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到底醉得不輕。


    一番折騰後,他仰躺著喘氣,雖還有心,卻沒了力氣。


    楚寧本也不想與他過多糾纏,見狀便起身給兩人收拾一番,軟聲道:“殿下明日還得起來,夜裏還是早些歇息吧。”


    蕭煜低低應一聲,在她起身要回屋的時候拉住她:“別回去了,今夜留下吧。”


    她自然想回屋喝藥,見狀遲疑一瞬,衝屋外喚了聲“翠荷”。


    翠荷應了一聲,不一會兒便將藥端進來,奉到她手中。


    楚寧早就喝慣了,捧在手裏幾口飲下,又漱口後,便轉身回到床邊,卻一下對上蕭煜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已不知在背後這樣看了她多久。


    “殿下?”她小心翼翼坐在床邊,生怕不慎惹惱了他,“怎麽了?”


    蕭煜看了她一眼,慢慢移開視線,躺到枕上,拍拍身邊的空位,閉目道:“沒什麽,睡吧。”


    楚寧垂下眼,吹熄蠟燭,盡量放輕動作在他身邊躺下。


    屋中一下陷入黑暗。


    蕭煜重新睜開雙眼,無聲地瞪著頭頂的虛空。


    他一直知道她在喝避子湯,這是他親口答應的,上一回提起,也依舊答應了。


    可不知怎的,方才就那樣看著她毫不猶豫地喝下時,他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抗拒和陌生感,似乎不認識自己的妻子一般。


    大約是烈酒喝多了吧。


    ……


    第二日一早,蕭煜照原來的安排,起身用過早膳後,便登上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帶著侍從們一路離開東宮,踏上前往滑州的道路。


    偌大的東宮少了主人,原本略顯壓抑的氣氛一下輕鬆了不少。


    昨夜耗神頗多,楚寧這時卸下心頭一個重擔,才回屋裏,便覺疲倦從四肢百骸襲來,忍了片刻,終是沒忍住,交代了身邊的侍女兩句,便回內室補眠去了,就連翠荷也被她遣回自己屋去歇息了。


    這一睡,便是兩個多時辰,再醒來時,已是午後。


    她隨意用了些點心後,便帶著幾個侍女坐在窗邊說話,看她們做針線,一麵捧了一本話本給她們說故事。


    幾人說說笑笑的,難得十分愜意。


    話本裏頭才說到年輕男女夜裏留門私會的事,將幾個小姑娘聽得低頭直笑,其中一個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呀”一聲,抬頭道:“方才奴婢給殿下拿點心時,聽西麵的姊姊們說,武德殿旁的那道門今日開了呢。”


    楚寧一聽,慢慢將手裏的話本放下。


    武德殿緊鄰東宮,那道門便是溝通東宮與太極宮之處。從前先帝還在時,蕭煜日常出入太極宮便是從那兒走的。


    從那兒走,能比從正門繞行省去許多功夫。隻是後來先帝病重,太極宮戒嚴,那道門才被關起來,再未開過。


    另一個侍女捏著手裏的絲線道:“太子殿下在時關著,今日走了,卻忽然開了,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這話說出來,幾個姑娘都有些沉默。


    她們想到的,都是太子與新皇之間尷尬而微妙的關係,生怕這一舉動預示著太極宮裏那位的某種態度,很快會給東宮惹來禍事。


    楚寧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她撫著袖口一處紋路,問:“可看到是何時開的?”


    幾個人想了想,道:“應當是殿下將太子送走以後開的。殿下,咱們是否該派人去問一問?”


    楚寧低著頭,唇邊閃過一絲極淡的笑容,隨即搖頭道:“不用,與咱們無關的事不必多問,咱們隻安心在東宮待著就好。”


    不一會兒,外頭有內侍道:“殿下,趙司直來了。”


    “讓他過來吧。”她站起身,讓侍女們退到廊下,自己則坐到門邊的榻上等著。


    趙彥周守規矩,從不會踏進她的屋裏半步,這一回也是隻走到門檻外的兩步處便停下腳步,躬身行禮。


    楚寧望著他清瘦的身影,忍不住輕歎一聲:“阿兄有什麽話直說就是,不必這樣多禮,他已走了。”


    趙彥周沒動,衣袖隨著初冬的寒風不住飄搖,看起來有幾分清冷寂寥。


    “殿下,禮不可廢。”


    依舊是沒什麽起伏的語調,聽在楚寧心裏,卻覺得酸澀不已。


    “阿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的記憶裏,趙彥周本該是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他滿腹才華,誌向遠大,前途一片光明。


    是兩年前的那件事將他徹底毀了。


    那時她才嫁入東宮,不知蕭煜的脾性,隻當他是真心對她的,便向他舉薦了表兄趙彥周,想為其謀個外調地方的機會,以免留在長安成為旁人的眼中釘。


    蕭煜笑著答應了她,她便一心感激他。


    誰知,數日後得到的卻是趙彥周被調入東宮的消息。她起初以為,蕭煜是看在她的麵上,不願讓她僅剩的親人遠調,又知道趙彥周的確有才華,這才特意允其到詹事府任職。


    可接連多日,趙彥周始終稱病未來赴任,她心中擔憂,親自過府探望,這才知道,自己的這位才華橫溢、光風霽月的表兄,竟已成了一個閹人!


    她心裏愧疚無比,本要親自質問蕭煜,是他忍著還未好的痛苦將她攔下,隻說一切是自己心甘情願的。


    他從未說過這一切是蕭煜所為,可她心裏清楚,除了蕭煜的逼迫,再沒別的可能會讓一個年輕力盛的男子遭此劫難!


    這兩年裏,她再不敢提起此事,更時刻保持著與他之間的距離,生怕再讓他遭受無妄之災,也幸好,蕭煜還他留了最後的顏麵,沒將此事告訴旁人,仍讓他以尋常人的身份在詹事府任職。


    如今隻要一想起這件事,她心裏的恨便又添一分!


    趙彥周望著她微紅的眼眶,冷漠蒼白的麵龐終於有了波動。他輕歎一聲,道:“阿寧,人總會變的,阿兄現在覺得很好,隻要活著,隻要看著阿寧好好的,一切就都好。”


    楚寧忍著淚看他,目光裏滿是憐惜:“可是,阿兄本該有大好的前途……阿兄,你恨他嗎?”


    趙彥周年輕卻滄桑的眼裏閃過一絲悵惘。


    當初蕭煜逼他做選擇,要麽做個閹人,要麽離開長安再也別見她。可她是他的妹妹,更是姑母與姑丈唯一的女兒,姑丈去時,他便在心裏發誓,定要守住阿寧,這時候,他又如何能離她遠去?


    這是個全然不必猶豫的抉擇——即便當個被人唾棄的、卑微的閹人,他也要留下來。


    他怎會不恨?可他恨蕭煜的陰險惡毒,更恨自己的人微言輕、無能為力。


    他隻能盡己所能,守在她身邊,替她做她想做的一切。


    “阿寧,我隻要你好好的。”


    楚寧別過臉去,麵對著旁邊的折屏,忍著淚久久不語。


    好半晌,她忽然深吸一口氣,恢複先前的語氣,問:“近來一切可好?”


    趙彥周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咽下心中苦澀,沉聲回答:“近來,臣觀徐侍讀平日的行跡,猜測太子恐怕有與滑州附近的幾位將軍暗中往來的意圖。”


    他說著,報了幾個名字,問:“此事,是否該讓太後那邊的人知道?”


    先前他將窺來的蛛絲馬跡告訴楚寧,卻從不會在背後做任何有損太子利益的事。如今已知道太子的真麵目,行事總要有些不同。


    楚寧想了想,搖頭道:“不必冒險。”


    若被蕭煜發現,他定會遭罪,這事,她自有別的法子。


    趙彥周沒多說,隻又道出另一件事:“徐侍讀前幾日還刻意留心過幾位朝臣家中未出閣的女郎。”


    這話一出,楚寧頓時揚眉:“他要納妾,還是——?”


    “他”自然是指蕭煜。


    趙彥周搖頭:“還不知是不是太子的意思。”


    “我知道了。”楚寧笑笑,隻覺這與蕭煜的行事倒有些契合。


    二人又說了些東宮內的瑣碎事務,直到小半個時辰後,趙彥周才退下。


    這時已近酉時,天邊的夕陽逐漸沉下,一道道金紅色的霞光鋪向大地,濃烈而燦爛。


    楚寧今日心情極好,尤其方才同趙彥周說了那番話,更有種莫名的踏實,此刻站在簷下看了會兒夕陽後,便回屋叫了晚膳。


    晚膳用的是熱騰騰的餺飥配幾樣小菜,翠荷親自送來時,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句:“娘子,武德殿裏頭停了一副步輦。”


    楚寧舉箸的手一頓,隨即恢複原狀,拉她坐到另一邊一同用膳。


    主仆二人吃飽後,如往常一樣,踏著暮色到東宮各處散步消食,一直到夜已漆黑,才回殿中。接著又是一番沐浴梳洗,說笑玩鬧,絲毫沒有心急的意思。


    ……


    甘露殿中,蕭恪之自回來後,便始終盤腿坐在榻上,先是專心致誌地看完今日的奏疏,現在則提著筆一邊讀書,一邊批注。


    初冬時節,還未燒地龍,屋裏隻擺了個小小的炭盆,偶爾發出畢剝聲。


    暖色的燭光投注到他手中的筆管上,在書頁間留下一道細長的影子,隨著書寫的動作不住擺動,令他整個人看來心無旁騖。


    可一旁的劉康卻頻頻低頭拭額,仿佛正焦急地等著什麽。


    這半個時辰裏,皇帝的眼神已有四次飄向門外了!


    他知道皇帝在等什麽。可那道門開了一整日,也始終沒見任何動靜。傍晚時,他心裏著急,又私自安排人往那兒送了一副步輦,如此明晰的暗示,偏偏東宮那頭依舊沒給準話。


    他眼下心急如焚,甚至思量著是否幹脆要讓人去一趟東宮。


    可東宮不比太極宮,那兒到底有不少耳目在,若不小心,便要被別人發現。


    正猶豫間,始終低著頭的蕭恪之像是發現了他的不對勁,蹙眉望著他道:“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劉康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複,殿外便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緊接著,站在門邊的小內侍從門縫裏聽到了話,忙走近衝他說了幾句。


    劉康眼裏登時一亮,拱手道:“大家,武德殿裏——來人了。”


    蕭恪之表情一鬆,放下手中的筆管便要起身過去。可才走出兩步,又忽然停下,重新回到座上,繼續提筆書寫。


    “去,將她帶到甘露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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