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裏,熱度退去,蕭煜側靠在榻上,望著楚寧攏著淩亂單薄的衣衫喚人送熱水進來。


    她坐在榻邊,拿纖細的背影對著他,一頭烏發披散在身後,隨著她的雙手伸進銅盆裏攪動手巾的動作不住地蕩起層層柔波。


    夜幕已經降臨,侍女們在屋裏點了幾支紅燭,金色的燭光投射在她身上,恰好勾勒出一段段玲瓏曲線,泛著一層光暈,朦朧又曖昧,看得蕭煜才平靜下來的心思又被撩動起來。


    他忍不住從榻上坐起身,握住她的一綹秀發在指間纏住,再輕輕扯動,迫使她不得不側過臉來麵對著他。


    “我替殿下擦——”


    她濕漉漉的眼眸望過來,話還未說完,蕭煜便伸手點住她的朱唇,俯身細吻,從雙眼一路移至耳垂,最後以下巴輕輕磨蹭著她的頸窩,不住囁咬她的肌膚時,才啞聲道:“阿寧,咱們要個孩子,好不好?”


    楚寧的心口猛地一顫,斬釘截鐵的“不行”二字幾乎已到了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殿下怎會忽然說起此事?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她悄悄掐了掐左手指尖,迫使自己鎮定下來,扭過頭去,雙眼盡力沒有任何異樣地直視著他。


    蕭煜看了她片刻,將鼻尖湊近她的烏發間,輕嗅其中幽香,搖頭道:“沒什麽,我隻是忽然覺得兩年多時間,已不短了,是時候要個孩子了。”


    不知怎的,從與皇位失之交臂,他不得不時刻提防的人又多了一個蕭恪之後,內心便時不時湧起許多不安,仿佛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正一步步脫離掌控一般。


    而他的太子妃,便是讓他患得患失的那一個。


    他知道她與他是不一樣的人。


    父親對他而言,僅僅是個幼年時曾給過他幾年無用的憐愛的人。幼年時,他覺得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敦厚而和善,對妻兒更是溫柔體貼。可到他懂事時,才逐漸明白,自己的父親是天底下最軟弱的人。


    正是這一份軟弱,才令齊氏一族能越俎代庖,把持朝政,才讓他這個儲君不得不時刻受人挾製。那個男人躲在聲色犬馬中寵愛妾室與幼子時,從沒考慮過他這個正妻所生的長子正麵對什麽樣的境地。


    多年以前,他就知道,他鄙夷,甚至是恨自己的父親。


    而楚寧不一樣。


    她的父親楚虔榆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對女兒的疼愛與嗬護更是從未掩飾過。同樣的,她對自己的父親亦感情深厚,甚至到了能犧牲自己的地步。


    而他偏偏是害死她父親的那個人,因為騙了她,才得到後來的一切。


    他從沒有一刻忘記過自己當初做下的事,更不止一次想象過,若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是否還會像從前一樣待他。


    成為太子多年,他手裏經過的肮髒事情不知凡幾,唯有這一件,令他始終不能釋懷。


    隻是,過去的兩年裏,他多刻意回避這些想法,而近來卻已莫名的無法控製自己,時不時便覺得不踏實起來。


    楚寧將腦袋輕輕靠在他胸口,盡力放柔聲音,帶著一絲細微的哀怨,道:“是啊,已兩年了……並非阿寧不願,隻是殿下答應過的,我父親——孝期還未過……”


    蕭煜聞言,動作一頓,一下便想起當初自己說過的話。


    他的確答應過她,在她過完孝期之前不會令她生兒育女。眼看近三年的孝期已不剩幾月,他不該這麽著急的。


    “好了,是我急了些,再等等吧。”他閉了閉眼,鬆開揉弄她的手,重新向後靠回榻上,讓她跪坐在一邊替他擦淨身上的髒汙。


    知道當年楚虔榆的事的人,除了他和身邊的心腹外,都已不在了,根本不會再有人告訴她真相。


    況且,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已經一無所有了,除了依靠他這個曾經憐憫她、救過她的夫君,還能依靠誰呢?


    這樣想著,蕭煜暫時安下心來,隻管側目看著她。


    一旁的楚寧撐著發軟的身子,一麵將手巾放回銅盆裏,一麵小心觀察他的神色,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她不敢再繼續方才的話題,見他看過來,忙道:“殿下去滑州的日子可定下了?定下了,我也好替殿下收拾衣物行囊。”


    “嗯。”他想著方才與徐融說的事,心不在焉道,“得過了太後的壽宴,不出意外,第二日便走。”


    他與齊太後再不和睦,到底也是長輩與晚輩之間,禮不可廢,若不等太後壽宴便直接離開,總有不孝之嫌,他不願有半點落人話柄的地方。


    楚寧算了算日子,發現也就是這七八日的事了:“那我這幾日便替殿下將冬日的衣物都收拾好。滑州不比長安繁華富庶,殿下又常要到河邊去,得準備周全了才好。”


    提起公務,蕭煜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恍惚,雙眸直直盯著頭頂,仿佛在費神思索著什麽,聞言隻淡淡道了聲“都由你操持”,便不再多說。


    楚寧見狀,給自己草草收拾一番,便拾起一旁的外衫披上,邁著極輕的步子退出殿外。


    一直守在不遠處的翠荷忙過來將她引入自己的寢殿裏,送上準備好的避子湯。


    楚寧顧不得別的,直接捧著瓷碗一氣飲下,直到那種又苦又酸的滋味從整個口腔中蔓延至腹中,才暫時覺得安心。


    “娘子慢些,趕緊喝口茶湯壓一壓。”翠荷被她急躁的動作嚇了一跳,“方才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楚寧接過茶盞,閉眼深深吸一口氣,直到嗅到淡淡茶香,才輕輕搖頭:“沒什麽,隻是我心裏忽然有些不踏實。”


    她不知道蕭煜為何忽然想要她生孩子,她隻知道,自己半點也不願意給這個麵目虛偽的殺父仇人生兒育女!


    隻是,他方才的那句話實在讓她有些緊張,恨不能立刻就與他撕破臉,從此離開東宮。


    可偏偏她的家已被他徹底毀了,離開了這兒,她便會徹徹底底失去一切。


    隻能繼續忍。


    她一手捏著桌案一角,越握越緊,直到手掌被堅硬冰冷的木料膈得發疼,才慢慢放開。


    “去拿兩件我貼身的褻衣來。”她忽然從壼門榻上起來,快步走進內室,翻出平日裝著針線的小竹籃,擱在長幾上。


    翠荷聞言十分詫異,不知她要做什麽,愣了片刻才快步走到櫥櫃前,從數十件衣衫中找出兩套楚寧最常穿的褻衣,捧到長幾上。


    “娘子要做什麽?可要讓奴婢來?”


    楚寧搖搖頭,先拿了其中一件平整地鋪開在麵前:“我想改改樣式。”


    她說著,仔細思考片刻,便從竹籃裏取出銅尺和筆,先在衣領處做好記號,隨後又在後背的地方畫下兩道痕跡。


    隨後,尺和筆被換成銅剪。


    明亮的燭光下,她一手執剪,一手捏著布料,沿著方才做下的記號仔細剪裁。


    大涼的女子大多都會裁衣刺繡,她出身高門,自然也曾學過,雖不喜歡,這一手技藝到底還不算太生疏。


    不一會兒,一件普普通通的褻衣便被改得煥然一新:原本保守的領口變低了,背後也在正中開了一道衩,直到腰臀的地方才堪堪收住,就連兩邊的衣袖也被毫不留情地裁去了,隻剩下兩根細細的肩帶,恰能掛在肩上。


    “娘子,這——”


    翠荷看得目瞪口呆,臉上甚至還浮起了紅暈。


    然而楚寧卻十分坦然,半點羞意與赧然也沒有,隻認認真真端詳著手裏已“麵目全非”的褻衣。


    她站起身,將衣物拿到身前比了比,在腰側的地方做下記號,這才繼續取出針線,對著那兩處地方縫了兩針。


    寥寥幾針,令腰側的地方被收緊,形成兩道窄窄的弧度,更能襯托出細腰的曲線。


    不過小半個時辰,這件尋常的褻衣已變得還未穿上,便能教人臉紅心跳,止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翠荷隱隱明白她要用這褻衣來做什麽,一時連漲得更紅了,卻始終沒說一句勸誡的話。


    “娘子還要做什麽,讓奴婢來。”


    這一回不再是詢問,而是直接的要求。


    楚寧放下手裏的東西,抬眼望著她,有那麽一瞬,眼眶有些濕潤。


    她在做的事,放到尋常的婦人身上,是要被人唾罵憎恨的。她雖不斷告訴自己,不必在乎別人的眼光,不必為了那點所謂的禮儀道德,便任由自己落入最慘的境地,可到夜深人靜時,依舊會感到愧疚不安。


    幸好還有人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她眨了眨眼,將那層霧氣按下,提筆畫了一朵精美的蓮花,道:“替我將這個繡上去吧。”


    翠荷伸手接過,毫不猶豫地點頭:“娘子放心,奴婢這幾日便能繡好。”


    ……


    接下來的幾日,大約是因為離開長安的日子逐漸近了,蕭煜也變得忙碌起來。


    他幾乎不將在外的事告訴楚寧,楚寧隻能從趙彥周那兒得知,他近來忙著與各個從前的支持者們宴飲,大約是怕不久要離開至少一月的時間,會被蕭恪之或齊太後鑽空子。


    他一向不勝酒力,在外宴飲幾回,幾乎每次回來,都已半醉,讓幾個內侍幫著梳洗後,便直接臥床睡去,倒給楚寧省去了許多精力。


    她這幾日都留在東宮不曾出去,白日帶著幾個侍女在光天殿裏將蕭煜冬日的衣物一一取出來,曬一曬、熏一熏,再疊好收在箱籠中,等著到時給他一並帶去滑州。


    到了夜裏,她便與翠荷一同坐在燈下,繡那一朵褻衣上的蓮花紋。


    她已想好了,要趁著齊太後壽宴的那一日,向蕭恪之坦白自己的目的。


    那時雖人多眼雜,可所有人的目光應當都集中在齊家人的身上,對她這個太子妃不會太在意。至於蕭恪之,整個太極宮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完全不必擔心。


    更重要的是,身為太子妃,平日除了留在東宮,她外出的機會本就不多,更別提要偶遇蕭恪之,甚至有機會與他獨處。


    太極宮與東宮之間雖隻一門之隔,於她而言卻猶如天塹,著實難以跨越,她須得抓住為數不多的能見到他的機會才行。


    隻是她也隱隱有些擔心。


    一來,上回在百福殿時便知道了,齊沉香要在壽宴上獻舞,這顯然也是齊太後堅持辦這場壽宴的原因,到時也不知她們定會緊緊盯著蕭恪之。


    二來,便是蕭煜。臨走前夜,他定不會輕易放過她,到時如何應對,仍需好好思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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