蕭恪之叩首請罪。


    “臣等不知東宮之事,先前更是屢屢為東宮說話,辜負了陛下的苦心與信賴,心中慚愧萬分,求陛下責罰!”


    一眾垂垂老者頂著七月的烈日,在滾燙的石板鋪就的地上俯首磕頭,引得一旁的官員、內侍們紛紛側目。


    蕭恪之見到如此情形,便知這些朝中最頑固的臣子們已被徹底降服,從此再不會有二心。


    “好了,天氣炎熱,諸卿皆是大涼的股肱之臣,快起來吧。”他揮手讓內侍們將人扶起來,一一引到座邊坐下,冷峻的麵上露出和煦的笑,“前事已過,隻要往後君臣齊心,一同替大涼百姓謀福祉,也是美事一樁了。”


    幾人見他的確不曾有半分要追究的意思,心下越發慚愧,紛紛低頭誠懇應“喏”。


    “臣等在朝為官數十載,畢生夙願皆是能造福社稷與百姓,得陛下不棄,方能有施展的餘地,往後定不負陛下信賴。”


    蕭恪之點頭,讓劉康給他們呈上消暑的涼茶,又賜飯食,片刻後,才狀似不經意般,道:“諸卿如此,倒令朕想起當初,楚大相公還在時,朝中吏治清明,為百姓稱道的情形。那時候,朕年紀尚小,卻也曾想過,往後的大涼就該如當日一般,才能國強民安。”


    眾人驟聞“楚大相公”幾個字,都愣了下,隨即想起三年前,令朝野震驚的那一樁投毒謀反案。


    當年,幾乎人人都認為楚虔榆分明無辜,卻莫名受牽累,定是齊家人為謀中書令一職而設下的圈套,唯有太子深明大義,堅持娶楚氏女為妻。


    可如今想來,太子在其中到底做了什麽,卻誰也不清楚。


    “陛下,楚相公當年的案子,還有頗多疑點,想來東宮在其中也有些牽扯,臣以為,不妨趁此機會,重新徹查。”其中一人思忖片刻,從座上起身,恭恭敬敬俯身行禮,向皇帝諫言。


    蕭恪之等的就是這一刻,當即點頭,順水推舟應道:“不錯,卿既然提及,朕便即刻命人將此案也重新提上來,若當真有隱情,也好早日查清。”


    說罷,他當即命人往翰林院去擬旨,發往三司,令其調出案卷,重新審理。


    ……


    夜裏,楚寧聽說楚虔榆的舊案已被重新提上日程,不禁百感交集。


    她等了這麽久,當初許諾要還她父親清白的蕭煜沒能做到自己的承諾,反而騙了她,幸好她及時發現,也幸好有蕭恪之在,才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三司的人已到各處去尋找當年涉案的人,從審理案卷的官員,到齊家的人,再到東宮的人,還有你家中的舊人,隻要有關係的,都會盡力找出來。”蕭恪之親自督辦此事,將一切都清清楚楚說與她聽,“當時他們處理得幹淨,這兩年又一直在動手腳,查起來並不容易,朕會想法子讓他們主動認罪。”


    楚寧聽得仔細,心裏也明白要查到實據到底有多難。告訴她真相的方伯已經過世,其餘知道內情的,也大多都被蕭煜和徐融除掉了,她的手中隻有一封方伯的信,若細究起來,連真偽都難以自證。


    “多謝陛下的安排。”她想了想,道,“陛下,我想與他見一麵,親自問一問,可好?”


    蕭恪之沉吟片刻,沒有立刻應下。


    並非是他不情願,隻是擔心這時候讓她去見蕭煜,若鬧得太過難堪,觸及她的過往,會令她黯然傷神。


    不過,這到底也是無法回避的事實,讓她親自去解決,了卻心頭壓著的石頭,也是好事。


    “好,他與趙二娘,你都可以見。”他點頭囑咐,“不過,不必親自到牢獄中去,隻讓三司將人帶到你跟前來便可。”


    “多謝陛下。”楚寧定了定神,笑著道謝,又與他一同更衣進膳,再趁著夜裏涼快,在外多走幾步。


    甘露殿附近的各條道路都被他們走了許多遍,連道邊有幾盞燈、幾株花都記得一清二楚。


    月色明朗,清風涼爽,楚寧看著熟悉的景致,忽然往西麵百福殿所在的方向看一眼,笑道:“這幾日,我已讓六局的女官們修整、布置千秋殿,想來不久便能搬過去了。”


    她在甘露殿已住了許久,蕭恪之遲遲沒提讓她另擇宮殿居住,照舊每日與她同吃同住。她思來想去,隻覺不妥,便先讓人去千秋殿收拾一番。


    隻是,蕭恪之聞言,卻忽然停下腳步,詫異地問:“怎麽,你要搬去千秋殿?甘露殿住著不好嗎?”


    楚寧也未料他是這般反應,也跟著停下,先點頭,又搖頭:“甘露殿自然是好的。可這是陛下的寢殿,即便是皇後,也沒有長居的道理。西麵的後寢才是嬪妃們的居處。”


    蕭恪之沒說話,看了她一眼,繼續朝前緩步而行。


    她說得不錯,甘露殿素來都是皇帝獨自起居的地方,其餘的女子,皇後也好,普通嬪妃也罷,都另有居處。


    不過,他一直沒同她說過,他並不打算讓她搬去別處。


    “朕幼年時,最祈盼的便是一家人能日日伴在一起,夫妻和睦,子女繞膝,如民間一般。”他抬頭望著天邊的圓月,斟酌著說出心裏的話,“如今朕成婚了,甘露殿便是朕的家,家中有妻,哪裏有讓妻子住去別處的道理?況且,宮裏空曠,你若一人住到千秋殿去,每日依然得往甘露殿來,何必如此奔忙?”


    楚寧禁不住側目,仔細觀察他的神色,輕聲道:“眼下空曠,日後總會有人的。”


    “阿寧,朕還沒同你說過。”他再度停下腳步,側過身去,雙手扶住她的肩,微微俯身,認真道,“太極宮中,便不會再有別人了。”


    “陛下?”楚寧愣住,驚訝地望著他,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意思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便是朕的道理。”蕭恪之笑了聲,語氣裏的睥睨氣勢頗有幾分在沙場與朝堂上的樣子,“朕的太極宮,隻要一位妻子便夠了。朕說過,不想做父親那樣的人,既如此,便不該辜負任何人。”


    楚寧怔怔地看著他,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陛下總是這般不同尋常,教朝臣們知曉,又該議論了。幸好,現在一切都已穩下來了……”


    大約是他一貫的可靠,已不知不覺將她過去瞻前顧後、瑟縮不前的外殼融化了,她聽到這樣驚世駭俗的話,也並未生出半點懷疑,隻是眼眶發熱,下意識便信了。


    誰不希望自己的郎君能一心一意、專注不移呢?尤其她的父母便是高門中少有的恩愛夫妻,她心中自然對那樣的婚姻向往不已。


    “你放心,他們斷不會再管宮中的事了——隻要咱們多多使勁,生幾個活潑健壯的兒女。”他話鋒一轉,趁她未反應過來之際,將她一把抱住,湊近她耳邊曖昧地說。


    楚寧臉頰發燙,卻沒有避開話題,而是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陛下,此事也得講究辦法,要尋對日子才好……”


    蕭恪之一愣,看清她並非玩笑後,忙抱著她認真問:“你說說,如何講究,如何尋日子?”


    “這事,與我的癸水有些關係……”楚寧想著先前奉禦說過的話,一一說與他聽。


    蕭恪之聽得十分仔細,將幾個日子牢牢記在心裏,盤算一番,慢慢道:“如此說來,便是平日朕該多使勁,那幾日,更要加倍使勁……”


    ……


    牢獄之中,昏暗潮濕,氣氛森然。


    蕭煜沉默而萎頓地坐在破舊的蒲團上,褶皺的囚衣將他清瘦的身軀襯得越發單薄,一道刺目的陽光從窗間透過,將他枯如槁木的臉照得慘淡不已。


    獄卒不曾苛待過他,每日飯食、用水,雖比不上宮廷中,卻也按時按量供給。他依然一絲不苟地束著發冠,儀容整潔,可整個人卻像被抽去了大半生氣一般。


    “開門,將人帶出來。”外頭看守的獄卒快步進來,將牢房大門打開,衝他比了個手勢,“該出去了。”


    蕭煜眼珠動了動,遲緩地從蒲團上起身,問也不問,抿唇踏出牢房。


    這些時日來,他幾乎每日都要被提審,起初多少還有些反應,到如今,已近麻木,再沒有半點波動了。


    比起痛快的以死了斷,被隔絕在一方狹□□仄的天地間,才更能消磨人的意誌。


    “往這邊走。”獄卒製止了他朝往常受審的地方行去的腳步,“今日要去太極宮。”


    聽到“太極宮”三個字,他才忽然有了反應。


    “太極宮裏,誰要見我?”


    “是皇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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