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在淩煙閣裏著實被折騰得有些累了。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蕭煜的身邊,始終半闔著眼,一句話也不說。


    夜風吹過,她攏緊衣衫,卻仍是忍不住哆嗦起來。


    “受涼了嗎?”蕭煜伸手摟著她,輕聲詢問。


    他這時候情緒暫時平靜下來,才憶起方才的自己比平日更蠻橫了些,且現下已近入冬,傍晚寒意瘮人,也不知她是否在窗邊多吹了風。


    楚寧腦中昏昏沉沉的,聞言心底一陣煩躁,卻仍是耐著性子回應:“大約是吹了風,頭有些疼。殿下如何?先前病了那麽久,好容易養好了,可不能再著涼了。”


    蕭煜扯了扯嘴角,將她摟緊些,搖頭道:“我沒事。”


    他雖體弱,可也未到弱不禁風的程度,先前隻是因為以身試毒,又連日疲勞才會忽然病倒,現下無數的補藥灌下去,早已好了。


    回到萬春殿後,蕭煜便將楚寧扶回寢室躺下,又吩咐人熬了薑茶湯來。


    大約因情緒暫時得到了安撫,他此時格外有耐心,親自端著茶碗,一勺一勺將甜中帶辣的茶湯喂進她口裏。


    屋裏闔上門窗後,再沒有冷風吹進,楚寧這才覺得舒坦些。


    她靠在枕上飲過薑茶,慢慢將百福殿裏見到齊沉香的事一一道來。


    “想來太後今日令我前去,便是想通過我向殿下透露齊家欲與聖人結親的意圖,好給殿下多多施壓。”


    蕭煜聽罷,麵色自然沉下,好在他本就料定太後今日的召見別有用意,方才又已發泄過一回,這時候倒沒顯出那副陰戾的麵目。


    “果然,到底隻是外戚啊。”他這一聲歎,既有鄙夷,又有嘲諷,“知道壓不住他,便轉而討好來了。難怪先前還聽聞齊穆私下派人將衛家人人尋來了,恐怕不久就該入宮了。隻不知我這位叔父是否會像先帝那樣領情了。”


    蕭恪之母親衛才人出身寒微,聽說家中世代居於兗州,代代務農。當年兗州鬧饑荒,衛家父母難以維持生計,為了讓女兒能有口飯吃,才讓她入掖庭宮做了個最底層的雜役宮女。


    至於齊穆去尋的衛家人,應當是指衛才人的弟弟,即蕭恪之的親舅舅衛壽。


    依照禮製,他的生母已被追封為太後,待這位親舅舅來了,應也要封公爵才是。


    楚寧想了想近來見到的蕭恪之的行事風格,不禁在心裏暗暗搖頭。


    他可與先帝蕭濂完全不同,平日雖少言寡語,可心中想必早有成算,不會輕易動搖,齊家這樣的示好,在旁人眼裏十分重要,可在他那兒,興許根本不值一提。


    她拿帕子擦擦額角因飲薑茶而滲出的一層薄汗:“我隻管瞧此事對殿下是否有別的影響。”


    蕭煜頓了頓,握著她的手強笑道:“橫豎咱們是落著下風的,太後此舉也不過是想讓我亂了方寸罷了,你別擔心。”


    楚寧點頭,心裏卻明白他根本沒有話裏說的那般淡定。


    “好了,明日還得回東宮去。你先歇吧,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他不願多談此事,望著楚寧躺下後便起身去了另一間屋裏。


    “翠荷——”待他走後,楚寧卻沒睡,而是躺在床上喚人。


    翠荷心中有數,早做好了準備,等蕭煜一走,便端著湯藥進來。


    “娘子今日可讓奴婢擔心壞了!”她一邊扶著楚寧坐好,一邊心有餘悸地說。


    “別怕,有劉康在,他精著呢,絕不會讓別人靠近半步。”楚寧一口氣將藥喝下,酸、苦、辣幾種滋味交織在一起,令她忍不住皺眉,連連喝下一碗清茶後,才覺得好受些,“浴房可收拾好了?”


    淩煙閣裏簡陋,她隻草草收拾了一番,哪怕現在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也想好好沐浴。


    “都好了,一回來奴婢就讓她們備上了。”翠荷扶著她往浴房去,繼續低語,“太子殿下總是這般易怒,每每都讓娘子受累。娘子在熱水裏泡一泡也好,去去病氣,興許明日起來就好了。”


    楚寧無所謂地笑笑:“待過了太後的壽宴,他便要去滑州了,那時總好輕鬆一陣子。”


    她說著,踏入水汽氤氳的浴房,褪下衣衫,跨入浴桶,感受著從四麵包裹而來的熱水,慢慢闔上雙眼,思索起淩煙閣裏的事來。


    蕭恪之的那幾句話還不斷在耳邊回蕩著,令她慢慢抓住其中的那一句——


    “天下的女人何其多,朕何必執著於一個意圖不明的有夫之婦?”


    那時她以為這句話的重點在“有夫之婦”這四個字上,可此刻細細思來,才終於回過味來,分明應該是“意味不明”。


    他是個不顧國喪禮儀,放任自己豢養的灰狼當眾咬斷臣子的脖子的人,哪裏會多在乎她是有夫之婦?


    倒是以他能在甘州蟄伏整整十四年的隱忍性子,恐怕最在意的,是她接近他的意圖——是為了太子,還是為了她自己,又或者是另有隱情。


    隻是她還有些猶豫,難道當真要在這時候就要孤注一擲,把自己的秘密袒露在他麵前嗎?


    ……


    另一邊的正殿中,蕭煜看完今日才由水部的幾位主事官員整理好送來的卷宗後,便呆坐在榻上出神。


    其實方才齊家要與蕭恪之聯姻的消息著實讓他有些緊張。


    他先前隻以為齊太後放蕭恪之入長安是權宜之計,從這些日子的蛛絲馬跡中看,他們雙方顯然並未達成十分牢靠的結盟。


    可若齊家有意退讓,主動聯姻,事情就不同了。


    這一樁聯姻對蕭恪之來說幾乎隻有好處,不但能借機完全壓製住東宮的地位,還能利用齊家在朝中多年的經營,不費吹灰之力地穩住朝臣們的心思,往高處說,能君臣和睦,往低處說,能讓太極宮裏發出的每一道政令在六部、地方上的施行更加暢通。


    若換做是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蕭恪之不傻,八成也會如此。


    可這樣一來,東宮便再無存在的意義,他的死期也該到了。


    他該做些什麽?


    徐融的話慢慢在耳邊響起,令他不禁凝眉深思。


    他的手下,如韋符敬等人,至今仍有與他聯姻的意思,理由無他,這些都是他的心腹,即便轉投他人手下,也定是被猜忌的那一個,唯有穩穩留在東宮這一邊才能暫保安全。


    可這些人對他而言,隻能算錦上添花,完全起不到雪中送炭的作用。


    他需要的是一個讓他能與別人抗衡的助力。


    ……


    楚寧到底還是病倒了。


    第二日一早指揮眾人回東宮的事也都交給了趙彥周,她自己隻裹著加厚披帛靠在車中閉目養神。


    翠荷已請奉禦來過一回,說是染了風寒,得每日注意保暖,多多休息,再吃幾貼藥下去便會好。


    這會兒她的口中與鼻腔間全是苦澀的藥味,已有些昏昏欲睡,好容易回了東宮,便再顧不得別的,直接回屋歇息了。


    這一病便是整整五日,到第六日才覺好。


    午後,翠荷捧著才熬好的參湯進來,將才午睡醒來的楚寧扶起來:“娘子快喝了吧,一會兒還得吃蟹,好不容易養好了,可不能讓那寒涼物再傷了身。”


    聽聞前日,蕭恪之的舅父衛壽一家已被接入長安,現下已成了皇帝新封的魯國公。


    今日魯國公要與夫人許氏要入宮謝恩,後宮無主,唯齊太後主事。齊太後便命在凝雲閣中擺一場秋日蟹宴招待魯國夫人,長安不少宗親女眷都要入宮赴宴,其中自然也有楚寧這個太子妃。


    她蹙眉望著那晚黃澄澄的參湯,一言不發地接過飲下,走到鏡前梳妝起來。


    齊太後賞的那幾味滋補聖品未給蕭煜用,卻有大半進了她的腹中。


    “太後素來瞧不上那些出身寒微的人,這回對魯國夫人倒是不同。”翠荷一麵嘀咕,一麵給她的上襦裏頭多加了一層小衣,“聽說那蟹還是昨日才從蘇州送來長安的,連太後自己也未嚐過呢。”


    楚寧對著鏡子左右照一照,聞言笑著搖頭:“不過給魯國夫人個麵子罷了,到底是聖人的親舅母,哪裏是真瞧得上?”


    齊太後出身名門,從來與許多世家一樣,看不上寒門庶族,更不用說像衛家這樣連寒門也稱不上的普通農戶了。


    當年衛才人得封後,衛壽未得半點封賞,其中便不乏齊太後的刻意為之。


    至於那蟹,看似是厚待,實則是刻薄。


    秋蟹肥美異常,對鍾鳴鼎食之家來說,也是一年才得一季的珍品,為配得上這樣的時令珍饈,這些貴人們早已吃出花樣來了。


    讓一個常年務農的農婦看著她平日在水田裏隨處可見的東西,在貴人們的盤中有這樣多複雜的門道,實在有給下馬威的嫌疑。


    這便是齊太後,一麵親自扶持衛家人,一麵又要暗中敲打一番。


    不一會兒,穿戴好後,她便登上馬車,直接從北麵的安禮門入太極宮。


    凝雲閣中已來了不少人,連齊太後也已到了,正坐在主座上同幾個年紀稍長的夫人說話,其他還未出嫁的小娘子們都在底下或賞花,或打鬧,唯有齊沉香恭恭敬敬地站在太後身邊,一下便顯得比旁人穩重不少。


    殿中隨侍的宮人見到楚寧過來,開口提醒一聲,一時間,幾位婦人的目光都朝這邊看來。


    楚寧笑著上前行禮,仿佛沒看到她們異樣的眼神一般。


    “起來吧。”齊太後淡淡揚手,略微渾濁的雙眼在她身上打量一番,“聽說你病了幾日,我還擔心是那日在我宮裏跪得久受了地上的涼氣。”


    這話語氣平淡,卻不大好聽,似乎在暗指她是被那日百福殿裏的事嚇得病了似的。


    楚寧起身笑道:“蒙太後關心,我那日在淩煙閣裏觀景時吹了風,這才染了風寒,今日已大好了。”


    其他人望著二人之間的氣氛,一時都不說話。


    這時,宮人看看不遠處的幾人,道:“魯國夫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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