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中,楚寧送走衛家母女後,將新熬好的補藥飲下,發了些汗,用濕手巾擦了擦身上。


    先前將人送出宮的侍女返回殿中,站在屏風外回:“殿下,方才魯國夫人與衛小娘子在嘉福門外遇見了太子妃,稱太子妃今日出行,裝扮似有異常,恐有不妥,特令奴婢回來知會一聲。”


    楚寧愣了下,也不知她口中的“異常”與“不妥”到底是什麽,心裏卻一下緊張起來。


    她心中十分清楚,這幾日東宮要有異動,趙玉娥這時出行,十有八|九與此有關。許夫人與果兒若這時候撞見了什麽,恐怕會遭波及。


    她迅速掂量片刻,當即讓人往禦前遞話的同時,親自挑了十餘名身強力壯的內侍,派出宮去查看許夫人母女的情況。


    ……


    春明門附近的窄巷中,荊釵布裙的趙玉娥望著眼前緊張瑟縮的母女,麵色冷峻,再沒有平日偽裝出來的笑容。


    “殿下這是要做什麽?”許夫人將果兒朝自己身後扯了扯,目光在四下圍著的七八人身上轉了一圈,警惕地詢問,“我到底也是魯國夫人,我家中的仆從,方才、方才看見了,定很快會帶人過來……”


    “好了,你不用急。”趙玉娥蹙眉,不耐地打斷她,“我不過有些話想問問罷了,你照實說,我不會如何。”


    許夫人不說話,瞪眼望著她。


    “聖人……是不是什麽都知道了?”趙玉娥眯著眼,一步步走近,眼神中滿是壓迫,似乎想讓她們抵擋不住露出破綻。


    許夫人普通農婦出身,自然也承受不住她這般的逼視,下意識搖頭:“不不,我不知你在說什麽……”


    她的確不知趙玉娥指的是什麽,可心裏一下想起的,就是當時果兒聽到的趙家與東宮勾結的事。這副模樣落在趙玉娥的眼裏,意味已十分明顯。


    “什麽時候的事?”趙玉娥一把攥住許夫人的手腕,力道大得對方一個趔趄,“是不是——上元那日?”


    許夫人已心慌意亂,實在不知如何反應,隻一個勁兒搖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手中卻不忘牢牢帶著果兒。


    果兒憋紅了眼,捏著衣角,鼻翼也不住翕動,見狀卻忽然鼓起勇氣:“是我、是我聽見了……殿下要做壞事,陛下早就知道了!”


    “果兒!”許夫人嚇了一跳,忙伸手捂住女兒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趙玉娥卻大驚失色,低頭瞪著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果然是那時候就知道了,算時日,已有數月,皇帝必然已有所準備,而她與蕭煜在做的事,豈非就是自投羅網?


    正出神之際,身邊原本清淨的窄巷外忽然傳來快速而淩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十餘名身強力壯的內侍便將他們圍攏起來。


    “請殿下速將魯國夫人與衛小娘子放開!”其中領頭的人見狀,厲聲呼喝,半點不留情麵。


    見有人來了,果兒像找到了依靠一般,站直身子,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指著趙玉娥,仰頭道:“殿下應當向陛下坦白罪行!”


    趙玉娥死死瞪著她沒說話,捏著許夫人的手卻驀地鬆了,轉而搭在馬車的車轅上,堪堪穩住身形。


    內侍們忙護著母女兩個退後些,再虎視眈眈看向神色怪異的趙玉娥。


    正對峙間,趙玉娥像是忽然下定決心一般,冷笑一聲,挺直脊背,提著裙擺登上馬車,漠然道:“好了,回去吧,去太極宮。”


    “娘子?”春煙嚇了一跳,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擺。


    趙玉娥沒理會她,眼眶卻倏忽紅了紅。


    “來不及了,我隻能賭這最後一次了……”


    事情敗露,兄長這一個月來未有消息,恐怕並非是為了防止泄露機密,而是早就出事了。


    蕭煜無論如何也靠不住,這時候她想自保,便隻能選擇臨陣倒戈了……


    ……


    太極宮中,蕭恪之正留在太極殿,召了中書、門下省的諸多朝臣一同坐議與北戎的戰事。


    數日前,朝中已收到了劉濟平從甘州送回的消息,稱在北戎騎兵的挑釁下,甘州軍已照皇帝先前的旨意,毫不留情地出兵迎擊。


    八萬留守的甘州軍傾巢而出,如今戰況正激烈,半點抽不得身。


    如此一來,駐守京畿的隊伍便壓力陡增,南方大片土地絕容不下半點風波與差池。


    眾人正為此有心,暗暗祈盼朝中不會出大事,外頭卻有人匆匆來報:“陛下,方才永安門外傳來消息,說太子妃殿下要往太極殿來求見聖上,要、要告發太子——謀反!”


    話音落下,殿中頓時一片嘩然。


    這對新婚夫婦,成婚不過數日,竟一下將謀反之事鬧到禦前!


    劉康迅速問清了今日之事的細節,又在蕭恪之耳邊飛快地說清楚。


    “好了,既然告到朕這兒來了,諸卿又都在,便讓她進來吧。”


    蕭恪之放下手裏的茶盞淡淡吩咐,似乎並未因此而感到意外。


    殿外,荊釵布裙的趙玉娥應聲,在內侍們的指引下踏入門中,當著眾人的麵跪下,高聲道:“陛下,玉娘今日前來,要告發太子,太子意圖謀反,逼我趙家與之同謀,欲趁朝中放鬆警惕之際,一舉發兵,攻下京畿,謀奪大位!”


    “什麽?趙家?!難道是播州軍?”


    “太子先前一心要娶趙氏女……”


    ……


    中書省幾位德高望重的大臣麵色難堪,紛紛低著頭不語。


    他們幾位中,有人看在太子的身份與故去的楚虔榆的份上,打心底裏是站在東宮那一邊的,今日忽然被捅破這樣的事,都有些不知如何做想。


    其中一人仔細看了看蕭恪之的臉色,道:“陛下,事關東宮,是否即刻請太子入殿來?


    實則今日在太極殿議事,本也該有太子的一份。隻是他事先告假,稱要到各處城門去巡查,這才未來。


    蕭恪之點頭:“不錯,此事該讓太子自己來分辯一番,免得有人說,是受了冤屈。”


    這話一出,眾人臉色各異。


    若這事不當眾說清,將來旁人的議論裏,定少不了稱是皇帝的手筆。


    守著殿門處的靳江應聲作勢帶人去請太子,跪在地上的趙玉娥卻高聲道:“將軍留步!太子此刻,恐怕已不在城中了,將軍若要去尋,還請往城南安化門外,沿著清明渠一路往南追去,興許能追得上。”


    “這、東宮儲君竟私自出城?!”


    “連方向都說得清楚,此事恐怕不假!”


    議論聲中,幾位老臣的臉色已難看到極致,互視一番後,紛紛起身:“此事刻不容緩,請陛下即刻下令,將太子帶回。”


    蕭恪之衝靳江道:“分兩隊,一邊在城中各處府衙尋,一邊便照太子妃的話,出城沿清明渠尋。一旦有消息,諸卿不妨與朕同往?”


    眾人都知道,皇帝這是在以他們為人證,證明此事事發與己無關,最好還能親眼見證太子行謀反之事。


    ……


    安化門外,蕭煜坐在馬車中,時不時望向頭頂烈日,一陣焦躁。


    “已這時候了,怎還未來?”


    他與趙玉娥定好的匯合之處就是在此,可眼看已等了整整兩刻,空蕩蕩的道上卻始終沒再見到馬車的蹤跡。


    有戴著笠帽赤著雙足挑擔從城外往城裏奔去的田舍郎路過,見他雖身形清瘦、衣飾樸素,卻麵目白皙,樣貌俊秀,儼然是富貴子弟,便停下腳步,一麵擦著黝黑臉上的仿如雨下的汗珠,一麵卑微地伸出手,想討口水喝:“這位郎君好心,可否賞老漢半口水?”


    他露在外的皮膚已被烈日曬得黑紅,布滿溝壑的臉上一雙眼睛渾濁不已,盯著蕭煜掛在車邊的水囊一動不動,因缺水而嘶啞的嗓音聽得人心裏發顫。


    一旁喬裝過的侍衛心有不忍,想施舍幾口,不由將試探的目光投向徐融。


    徐融無暇管旁的,正要當看不見似的揮手隨他處置,蕭煜卻已不耐地蹙眉低喝:“快走!莫在這兒流連!”


    那侍衛隻好收回要將自己的水囊遞給老漢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快些離開。


    “殿下若等得急了,不妨先上車去,也好少些日曬。”烈日當頭,徐融也滿頭是汗。


    “我心裏總覺得不好……罷了,她既還不來,便不等了。”蕭煜儼然已失去耐心,幹脆地揮手上車。


    “殿下,到底是太子妃,還是趙將軍之妹——”徐融有些猶豫,“殿下不必憂心,這幾日北方軍報不斷,甘州軍正被牽製著,想來應當不會出紕漏……”


    話雖如此,實則誰也無法確定。


    “好了,我意已決,沒了她,播州軍到此關頭,也隻能聽我的,不等了,走吧!”


    說著,蕭煜幹脆將車簾放下來,催促啟程。


    侍衛們麵麵相覷,沉默片刻後,紛紛上馬,一路往南疾奔而去。


    長安城南,杜曲。


    郊野平地間,上萬人馬駐紮於此,卻不曾築藩籬、豎旌旗,唯有軍士們被粗布包裹的腦袋上用黃花汁抹了一塊,在日頭下格外鮮亮耀眼。


    蕭煜一路疾行而來,見到眼前情形,終於大大鬆了口氣——這便是已先趕來的播州軍了!


    他親自下車,不等侍衛先行,便徑直往營地附近去。


    軍中將士們早已發現他們,此時也正有人迎來。隻是,過來的人卻並非蕭煜預料中,先前與之交接的那一個,而是個麵無表情、滿臉煞氣的高大壯漢,近四十的年紀,手裏提著寒光閃閃的大刀,看得人背後打顫。


    “趙將軍何在?可是還未趕到?”蕭煜鬆動的神色收了收,望著眼前陌生的軍士,蹙眉詢問。


    那人沒理會他,隻揚了揚下巴:“你便是太子?”


    蕭煜腳步一頓,站在原地沒說話,隻眯眼打量著他。


    “我便當你是了。”那人見他沉默,也不追問,而是忽然轉身,衝身後眾人高呼,“來人,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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