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霜殿外,劉康帶著幾個內侍站得稍遠些,卻生怕裏頭有召喚聽不見,隻好時不時在附近走兩步,留意動靜。


    屋裏有器物掉落的聲音,也有木榻震動的聲音,還有男女絮絮的低語,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聽得人麵紅耳赤。


    有兩個內侍年紀小,臉皮薄,在屋外站了一會兒便站不住了,漲紅著臉支支吾吾道:“大監,咱們、咱們還是再離遠些吧,大家這、一時半會兒恐怕也不會召喚……”


    話音落下,屋裏便傳來一聲高亢的嬌音,緊接著便是頻次陡然上升的震顫。


    這回,連劉康的臉也有些掛不住了。他頭疼地揉揉額角,有氣無力道:“罷了罷了,你兩個下去吧,留我在這兒守著。”


    那兩人對視一眼,如蒙大赦,連忙彎腰道謝,倉皇跑開。


    剩下的幾人相對沉默片刻,又各自轉頭散開。


    不一會兒,瑤光樓旁蜿蜒的小徑上,忽然出現個被一個仆從攙扶著的人影,那人走得有些急,隔了很有的距離就能看出他略微蹣跚的步履,待漸漸走近看清了模樣,更讓內侍們吃了一驚。


    “魯國公?”劉康忙親自迎上去,一來要顯尊重,二來,也將他擋遠些,免得聽見殿中的動靜,尷尬不已,“這麽晚了,可是有什麽急事?”


    衛壽由人扶著站在原處,努力平複下急促的呼吸,連連點頭道:“大監,我、我的確有急事,欲求見陛下,不知能否、能否替我通報一聲?”


    劉康驚異地望著他,又用餘光瞥一眼緊閉的殿門,不動聲色挪動腳步,將他帶得更遠些,問:“聖上眼下……有些忙碌,不知魯國公的急事,是否方便透露一二?”


    衛壽擦擦額角的汗,看一眼緊閉的殿門和幾個緊張不已的內侍,心道陛下恐怕的確不大方便,可他這事又不敢拖延,思來想去,隻能湊近些,壓低聲道:“不瞞大監,這事,似乎與太子殿下有關。”


    劉康臉色一凜,當即也不敢推脫,囑咐兩個內侍在這兒陪著,自己則慌忙行到殿門外,小心翼翼敲了敲,揚聲道:“大家,魯國公來了,有要事稟報。”


    此刻屋裏的動靜已暫時停下來了,卻遲遲沒有人接話,直到一陣窸窸窣窣聲和絮絮低語聲過去,才有腳步聲逐漸靠近。


    “讓他進來吧。”


    蕭恪之的嗓音傳來,還夾雜著幾分尚未褪盡的沙啞。


    劉康一頓,不敢直接讓魯國公過來,而是先輕輕將門推開,見蕭恪之正披著衣衫獨自坐在屏風前,雖不算衣冠整齊,到底也還能看,而太子妃則不見蹤影,恐怕躲在了什麽地方,唯有台階旁落了幾件淩亂的女人衣裙,讓人能看出屋裏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轉身衝兩個內侍比了個手勢,又趁著他們引著衛壽走近的間隙,閃身進入殿中,將幾件衣物飛快地收起來。


    “陛下!”衛壽一進殿中,也沒心思細想殿中為何有種異樣的香氣,更無暇看蕭恪之不大規整的衣衫,便忙跪下磕頭,“今日上元,臣本不該這時候來打攪,實在是事關重要,不知如何是好,才來向陛下稟明!”


    說著,他看看周圍的幾個內侍,沒急著說話。


    蕭恪之揮揮手,將幾個人遣出去:“你們幾個下去吧,其他人不必動。”


    衛壽愣了愣,看著內侍們下去,心道殿中難道還有別人?可他匆匆掃視一眼,的確沒再見到任何人。


    其實那一句“其他人”,說的是楚寧。


    她此刻正躲在蕭恪之身後那道屏風後頭,與他隻隔了幾寸距離,若稍微靠近些,連口中呼出的氣息都能透過屏風上的縫隙縈繞到他耳畔。


    她身上隻披了一件外衫,底下空蕩蕩一片,烏發間雖還插了根簪子,有大半卻已經落在肩上,如雲堆一般,若衛壽在往旁邊走一步,便能發現躲在屏風後狼狽的她。


    原本蕭恪之讓她留在這兒不必動時,她還覺得不自在,生怕衛壽說的是什麽她不該聽的事,可片刻後,她便不這麽想了。


    “舅父起來吧,這兒沒外人,不必拘禮,坐下說話吧。”蕭恪之下榻,親自將他扶起來,讓他坐到底下的一張榻上。


    衛壽一麵連連道謝,一麵擦著汗道:“陛下,方才燈會,果兒年紀小,累得快,臣與夫人便讓她先回去了,誰知,她走到半道上,卻、卻撞見太子和、和那趙家娘子……”


    蕭恪之一聽這話,手上的動作便頓了頓,原本放鬆的神色也稍稍收斂:“舅父慢慢說。”


    衛壽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田舍郎,說話難免囫圇,兼又是這樣不大光彩的事,還吞吞吐吐的。好在他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又有蕭恪之在一旁時時引導,這才將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


    蕭恪之聽罷,靜了片刻,沒給任何回複,隻問:“果兒如何了?”


    衛壽忙答:“那孩子受了驚,臣方才來前,讓她阿娘先哄著睡了,此刻應當已好些了。”


    蕭恪之點頭,又問,“她聽到這些,沒被那兩人發現?”


    衛壽一愣,想了想,道:“沒有,她說,是等人走後,她才出來的,應當便是沒有。想來天黑,她又生得瘦小,躲得隱蔽,這才沒被看見。”


    “話雖如此,到底不能掉以輕心。”蕭恪之站起身,在階下走了兩步,沉聲道,“這幾日,便讓她留在住處,少在外走動,免得遇上什麽人,也免得她再想起這事覺得害怕,待這一陣過去了,再放寬心。”


    衛壽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皇帝先說的不是太子如何,趙娘子如何,而是關心果兒的情況,不禁有些感慨:“臣替果兒多謝陛下關懷。”


    蕭恪之搖頭:“朕也該感謝舅父,遇上這樣的事,第一個想起的,便是來告訴朕。”


    衛壽有些局促,心底還莫名有幾分羞愧:“臣什麽也不懂,若不是因為同陛下的這一份親緣,恐怕還在兗州種田呢。陛下待臣一家好,臣記在心裏,遇上什麽事,自然應該想著陛下才對。”


    蕭恪之點頭,麵上露出一抹含著溫情的笑容:“此事舅父不必多慮,朕自有安排,往後隻莫與旁人提起便好。”


    衛壽連連答應,將這事情說出來後,心裏的大石也落下了,正打算告退,又忽然想起離開前妻女的話,又頓在原地,支支吾吾地不知該不該多嘴。


    “舅父可是還有什麽話要說?”


    衛壽遲疑片刻,吞吞吐吐道:“臣的確還有一言,求陛下莫怪。夫人與果兒兩個,先前多受太子妃的照顧,因而臣想求求陛下,若真出了什麽事,能否對太子妃網開一麵……陛下,臣不過隨口一說,若陛下有別的考量,千萬別將臣的話當真!”


    這話出口,不但蕭恪之,就連屏風後的楚寧也愣住了。


    想不到魯國公一家,初見時,還曾因她的身份而緊張介懷,如今卻會為她求情。她忽然有種過去的心意得到了回應的感覺,忍不住動容。


    “朕知道了,到時候,會酌情處理。”蕭恪之笑了笑,含糊應下。


    衛壽隻以為他如此說,不過是因顧念甥舅情分,不好當麵拒絕,才敷衍一句,心裏有些遺憾,卻又不敢胡攪蠻纏,隻好躬身行禮,告退離開。


    劉康一直牢牢盯著,一見人出來,忙將備好的溫水送進去,才輕手輕腳出去,重新將門闔上。


    殿中恢複寂靜,蕭恪之在榻邊站了片刻,沒聽到屏風後的動靜,便幹脆起身,繞到後頭,卻見楚寧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出神不已,不知在想什麽。


    燭光照在他的身軀上,投下一片濃濃的陰影,恰好將她籠罩。


    她回過神來,抬頭對上他深沉的目光,露出一個模糊的笑。


    他說不出那是個怎樣的笑,帶著幾分戚戚和茫然,更多的,似乎還有些許釋然與放鬆。


    “他一直想著要奪大位,”她茫茫然望著他,喃喃低語,“沒想到,居然是用這種法子。”


    “乖孩子,別傷心,不值得。”他忍不住蹙眉,走近她身邊,伸手想攬住她。


    可下一刻,她卻輕笑一聲,慢慢往屏風外走去:“可我隻驚訝了那麽一刻,現下,倒覺得本就該是這麽回事。”


    “當初娶我時,就是因為我父親的聲望,如今我已沒價值了,而別人有,他自然該拋棄我,另娶她人。”


    她走到榻邊,卻沒坐在榻上,而是坐在底下的階梯上,雙手抱膝,蜷縮成一團。


    “陛下,我不傷心,隻是有些唏噓罷了。他騙了我兩年多,明明害死了我父親,卻還能一遍遍在我耳邊說會替父親正名,會對我好,另娶這樣的事,又有什麽做不出來呢?”


    其實,心底還有幾分失落。


    即便對蕭煜沒什麽感情,甚至還有恨意,可得知自己是對方即將拋棄的那一個,總免不了覺得心寒酸楚。


    幸好,她沒有沉淪在他這兩年裏偶爾流露出來的喜愛和微薄的感情裏,她還很清醒,不至於讓自己落到孤立無援、自怨自艾的境地。


    想起這幾日察覺的異樣,她慢慢將這些與方才聽到的事串聯起來,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對蕭煜來說,趙家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頓了頓,忽然轉頭看著神色複雜的蕭恪之,問:“陛下是早已知曉此事了嗎?”


    她記得,他聽到魯國公說出此事後,半點沒有驚訝的樣子,麵對自己時,亦好像早已料到的樣子。


    他伸手攬住她單薄的肩,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


    “朕猜到了太子和趙家會有勾結,卻不知他要另娶。”


    他一直派人盯著趙二娘和蕭煜兩個,那夜他們在宮外短暫的碰麵自然也沒逃過他的眼睛。


    隻是他並不知曉二人到底說了什麽,隻能依現下的形勢猜測,趙二娘恐怕在另謀出路,轉投太子麾下的確是個選擇。


    沒想到,趙玉娥如此不忌,蕭煜更是甘願拋棄發妻,也要籠絡住趙家。


    這麽容易被人拿捏,即便坐上了皇位,恐怕也無力掌控局勢。


    “那他二人如此,陛下可是已想好對策了?”楚寧想到趙家手裏的兵權,雖然事情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卻也應當有些棘手。


    “自然。”他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完全沒將這二人放在心上,反而抬起她的下顎,低聲問,“你為何如此問?”


    楚寧在他專注的目光下忍不住縮了縮,輕聲道:“我不想讓太子如願。”


    他的眼裏閃過一絲失望。


    可她猶豫著,又添了一句:“我也不想見陛下煩憂……”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朕無礙的。你呢?可要朕直接下旨,將你帶進宮來?”


    楚寧垂眸不語,細細思忖片刻,堅定搖頭:“不。我自己來,我會離開他,為自己,不為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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