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的一篇童話


    時間不會改變的是,岸邊的居民永遠都不會知道,北海是海還是湖。除了老墨,再沒有人願意關心這個問題。那時候,新任國王加冕不久,嶄新的秩序和規律迅速蔓延四方各地,終於在侵襲北海最後一個村落時以碰壁告終。村落位於距城堡最遠的北海沿岸,每天日落,村民擰小了燈芯,北海水波之下的黑暗和寂靜中就開始蠕動著各類低沉的能量。


    為了表達對北海神秘力量的崇敬,這個村子也叫北海。


    “什麽都不會改變,”每次去鎮上開完會,在回村的路上,老墨都會強調,“他們口口聲聲,所說的理論還有規定,讓這些東西繞道而行,北海永遠都隻是北海。”饑荒


    六十年代,北海沿岸的上空籠罩起死亡的迷霧,數不清的生靈因饑餓而死去,幸存而孤獨的生命隻能縮在黑暗裏不安地向外窺探。“幾乎能看到死神騎著骷髏飛馬在每一個屋頂上揮舞著鐮刀時的身影。”人們不安地訴說,仿佛正在談論一場恐怖的噩夢。正午,稍有力氣的人都會走出門外,僅僅是因為一句謠言,他們帶上大約兩升容量的水袋或木桶,嘴裏念念有詞,耗盡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拖著餓扁的身體來到北海岸,終於筋疲力盡,最後把兩升海水帶回來灑在屋頂上。沒有人再願意把腦力花費在尋找食物上,饑荒已經被徹底接受,唯一變化的就是死亡人數的累積,人們相信,情況會在死神自認為足以滿載而歸時突然好轉。所以在此之前,唯一可做的就是對死神隱瞞自己的熱情好客——用北海之水驅趕它們。這麽做仿佛有效,很多人都說,灑過海水的夜晚,似乎就聽不到死神踩在瓦片上的那種可怕聲響。


    北海很幸運地避免了這次災難。在饑荒開始之前,老墨頑固而冒險地拒絕了新任國王政令的下達,所以,在大多村落都喧鬧的時候,北海異常安靜。時過境遷,往日對老墨表示不解和彈劾的人終於在今天啞然失語,或許就連老墨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對變化和新鮮事物的排斥竟然奇跡般地使得北海和饑荒擦肩而過。不過話說回來,針對這件事,村民們更願意相信的則是另一種解釋——不是國王政令的失誤,也沒有誰做錯了——而是德高望重的老墨配製出來的神奇的種子,才讓肆虐的饑荒繞開了自己的村落。


    那時候,北海成為海岸那一片枯黃中唯一的一塊綠地,吸引著四方各地脆弱的生命。


    為了自存,在盡了最大努力的接納和援救之後,北海迫不得已對所有可憐的外村人關上了大門。頭天夜晚,北海的村民再也聽不到遠處北海低沉的呼吸,取而代之的則是陌生人在饑餓折磨下的呻吟和哀號。往日低沉柔和的催眠曲,一夜之間變成了死亡進行時的恐怖伴奏。於是,北海每個村民都體驗到了那種靈魂在岩石上摩擦的感覺。這場災難終究讓所有人不得自全。能力


    除了能配製出神奇的高產種子,老墨還是一個偉大的畫師。在北海,幾乎每個家庭都收藏了幾張他的作品。老墨樂於為所有人免費畫像,以至於為此廢寢忘食。隻要他自認為沒有比畫畫更重要的事情急著做,老墨就永遠不會放下手中的畫筆。老墨從來不肯透露自己的秘密,他認為自己沒有秘密可言,大家看到結果也就是原因——為什麽自己畫出來的肖像都可以向外界微笑,猶如活物——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他隻知道,每次勾勒完畢,擱下畫筆,畫中的那張麵孔就會抬起它神秘的嘴角,那一刻總能使在場的所有人滿足和驚愕。


    六十年代第九個年頭,我來到北海,因為略懂繪畫並且崇信北海深邃的內蘊,不等寒暄便得到了老墨熱情的接待。那些天,北海表現出了少有的變化,在往日空蕩蕩的村口旁,村民們在三天內搭建了一座龐大的水泥碑。水泥碑完工之後,老墨扶著梯子提著五顏六色的塗料,把一個男人的頭像放大了幾百倍,小心翼翼地畫在了上麵。沒錯,就是那個住在城堡裏的高傲的國王。這是國王對老墨多年前拒不服從國家新政的懲罰。我記得老墨在牆上塗畫著國王額頭上的紅色寶石,忽然回頭說道:“雖然我極不情願,但是這是現在對未來的妥協。”雖然極不情願,但是他並沒有把國王畫得麵目猙獰,相反,他在工作時一如常態,畫筆剛落,牆上的國王便浮現出一種滿意而溫和的微笑。


    當然,城堡中的國王並不如畫像中那般慈善,相反,他的脾氣乖戾且一意孤行,言語之間可以讓一個村落蕩然無存。這自然讓老墨從心裏抵觸,他忘不了那場絕望的饑荒,他忘不了宰割自己靈魂的一聲聲乞求和呻吟——但未來屬於孩子們,他隻能選擇妥協。終究,老墨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由於難以忍受為國王畫肖像的恥辱感,一個月後,他丟棄了自己視如生命的畫筆,發誓今後永不作畫。需要說明的是,答應為國王畫像前的那晚,老墨做了一個滿是塗料的夢,次日早晨,他找來線裝古書、石頭下的蟋蟀、三天前的爐灰、一盒鐵釘和兩團麻線,用它們完成了一個異常複雜的闡釋程序後,老墨召集了所有親朋好友,宣布說:在八十年代的第一個年頭,秋天海棠盛開的時候,自己的孫子就會來到這個世上。


    北海的村民無人不曉,老墨擁有一種可怕的自信。此事之後,他堅信在某個女人的肚皮底下,自己的孫子必將遺傳家族神秘的能力。那是讓人神往而癡迷的恩賜,老墨的父親不曾獲得,兒子也不能獲得,以致兩代人都默默無聞。老墨堅信這種稀缺的能力必定也是以吝嗇的方式賦予——隔代遺傳。秘密


    八十年代,我已經淪為徹底的北海村民,繼承了本地土生土長的奇怪風俗,養成了聽到與死亡有關的消息就在口袋裏放一點兒爐灰的習慣,學會了在每個禮拜五不假思索地走去北海取來海水灑到屋頂上的怪異行為,這是饑荒年代過後,從其他村落傳來的習慣。在北海,隻有老墨不願遵從——十多年來,我從未見他去過北海岸。另外,因為我對老墨最徹底的尊敬,如果整個白天沒有遇到老墨,我就會在傍晚跑去向他請安。值得注意的是,最近一年,老墨的身體明顯要垮掉了。


    我從來不曾懷疑,老墨的夢果真得到了應驗。但這多多少少也得益於老墨自己的催促,我記得七十年代最後一個年頭,那是老墨一生中最嘮叨的一年。為了耳根清淨,原本打算修身養性的兒子很不情願地結婚了,妻子是他兒時的玩伴,勤勞美麗,門當戶對。一如童年時光,他總是忽略她的存在。無論如何,夫妻二人相處融洽,除了愛情什麽都不缺少。


    時間也對,籬笆院裏的海棠花開了。坐在院子中間的木椅上,老墨焦急而自信地期待著孫子的第一聲啼哭,它將蓋過曆史上存在過的所有喧嘩。在這焦急的等待中,椅子上的老墨明顯憔悴而衰老,那天,他再次召集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向大家透露了自己隱忍多年的秘密:


    “我原本是可以飛的。”


    老墨的意思是,他原本是可以飛的:像擁抱愛人那樣張開雙臂,腳尖踮起,便能憑風而去,就像水麵上的一縷青煙。飛翔固然逍遙,老墨又說,自己最喜歡的還是在神秘北海溫柔的水麵上行走。此時,他的表情是重溫相隔多年的美好記憶的那種特有的陶醉:


    “就像未出生的嬰孩在子宮裏獨自嬉耍。”


    伴隨著忙亂的嘈雜,屋裏傳出一聲尖細的啼哭,那孩子高調地降臨人世。


    意料之外的是,是一個女嬰。老墨為孫子準備好的名字是鯤。那是他查了族裏古老的家譜又經過一係列複雜的占卜後做出的決定。


    “男孩的名字會帶壞女孩的性格和命運。”接受了現實的老墨轉口說,“這孩子叫鯉。”


    鯉出生的第二年,老墨就重回自己深深迷戀著的北海的懷抱,自此,他的名字和自畫像成為所有人緬懷和崇敬他的感傷物品。北海的村民並不向老墨的後代轉移崇敬之情,他們珍惜這種感情,隻讓它在夢裏泛濫。老墨說過,死並不代表人的瞬間消失,自己會在別人的腦海和追憶中再生。記憶


    鯉出生那天,接生的女人說,這個孩子可能是虛胖。她從沒見過塊頭那麽大身體卻那麽輕的嬰孩。在場者隻有老墨泰然處之,他說這孩子繼承了家族最優秀的神秘能力,最後他又贏了,在他沉入黑暗海底的第二年,鯉已經可以偶爾地飄向天空,怡然自得地掛在樹梢、依附在天花板上,就像一顆氣球。


    起初,北海的村民表示好奇,當他們一次次抬頭看慣了天上的鯉,所有人便習以為常了。時間到了八十年代末,這個九歲的孩子不再獨自享受飛翔的樂趣,她把更多的時間用在了研究如何同別人融洽相處上。那一年世界一如過往,隻有信任和親昵明顯不再容易,仿佛這兩種品質被裝進了潘多拉的盒子,並且將被永久封存。人們走在街上,再也看不到路人臉上曾有的善意和笑容;人們在荒野趕路,就像行走在平行的兩個空間,彼此視若無睹。而在此時,鯉卻把享受克服引力的奇妙感覺分享給了身邊的朋友,用之換來少有的信任和親昵,就像用錢幣在集市上置換生活用品,盡管那信任和親昵有著明顯的瑕疵——鯉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它們缺少最珍貴的那點兒單純。


    令人擔憂的是,信任和親昵一旦開始減少,趨勢便一再惡化。日複一日,村民們淡忘了很多朋友和情感,能夠剩下的都格外珍貴和必要。人們並不感覺奇怪和落寞,相反,他們唯一的頓悟就是過去不該那麽濫用和浪費這些品質。除了這種變化,天空的變化也格外明顯。以前孤獨的鯉的影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陌生幼稚的麵孔和她結伴出現,拉著她的手,在天空的一角,尖叫著飛來飛去。


    曆史總是不甘於被封藏在過去,五年過後,十四歲的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祖父,她打聽到許多他的事跡,伴隨著對老墨了解的逐漸深入,鯉開始和村民一樣對他充滿敬畏,她發現自己未曾謀麵的祖父竟是如此超於常人。老墨的靈魂就這麽在孫女的腦海中得到了再生,她在村子上空飛來飛去,挨家挨戶用傳口信送雞蛋這些雞毛蒜皮的代價換來一段段祖父古老的往事,這些碎片從記憶的最深處被觸摸、打撈並清洗如初,拚湊成一部宏大的生命樂章。關於老墨生命的結尾,也就是自己生命的開始,鯉隻得到了一個閃爍其詞的回答,因為凡是不知道的人都渴望知道,而知情的人又都渴望忘記。


    鯉出生後的第二年夏天,鯉的祖父已經衰弱不堪,他變得沉默寡言,他想念北海溫柔的波浪,就像想念數十年前自己難產而死的女人的臉龐和胸脯。她和自己第二個孩子的死讓他不得釋懷,他想起悲劇發生前的那一晚,自己對另一個姑娘輾轉反側的痛苦的渴望。於是次日,自己的女人同愛情一同死去,留下來的隻有無邊洶湧的怨恨和羞愧。自那以後,每次踩在北海的波浪上,他都能看到一雙女人的手從水底伸出來,抓住自己的腳踝,冰冷地向下拖去。自那以後,他開始從天上掉下來,像流星一樣。自那以後,他變得像中了槍的梅花鹿一樣一頭鑽入灌木叢中,卻又被那瘋狂的枝杈捆綁纏繞,因而再難脫身。為了讓自己重歸平靜,年輕的老墨大刀闊斧地凍結了北海空氣中一切與之有關的記憶。他讓自己沉醉於植物學,沉醉於夜以繼日的畫畫,大腦超負荷的工作讓那些灰暗的往事和情緒統統被擠壓得模糊難辨,最後,以切割去自己一部分靈魂作為代價,老墨終於重獲自由。但是時間讓一切悄然變化,衰老讓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一生。隨之而來,鯉的出世讓他從忘記中驚醒,他相信十一年前自己夢境的指示,男孩變成了女孩,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次意外也是一個指示,那就是要正視自己的過去而不是忘記。從此大片痛苦的記憶重回腦海,久違了的那部分靈魂像水母一樣飄搖歸來,又忽然像水蛭一樣鑽入他柔軟的心肺,快速吸食他剩下不多的生命。一年下來,老墨變得衰弱不堪,生命的盡頭眯眼就能看到,但生命的意義卻未曾浮現。


    那年夏天,老墨支起畫架,拿起久違的畫筆,顫抖著畫出一張年輕女人的臉。收筆那刻,不同以往,那女人的臉上沒有笑容,她在哭泣。當天,老墨決定並回到北海潮濕的岸邊,聽到他腳步聲的逼近,樹木讓開道路,蟲蛇蚯蚓紛紛探出土壤,環境像數十年前一樣美好,老墨踽踽踏上水麵,像夜船一樣安靜。此時的北海異常平靜,仿佛水麵屏住了呼吸。走到水麵的稍遠處,老墨向下望去,看到了久違的那雙手,蒼老讓他不再恐懼,他回過頭來,向岸邊的世界揮手告別。墜落


    聽完這段回憶,鯉和別人同樣感傷,也開始明白為何自己那麽恐懼北海寬闊的水麵。而在當下的現實,鯉遇到一個看似特別的男孩,他眼裏沒有環繞她的那些孩子們眼中虛假的熱情,在他的眼睛裏隻有讓她好奇的深邃的空洞,就像北海無盡的海底。這個孩子靦腆而自閉,為了讓他變得開朗,老師就讓他做這些孩子們的小組長,但他依舊獨來獨往,沒有起色,弄得整個小組也鬆鬆散散的。


    很明顯,他的冷漠挑戰了她的自信。


    那天他獨自蹲在離人群有一段距離的草地上,鯉走過去,說要帶他圍著他們休息的巨大的蘋果樹的樹冠盤旋三圈,條件是要他把小組長的職位讓給她。


    麵對鯉的要求,小組長選擇默許,反正他對一切都毫無興趣。於是她說:


    “一會兒飛的時候,我是背著你還是拉著你?”


    似乎有些征兆,鯉突然就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她堅持認為因為自己伸手拉小組長起來的時候,他暗暗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刻意而又不輕不重。這讓她失去視野,意識裏翻湧出一團清澈的泉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引力衝破地麵,牢牢地抓住了鯉的身體,無意放開。她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她不得不開始適應一個身體的重力,學會像正常人一樣慢悠悠地生活。因為不肯相信,她每天都會從草地上跳起,從椅子上跳下,從桌子上跳下,栽倒在地上,再失望地站起來。遠不止這些,需要學習和適應的還有作為普通人無法逃避的平凡和孤寂,這點讓她難以忍受。以往因渴望飛翔而擁簇她的人變得一如往常的冷漠,沒有了鯉的天空也因此顯得單調而蒼白。與此同時,角落裏的小組長卻突然走出了往日的封閉,他好似換了靈魂一般突然長大,整日散發著讓所有人久違的、空前純粹的熱情。


    他成了她最後收服也是唯一剩留的朋友。小組長不相信是他不小心捏了一下讓她失去了飛翔的能力,但他還是表示願意為此負責。他邀請她踩著自己的手掌爬上自己的肩膀,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緊接著他開始奔跑,大叫著告訴她:“你看,我還可以讓你繼續飛。”而後,她總會爬上他的肩膀,騎在他的脖子上,讓他載著她四處奔跑,懷念以前飛繞蘋果樹冠的日子。


    鯉失去飛翔能力的第二年,針對肆虐地吞噬情感的惡魔,城堡裏的國王發起了一場自我救贖運動。新政令的下達便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國王的熱心和善意換來的隻能是更糟的結果,人們對國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什麽也不做。按照國王的意思,路人必須相互示好,鄰居必須定時走訪,就連每個人的言行思想,都要及時記錄下來,在每個夜晚九點,準時遞送到鎮上,而後一級一級遞送到城堡。北海沒有了老墨,政令的下達變得暢通無阻,於是,在每個夜晚的九點,小組長都要跑去遙遠的鎮上,向上級遞送組員們當日的言行思想,風雨無阻。從第一天開始,那條通往鎮上的小路就開始逐漸變得纖細而漫長,直到一個月後的那晚,小組長發現自己已經走不到盡頭,而回過頭來,位於北海的起點也已被荒野一口吞噬,他仿佛走進了另一個空間,直到自己消失。


    北海的村民哀歎小組長的離去,對著老墨的畫像哀歎世界的變化。畫像裏的老墨依舊抬起嘴角,笑容空白而無內容。沉沒


    小組長消失之後,鯉的身體一天天變得沉重起來,直到徹底邁不開腳步。她纖弱的身體從未像現在這麽沉重,那是什麽的重量,她能覺察但是無能為力。日漸增加的重量讓她喘不過氣,每日隻能進一小碗清水,她幾乎開始絕食。


    隨著身體的日漸憔悴,自我調理機製睜開了它沉睡的雙眼。鯉開始變得特別健忘,一些濃重的記憶被快速抹去。白天,她記不清小組長是否舉起過自己,晚上,那些被抹去的記憶會做出最後的掙紮。她翻開一個破舊的筆記本,快速地記下這些片段,直到有一天,她再翻開這些文字也是無濟於事,她完全忘記了小組長肩膀的溫度,也忘記了他親吻自己臉頰時的甜蜜。不到一個月,鯉已經徹底忘記了小組長的麵孔,忘記了他是如何讓她無法飛翔的。那年歲末,大病初愈的鯉踮了踮腳,發現自己的身體輕得可憐。


    再沒有浪漫怪異的故事發生,九十年代第八個年頭,一個外村旅店老板的兒子,和十八歲的鯉結婚並生下了一個女兒。很久以來,我一直都在計劃著離開北海,卻不知道該往何處落腳,我的人生陷入了長久的猶豫和徘徊之中,不知不覺已到垂老之年。我開始審視自己的過去,我懷念我的老朋友。其實也不用焦急,在每一個周五的早晨,當我提著水桶走出村落,在色彩濃重的北海邊,隔著一片海水,我已經能看到越來越近的彼岸,那裏有老墨和他愛過的女人們,還有那些夭折的孩子們,在那裏,我們將一如過往。


    而出嫁後的鯉並沒有像我們一樣平凡終老,兩年以後的世紀末,她來到北海,水麵像微風吹過的草地。她想起讓祖父身陷大海的那雙女人的手,它讓他一度墜入無盡的恐懼,也成為鯉無盡的噩夢。這時候,北海寂靜得僅剩萬物的呼吸,她走到遙遠的大海中間,低下頭去,看到一雙男人的手,伸出水麵,它抓住她的腳踝。它沒有如傳言那般將她冰冷地向海底拖去,而是暗暗地用力捏了她一下,刻意而又不輕不重。瞬間,重返眼下的記憶和情感帶給了她往日的重量,她開始快速下沉,波浪下麵,這海底像極了小組長深邃的瞳孔。身邊,當那雙手將她托出海麵的時候,她發現,過去從來沒有離開過。


    最後,她還是沉入了深邃的海底。目擊者興奮而驚恐地說:“無論如何,她還是被拖了下去。”應該是她自己要下去的,因為她要去吻他的臉,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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