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楚寧睡得極好。


    第二日醒來時,蕭恪之已先一步起來了,正穿戴整齊地坐在她身邊。


    床邊架了一張書案,上頭擺了筆墨與幾本奏疏,他側對她低著頭仔細閱覽,時不時蹙眉深思,再提筆寫下幾句批語。


    大約是感覺到了身邊的動靜,他放下筆,朝床裏看去,見她正睜著迷蒙的睡眼懵懂地望著她,忍不住露出笑容,放柔聲音,道:“醒了?朕方才見你睡得好,不忍打攪,便沒叫醒你。”


    楚寧輕輕點頭,回想一夜的好眠,輕聲道:“昨夜的確睡得極好,竟連陛下已起身了都不知曉。”


    她的嗓音裏還帶著剛睡醒後的嬌柔,聽得人心口發酥。


    蕭恪之讓人將書案搬到外間,自己則側過身去,將她額邊的碎發拂開,再伸手將她從薄被中抱起來。


    “朕替你備好的衣裙。”


    楚寧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一旁的架子上掛著一身嶄新的綺雲裙,布料輕盈,質地柔順,更重要得是,正紅的底色配上金線繡成的牡丹、鸞鳥紋樣,都是隻有太後與皇後才能用的。


    “陛下,這是——”


    她滿心滿眼的詫異,心底有了猜測,卻全然不敢相信。


    蕭恪之將她拉到衣裙邊,從背後抱著她,帶著她的手一寸寸撫過裙擺上的一朵金色牡丹,低聲道:“這是給你的,阿寧,朕要讓你做大涼的皇後。方才你還未醒時,朕便讓人去翰林院著人擬旨了,待頒布後,你便是皇後,受冊之儀,也會讓禮部和宗正寺挑選吉日。”


    楚寧站在原地,已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我沒想到……”


    她以為他對她的好,便是會好好照顧她,對她真心實意地傾注感情,哪料到,他竟會讓直接她這樣一個已嫁過人,甚至離開夫君的方式還有頗多爭議的女人當皇後!


    “這是朕的決定,既然要將你留在朕的身邊,自然該給你應有的名分與地位。”他的語氣裏帶了幾分傲氣與少有的得意,“朕才說過,不會做像父親那樣的人。”


    楚寧鼻尖一酸,眼眶便有些濕了:“這衣裳,陛下是什麽時候讓人做的?”


    衣裙都要繡娘一針一線縫製,這樣精細的功夫,再怎麽趕製,也得十天半個月才能好。


    “兩個月前。朕讓人畫了許多圖樣來,最後才選了這一身讓人做出來,如何?”


    楚寧眨去眼眶的濕意,笑著點頭:“很美,我很喜歡。”


    實則這身衣裙的樣式中規中矩,雖做得細致,卻不見得多美,隻是這是他的心意,她自然是喜歡的。


    正在這時,劉康站在外間,道:“大家,太子與太子妃來了,正要向陛下行朝見之禮。”


    照禮,太子妃入東宮翌日,該入太極宮來朝見皇帝與皇後,禮成後,皇帝再入太極殿麵見群臣。


    “知道了。”蕭恪之沉聲應答,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楚寧看一眼他的臉色,正要行禮送他出去,他卻沒動,而是將她扶住,衝那身衣裙示意:“穿上吧,朕先往兩儀殿去,一會兒,你穿戴好了,也去見見。”


    事成定局,總會要見,今日正是個好機會。


    楚寧心裏緊了緊,卻也不想逃避,聞言輕輕點頭,轉身喚翠荷進來。


    ……


    兩儀殿外,蕭煜與趙玉娥兩個在內侍的指引下踏入正殿,並肩立著等候皇帝的到來。


    兩人之間隻隔了兩寸距離,看來十分得體,可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們雖然麵帶笑容,互相之間卻十分生疏,全不像是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


    怕二人等得久,內侍先送來坐榻與兩盞茶。


    蕭煜接茶飲了兩口,卻衝坐榻擺手:“不必坐了,免得一會兒聖上過來見我失儀。”


    在外時,他從來都謹小慎微,生怕留下半點把柄。


    趙玉娥冷眼望著他這等假意謙遜溫和的模樣,目中閃過一絲不屑,隨即也衝內侍道:“罷了,拿下去吧。”


    坐榻才送走,殿外便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便聽一聲呼喚,蕭恪之在幾個內侍的簇擁下進入正殿,坐到了禦座上。


    底下二人忙上前行禮。


    “好了,起來吧。”蕭恪之淡淡揮手,“難為你們,這麽早便入宮來了,休息得可好?”


    蕭煜躬身應答:“勞陛下關心,一切都好。”


    一旁的內侍已將要由太子與太子妃呈送給皇帝的吃食備好了,蕭煜與趙玉娥兩個正要接,卻聽禦座上的蕭恪之道:“慢著,不急。”


    蕭煜一愣,伸出的手也頓住了,詫異地看過去。


    蕭恪之原本平淡的麵容間不知何時已浮現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的表情,看得他心裏生出一種奇異的預感,好似有什麽要發生一般。


    “有人還未到呢。”蕭恪之道。


    蕭煜掩住心中的異樣,慢慢收回手,作出不解的模樣,問:“新婦朝見,乃是向聖上進獻酒食,不知陛下要等的是何人?”


    蕭恪之笑了笑,一手擱在木製扶手上,姿態閑適:“依禮,受獻的除了朕,自然還有皇後。”


    皇後?


    話一出,蕭煜與趙玉娥都愣住了。


    如今的皇帝即位未滿一年,太極宮後位空虛,先前也並未聽說皇帝有立後的意思,今日卻忽然多了一位,到底是何意?


    尤其,今日還是他們新婚的第二日。


    殿中沒人說話,異樣的寂靜讓氣氛也變得異樣起來。


    片刻後,殿外的內侍道:“娘子來了。”緊接著,便是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蕭煜和趙玉娥不約而同地轉頭往腳步聲的方向看去。


    夏日的陽光極亮,照在人的身上十分耀眼。他們先看到的,是被侍女簇擁在正中的女人身上正紅的衣裙與金燦燦的牡丹、鸞鳥花紋——的確是隻有皇後才能穿的衣裙。


    待人再走近些,看清了麵容,蕭煜和趙玉娥才倏然變色。


    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本該在歸真觀中修行的楚寧!


    “你——阿寧?”蕭煜睜大雙眼,死死盯著已到殿外正踏入門中的女人,好似想證明是自己認錯了一般,伸手指著她喃喃出聲。


    楚寧看也沒看他,隻微笑著平視前方,衝禦座上的蕭恪之溫聲道:“陛下恕罪,是我來晚了。”


    “無妨,你夜裏睡得晚,不過更衣耽誤了些時候罷了,過來吧。”他從座上起身,朝前走出兩步,衝她伸手。


    寬厚而略顯粗糙的手掌攤開在眼前,她自然地將自己潔白如玉的手放上去,被他握著替步走到座旁,與他並肩坐下,麵對著蕭煜與趙玉娥二人。


    底下,蕭煜怔怔地盯了她半晌,直到見她坐定,對上她的視線時,才向忽然清醒過來似的,眼裏猛地升騰起驚怒之色。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被自己拋棄的妻子,竟然會在自己新婚的第二日,出現在自己的叔父身邊,而自己卻要帶著新婦,向這兩人獻酒食!


    一陣壓抑不住的悶痛從心口傳來,迅速衝到全身,令他臉色蒼白,四肢也莫名地顫抖、無力起來。


    蕭恪之坐在座上,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麵上飛快地閃過一絲冷色,隨即有衝一旁的內侍吩咐:“好了,人已來了,東西送上去吧。”


    酒食再度遞到眼前,蕭煜卻愣在原地,沒有動彈。


    倒是趙玉娥先一步從震驚中回神,微笑著轉頭衝他低語:“殿下,該獻酒食了。”說著,幹脆接過內侍手裏的東西,親自遞給他。


    蕭煜恍惚地看了她片刻,才跟著慢慢清醒,穩住身形後,接過東西,帶著她一步步朝設好的蒲團前。


    短短幾丈距離,卻令他的腳步重如千斤。而那小小的蒲團,更是仿佛要壓垮他的脊梁一般。


    他沒法就這樣跪下,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咬著牙問:“臣還未曾聽聞陛下已冊立皇後,今日這般,是否有違禮製?”


    楚寧端坐在蕭恪之身邊沒有說話,隻是這樣近距離麵對他,到底還是有些緊張,便下意識挺直脊背往後仰了仰。


    蕭恪之沒看她,卻像有所察覺一般,無聲地握住她的手。


    有力而溫暖的觸感讓她渾身都有了力量,一下子安定下來。


    “的確還未昭告天下。不過,翰林院已在擬旨,她已是你們的叔母了,不算違了規矩。”


    他冷冷打量著這二人,目光中透出迫人的威嚴與肅穆。


    “叔母”二字一出,蕭煜的身子忍不住晃了晃,到底沒敢再追問下去,隻得忍住心底的疑問與憤恨,低下頭,屈膝在二人麵前跪下,麻木地在內侍的指引下將酒食獻給二人。


    朝見之禮就這樣結束。


    內侍們將蕭煜與趙玉娥攙起來後,蕭恪之也從榻上起身:“好了,該往太極殿去見群臣了。”


    朝見後,太子要隨皇帝入太極殿會群臣,太子妃則該留在兩儀殿中聽皇後訓示。


    “太子,隨朕走吧。”他從階上下來,轉頭瞥一眼蕭煜。


    蕭煜僵著臉,隻覺蕭恪之從臉上的神色到背在身後的雙手,無一處不是在嘲諷自己,可礙於身份的懸殊,心中的憤恨無處發泄,他隻好深吸一口氣,在蒼白的臉上擠出一閃而逝的笑容,躬身應“喏”。


    二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兩儀殿,朝太極殿的方向行去。跨出門檻的那一刻,蕭煜飛快地回頭,狠戾而陰沉的目光落在楚寧的身上,好似在無聲地質問她。


    楚寧站在殿中,先前那一瞬的緊張與不知所措已消失了,隻是靜靜地看著二人,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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