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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十二點,最後一名“人類代表”布德裏斯乘坐的專機降落在阿根廷的烏斯托亞機場。布德裏斯匆匆下了飛機,在機場人員的引導下跑步登上鄰近的另一架飛機。其他七人已經在機上等候了。他上機後飛機立即轟鳴著衝上夜空,向南極點飛去。


    這是一架由大力神運輸機改裝的客機,機腹下配有雪橇,便於在南極的雪原起降。機上沒有空姐,副駕駛為八名乘客送上飲料後返回了駕駛船。客艙裏,聯合國秘書長哈拉爾德把其他七人召集到一塊兒,笑著說了一句話:


    “應上帝之召,我們來了。”


    他是想以玩笑來衝淡艙內的沉悶氣氛,但其他七人僅僅露出一點微笑。這七位天才、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牌得主,本都是自信滿滿的人,但此時心中也難免忐忑,因為召喚他們的竟然是一位來自外星的上帝!外星人平時僅存在於科幻小說、科幻電影和美軍的秘密檔案中,今天就要真正露麵了。而且,上帝在與人類的第一次交談中,曾透露他守護人類達十萬年,從人類走出非洲之前就開始了,那麽他實際兼任了人類上帝這個角色,是地球上各種宗教的信徒乃至無神論者的“共同上帝”。


    哈拉爾德看看大家的反應,苦笑著說:“想必各位此刻都是心亂如麻吧,坦率說我也一樣。代表地球人去覲見一位肉身上帝——我敢說這個使命古往今來從沒有一個政治家幹過。而且聽上帝的口氣,一場浩劫不久之後就要降臨人間。我們的擔子太重了啊。”


    哈拉爾德不僅心亂如麻,而且疑竇叢生。最近十六七年來,這位上帝的行蹤太鬼祟,挑逗得幾個軍事大國幾乎兵戎相見。現在他又非常獨斷地定出了人類代表的七個人選——而且全是“狗娘養的”武器科學家,這難免令人不安。當然從私德上說,也許這七人中有六個都是紳士和君子,是文明社會的精英,但畢竟他們的職業是研究殺人武器,他們已經習慣於冷靜精確地計算某種武器的致命率。上帝為什麽偏偏選擇清一色的武器專家當代表,而沒有選擇——比如作家、醫生、大學教授、牧師,甚至名聲不佳的政治家呢?尤其是七位代表中還有一位布德裏斯,簡直是人類邪惡的集大成者。他剛剛策劃了一次驚天動地的恐怖襲擊,幾乎把美軍一個航母編隊送進核地獄,也幾乎把伊朗甚至全世界拉進世界末日。美國政府曾打算對他展開全球通緝,伊朗政府更打算對其進行全球追殺——伊朗甚至比美國更恨這位昔日的“軍神”,因為這次恐怖行動是把伊朗擺到祭壇上作犧牲。這真是個膽大妄為心狠手辣的家夥。


    但因上帝欽點,這個惡魔竟然堂而皇之地當起了人類的代表。但不管怎麽說,上帝的聖意是不能違抗的,至少在弄清上帝的真實意圖之前不能。


    哈拉爾德歎息一聲,“既然命運選中我們,我們就隻能接下這副擔子了。大家是從各地分頭趕到阿根廷的,我們這個八人小組現在是第一次聚齊。”這句話主要是說給最後趕到的布德裏斯聽的,以免他產生不必要的猜疑,“各位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七個人互相看看,薑元善先開口:“我叫薑元善,中國人,今年三十三歲,在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牌榜上我是小字輩。小弟向各位大哥致敬了。至於我的工作,是研究武器的,具體說是研究隱形飛球的——這一點眼下已經用不著保密了吧。我也知道,在座諸位差不多都是同行。”他笑了笑,“我早就渴盼見見我的同行了。由於武器行當的高度保密性,那一直是不能實現的奢望,今天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我們都自視甚高,當我殫精竭慮絞盡腦汁時,想到世上竟有人已經走到我的前頭,”他看了一眼美國的赫斯多姆,“心裏真是不服氣呀。”


    赫斯多姆是一位白人,高個子,褐色頭發,藍色眼珠。他笑著說:“我是美國的丹尼·赫斯多姆,今年四十歲。至於我的工作,薑先生已經代為介紹,我就不重複了。謝謝這位中國天才的誇獎,我覺得這是對我最高的評價。”


    皮膚黝黑的印度人說:“我是龐卡什·班納吉,印度人,今年三十九歲。薑先生說他對某個人不服氣,那我不服氣的對象應該再多加一位吧。據我得到的情報,至少美中兩國的隱形飛球研究走在我國的前邊。”


    “我是俄羅斯的瓦西裏·謝米尼茲,今年三十五歲,是第八屆大賽的金牌得主。”


    麵目清秀的日本人說:“我是日本的小野一郎,今年四十一歲。我是第二屆金牌得主,但日本隱形飛球研究起步較晚。所以,愧不如人。”


    “我是以色列的大衛·加米斯,今年三十四歲。以色列的研究進度恐怕是最晚的吧。”


    隻剩下布德裏斯沒有說話,秘書長溫和地催促:“該你了,最後趕到的這位。”


    布德裏斯冷淡地說:“我是澳大利亞的威廉·布德裏斯,四十三歲,第一屆金牌得主,是你們中資格最老、年齡最大的。至於我眼下的職業就不用介紹了吧,我想你們個個都清楚。其實我們的工作是一樣的,無論是恐怖分子還是武器科學家,職業都是殺人。但你們在殺人時還能當紳士,當社會的精英,而我隻能當惡棍。想想這一點,”他惡意地學著薑元善的口吻,“心裏真是不服氣呀。”


    客艙陷入了沉寂。布德裏斯說得沒錯,或者說他把一個事實給挑明了:八個人類代表中有六位是社會精英,隻有一個是惡棍。這中間有一條無形的界線,一條心理上的鴻溝。布德裏斯顯然清楚別他的看法,所以一直保持著冰冷的敵意。哈拉爾德不由得皺起眉頭,七個人類代表中摻入了這麽一個滿腹仇恨的家夥,這個團隊該如何協調?也許這正是上帝的本意,就像他曾在人類建造通天塔時幹過的勾當一樣?


    這時,赫斯多姆心平氣和地說:“據說撒旦曾對上帝說過同樣的話。”


    紳士群體的幾個人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布德裏斯冷冷地橫他一眼,準備反唇相譏。薑元善適時地插進來,笑著說:“我覺得布德裏斯先生說得沒錯。從哲理層麵上說,凡是研究武器、讓人類能更有效地互相殘殺的人,確實都是惡棍。但其罪不在個人而在社會,是社會需要這些惡棍職業,是人類社會還沒有棄惡從善。不過從今天起我們就要改行了,要代表全人類了。布德裏斯,”他開玩笑地說,“你可得趕緊完成這個身份轉變。”


    布德裏斯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副駕駛來通知他們,馬上就要到南極點了,請大家換上保暖服。向窗外看去,眼下正是極夜向極晝過渡的時刻,天色蒼茫,無邊的冰原在薄霧中閃閃發光。極點附近的兩個人類科考站都在視野之外,所以這兒仍可算是未留下人類蹤跡的處女地。“大力神”在一塊平坦的雪原上滑行降落,劇烈顛簸著停下來,在身後揚起漫天雪塵。七個人穿著臃腫的紅色保暖服走下飛機。為了不打擾上帝的清淨,“大力神”隨即便離開了。


    七個人並排站在一片冰原上,等著上帝的召見。他們沒有等待多長時間,忽然,大家的目光聚到空中的一點——一個巨大的銀球突然在那兒出現了。它在薄霧中微微發光,球身呈半透明,下部有無數細小的藍色尾焰,就像深海中一隻巨大的發光水母。銀球在天空中迅速移動,轉瞬間降落到冰原上。銀球下部,一扇旋開式艙門對著七人緩緩打開,明亮的燈光從艙門中瀉出。七個人都“聽”到一句無聲的邀請:


    “請進。”


    秘書長懷著忐忑的心情,回身望望大家,然後率先踏出這“人類曆史上的一大步”。其他七位跟在後麵依次走進艙門。門後是一條長長的斜向上方的甬道,下部空空,上部有類似公共汽車拉手的圓環。八個人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用手拉著圓環吊起身體,甬道隨即自動前行。到這時,他們發現,這個神秘的銀球顯然也是“物質的”,隻是所用材料尚不清楚。球內的布局雖然與人類的航天飛機或太空站大不相同,但還是能揣摩出建造者的技術構思,比如說,這個能自動行進的甬道雖然比較奇特,但無非是人類的自動梯,隻不過是改為懸掛式而已。他們向斜上方走了約六十米,到了一間扁圓柱形的大廳。這兒應該是銀球的中心吧。大廳高約五米,麵積約四百平方米。第一眼的印象給人以上下顛倒的感覺,因為地板上空無一物,隻有柔和均勻的燈光,行走其上就如在光霧中行走。抬頭看則有如走進喀斯特溶洞,天花板上吊掛著許多“鍾乳石”,形狀都很奇特,但仔細看看,顯然都是控製板之類的東西,因為上麵有按鈕、儀表和閃爍不停的指示燈。不過,把控製板吊在天花板上,就不知該如何操作了。天花板中央嵌著一塊大屏幕,實時顯示著飛球外的雪原。


    大廳裏沒有主人。八個人正在尋找著,聽到一句無聲的召喚:


    “我在這裏。”


    數道目光同時定位於天花板某處,那兒,在眾多懸吊物中間,他們找到了目標——是一隻倒掛的類似章魚的生物。“章魚”個頭不大,大約相當於人類的十二三歲少年,隻是渾身布滿了皺紋。腦袋相對較大,懸垂在最下邊。兩隻眼睛很小,深陷在皮膚的褶皺裏。他(它?)幾乎沒有身體,腦袋之上直接長出的就是五條長長的腕足,所以大致說來,它的外貌是地球上章魚和海星的混合體。腕足前端顯然有吸盤,此刻,三條腕足吸附在天花板上,另外兩條正優雅地揮動著,點擊著控製板上的按鈕。在他的操作中,艙門關閉了,銀球非常平穩地升空,然後懸停在某一高度。從頭頂那塊大屏幕上,可以看到外界的雪原急速後退,然後定格於半明半暗的夜空。現在,那條皺巴巴的“章魚”(上帝?)用五條腕足交替抓著各種器物,迅速蕩到某個較低的懸吊物前,然後吊掛在那裏。他的悠蕩動作熟練而優雅,頗像地球上的長臂猿。這會兒,他與八位代表已經接近了,下垂的腦袋比八人的頭頂僅高一米左右。


    八個地球人的大腦中聽到一個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建議你們直接在大腦中與我對話,願意用語音的也請便。使用什麽語言都可以。跟你們吹一句牛吧,地球人類自古以來曾經出現過的所有語言我都能熟練使用,甚至包括人類最原始的語言,即八九萬年前東非智人那種帶彈舌音和吸氣音的語言——當然要借助於我電腦中的語言資料庫啦,這個資料庫會讓商博良羨慕死的,他用畢生精力破解的古埃及語,我用這玩意兒隻需一秒鍾就能搞定。”


    八個人無法判定他使用的是什麽語言,反正送到各位聆聽者大腦中的,就是該人最熟悉的母語。此前戴維森艦長已經介紹過,上帝在與他對話時,其口吻、表情甚至思維方式與人類完全相同,現在八人也真切體會到了這一點。


    沒等八人答話,上帝又善意地提醒道:“我還要向你們盡事先告知義務:我能‘聽’到各位大腦中隱秘的想法,所以不必跟我玩什麽心機,咱們盡可坦誠相見。”


    盡管他沒什麽表情,但大家都感覺他說最後一句話時帶著哂笑。


    “為了讓你們相信我的話,我不妨把諸位此刻的想法曬出來。你,美國人赫斯多姆,此刻正在想:‘上帝原來是一條長滿皺紋的五爪老“章魚”。’你的形容大體不錯,那個‘老’字用得也很準確,因為我確實老邁,生理年齡已有一百八十歲,這在恩戈人中算得上是超級人瑞了。赫斯多姆,你的想法我沒說錯吧?”


    赫斯多姆有點兒吃驚,也多少有點兒尷尬,但很快平靜下來,微笑著點頭承認,“對,那正是我剛才心中的一閃念。”


    “你,印度人班納吉,此刻在想:‘這位個子矮小的大神是男性還是女性?’我可以回答你,我是男性。恩戈星與地球一樣,生物多為雌雄兩性。”他解釋說,“我所知道的幾顆有生命星球都是兩性生物占據絕對的主流,因為這種生物架構能最好地兼顧兩個重要因素:基因的穩固傳遞與合適的變異。”


    班納吉笑問:“恩戈星上也有男尊女卑嗎?或者正好相反?”


    “像地球一樣,不同的曆史時期有不同的強勢性別。大致說來,戰爭盛行之時也是雄性強勢之時。”


    “對,這也是地球人類社會的大趨勢。”


    “你,以色列的加米斯,正在心中調侃:‘幸虧上帝沒按他的醜模樣造人’,我說得對不對?我得更正一點:這句話的出發點錯了,因為人類並非我所創造,我隻是為提升你們的智慧出過一把力。至於我與地球人哪個更醜,恐怕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我的審美趣味要寬容一些,十萬年的漫長時間,足以讓我接受你們兩腿分叉的醜模樣了。哈哈!”


    八個人不由得笑了,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


    達裏耶安繼續他的遊戲說:“你,日本人小野一郎,此刻在想:‘從懸吊行走方式來看,這位外星人肯定是從樹棲生物進化而來的。’你的判斷不錯。我的母星遍布類似地球榕樹那樣的巨大植物,很多地方樹冠相連,形成了一層嚴實的樹網。所以,我們在進化中形成了以蕩行為主的行走方式。進化到智慧種族後也沒有完全改變,‘空中蕩行’與‘地上直行’兩種方式交替使用,而且更偏愛前者。”


    日本人滿意地點點頭,“我很高興,這證明地球人的理性推理,以及我們的進化論,顯然在恩戈星上也同樣適用。”


    “那是自然,全宇宙隻有一個物理學——我是指大物理學,進化論也包含其中。至於你,中國人薑元善,此刻正想:‘中國的天眼係統不知道能否發現和擊落這個隱形飛球?’還有你,俄羅斯人謝米尼茲,此刻大致也是同樣的想法。關於這點你們不必著急,以後我會讓你們驗證的。”


    薑元善和謝米尼茲被當麵揭露出“狼子野心”,未免有點兒尷尬。但他倆知道在這樣思維透明的場合中,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便笑著說:“謝謝,我盼著這一天。”“我也一樣。”


    “你,秘書長哈拉爾德,一直對我滿懷疑懼,原因是我單單挑選了七位‘狗娘養’的武器科學家當全人類的代表,其中更有一個‘惡魔’,他差點把兩個國家乃至整個世界都拖進核地獄中。”雖然這是大家對布德裏斯的共同看法,但這樣當麵點出“惡魔”的名諱和惡行,還是讓氣氛有點緊張。上帝對此似乎並不在意,繼續平靜地說下去,“不過秘書長先生,坦率地說,你的善惡觀過於絕對化。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子民。你們的天性中都有惡有善,隻是程度不同罷了。我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秘書長微微一笑,保持緘默。他不同意上帝把善人惡棍混同。“秘書長是否不大認可我的話?這也難怪,因為你太年輕。如果像我一樣經曆過人類史上的窮凶極惡,那你也不會對這點小惡過於看重了。”


    秘書長受到了震動。不錯,如果像上帝一樣經曆過人類史上無數的窮凶極惡,那麽布德裏斯的惡行真的算不上登峰造極之大惡了。他瞥了一眼身後的那位“惡魔”,後者一直表情冷漠,乖戾的樣子並未因上帝對他的寬厚而改變。


    達裏耶安把目光轉向他,溫和地說:“你,澳大利亞人布德裏斯,我與你還有一點特殊的淵源呢。雖然我在十萬年的守護中力求不幹涉塵世間的事情,但一百五十多年前,在塔斯馬尼亞土著被歐洲移民趕盡殺絕的時候,我曾有過一次破例。我救出了一個男嬰,把他寄放在澳洲大陸一個土著部落裏。至於那位嬰兒與你的血緣關係,我想你在二十幾年前就弄清楚了。”


    布德裏斯的冷漠麵具被震碎了。他一直沒辦法弄清自己的祖先是如何逃過那場大屠殺的,為此做過多種設想,但絕對想不到竟然是緣於“上帝的親手拯救”!其他人也很震驚,他們此前不知道布德裏斯的來曆,現在他們恍然悟出布德裏斯為何仇恨社會了,對他的看法也有了微妙的變化,當然不是說他不再是惡魔了,不,他仍是一個渾身浸透了仇恨的惡魔,但至少說他的仇恨有其合理性。


    對話進行到這兒,八個人的緊張已經得到有效緩解。如果對話者不是“五爪章魚”,大家會認同他絕對是人類的一員,是一位飽經滄桑、睿智淡泊的老人。來南極之前,八人對上帝召見他們的目的都有很多猜測,其中絕大部分比較陰暗,現在這些猜測已經差不多被融化了。


    上帝繼續說道:“你們此刻的其他想法就不必一一列舉了吧。至於秘書長懷疑我為什麽挑選這七位武器科學家作代表,其實隻是出於一個技術性原因。這七人都是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牌得主、年輕的超級天才,腦活動比較強,腦波比較清晰,便於我遠距離秘密監測。坦白說,至少從十七年前我就開始監測你們七位了,其中有的時間更長。”


    八個人的腦波呈現出一個猛烈的震顫。長達十七年的秘密監視?!這意味著他們從少年時代就已經處在監視之下,在這位上帝麵前早就喪失了隱私。這讓他們對監視者陡然產生了敵意。但他們立即想到,所有隱性思維對上帝都是透明的;而且在這樣特殊的時刻,讓後者知道他們的敵意沒什麽好處。因而他們立即硬生生地斬斷了這個想法,這在腦波上表現為一個陡然的中斷。


    控製思維並非易事,但在達裏耶安眼裏,這隻是三歲兒童的小花招。他笑笑,繼續說:“抱歉我侵犯了你們的隱私權,但其實我用不著道歉,你們一會兒就會知道,相對於人類的生存,那點兒小小的隱私權不值一提。現在咱們回到正題吧。我接下來要發給你們一個腦波壓縮包,告訴你們‘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我來此為了什麽’。”他解釋道,“這些年來,在監測你們思維的同時,我也斷斷續續向你們發了一些信息。我的發送手法比較隱晦,在你們腦中隻是表現為恍惚的夢境。因此,等你們閱讀我的壓縮包時,肯定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能幫助你們更順利地接受它們。隻有你,秘書長先生,沒有得到過這些預備知識,所以閱讀起來可能困難一些。你不必著急,慢慢讀,慢慢理解,我等著你。現在我開始發送。”


    強勁的腦波開始轟擊八個人的大腦,在他們腦海中表現為紊亂的閃光,閃光隨即被整理,會聚成一幅幅清晰的畫麵,在他們腦中連續閃過:


    爾可約大帝用殘暴的武力統一了恩戈星,血泊和屍駭使他幡然悔悟。


    他傾全星球之力組織親善使團,要把文明之光和愛之光撒播到宇宙的每個角落。


    十六歲的達裏耶安與父母及新婚妻子依依告別,即將乘飛球上天。他剛剛在妻子體內留下種子。


    傳教團員中年齡最小的達裏耶安有幸被派到了“最好的星球”,他與母船告別,乘飛球降落地球。


    他兢兢業業地工作,挑選到一個最佳物種——兩足人類,用腦波發射器賜予他們語言能力。


    他震驚地發現,兩足人天性邪惡,以剛剛得到的語言能力組織“雄性戰爭”,殘忍地殺戮同類,快意地食用同類之肉。這激起他的狂怒。他用“地獄火”把那些罪人化為炭柱……但他沒有忍心將人類徹底滅族。


    他最終無奈地承認了現實,長留地球,守護著這個智慧又邪惡的種族。每百年的冬眠之後,他總要醒來一段時間,乘隱形飛球到各地巡視。


    他既厭惡人類的邪惡,又關注他們,擔心他們自我毀滅。他盡力壓製著想出手幹涉的衝動。


    然後是數萬年來,特別是近萬年來,人類曆史中一幅幅血腥醜惡的畫麵……人類就在他的俯視下,磕磕絆絆地一路走來。他們從未放棄對武器和互相殘殺的迷戀,甚至在二戰後的和平時期,人類文明的自毀係數竟達到峰值……


    達裏耶安發送的是超級格式塔,既包含語言和畫麵,也包含著同步的感情激蕩。薑元善和其他七個人一樣,整個意識都被這海量的格式塔淹沒了。正如達裏耶安所說,此前他曾斷斷續續發送過有關內容,以夢境的形式呈現在各人的意識中,而且在夢境中,各人總是把自己設定為這些情節的主角。正因如此,薑元善非常順利地接收了這個格式塔,與主角的感情無縫對接,與那位上帝同悲同喜。


    他能體會到,在昂揚向上的爾可約大帝時代裏,十六歲的達裏耶安是何等青春飛揚,熱血沸騰。他對母星和父母嬌妻依依不舍——想想那位麵貌酷似嚴小晨的新婚妻子!她的體內還留有他的種子!——但他的心已經飛走了,飛向浩渺的宇宙,渴望建功立業,澤被萬邦,實現爾可約大帝所倡導的崇高理想。


    他能體會達裏耶安成功提升人類後的喜悅,也能體會他麵對醜惡的怒火和厭惡。有一段時期——就是用“地獄火”殺死那些罪人之後——他陷入了極度的沮喪中,把自己關到飛球裏,很長時間不願出門一步。


    十萬年轉瞬即逝,守護者慢慢成熟了,成長為人情練達的中年人,又成長為心性平和的老年人。他不再透過玫瑰色的濾光鏡來看世界,不再苛求自己的子民。既然邪惡是他們的天性,而這樣的天性是生存競爭的必需,總不能為此就把他們滅族吧;而且,不管怎樣,在十萬年的血腥基色中,畢竟有“共生利他主義”的小苗在艱難地長大,雖然它至今仍很孱弱。


    上帝老了,餘日無多。他不敢斷言人類將來能否摒棄天性中的邪惡,但一個父親總是把兒孫往好處看。但願那株孱弱的“善”之苗最終能長成參天大樹……


    薑元善和其他六名金獎得主解讀完這個格式塔,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為了集中精力,他們都是閉著眼睛來接受和解讀的。現在先後睜開眼睛,目光都十分複雜。上帝讓他們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人類,看清了“我”的醜陋,這難免激起濃重的失落感。不過,這些東西此前在他們的夢境中都多少有所體現,所以對他們而言也不算突兀。七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蘊涵著強烈的感情激蕩。這個目光之網也包括了布德裏斯,大家在極度的感情激蕩中忽略了“夷夏之防”,忽略了君子和惡棍之間的鴻溝。此時隻有秘書長還閉著眼睛,眉峰緊鎖,畢竟他是第一次接觸這些信息,解讀起來困難一些。七個人,還有格式塔發送者達裏耶安,都耐心地等著。最後,秘書長睜開眼睛,也像其他人一樣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向上帝點點頭,意思是我也讀完了。他的目光中同樣含著強烈的感情激蕩。


    “好了,孩子們。你們已經知道了‘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我來此為了什麽’。在守護你們的十萬年中,我一直保持著隱身狀態,力求不幹涉人世間的進程。但從十六年前起,我的飛球頻繁在各地現身,挑逗得各大國互相猜忌,幾乎炮火相向。我為什麽要這樣做?現在我再發送一個壓縮包,你們解讀之後就會明白。”


    爾可約大帝的善舉對本星球而言無異於壯麗的自殺——恩戈星資源被耗盡,恩戈人的野性和強悍漸泯。


    形似鱷魚的哈珀人——他們是恩戈星傳教使團提升的另一個種族——輕易征服了孱弱的恩戈人。哈珀人的殘暴統治整整延續了三萬年。


    苦難磨礪了恩戈人,他們的野性也逐漸複蘇。葛納吉大帝(他是達裏耶安的兩千零三代直係後代)振臂而起,帶領恩戈人起義,直到把哈珀人趕盡殺絕。葛納吉大帝又用四十年時間統一了全星球,恩戈文明從漫長的黑暗時期中強勢複興。


    然後是遍布全恩戈星的“遷徙期的興奮”,葛納吉大帝開始籌劃對外星球的擴張。


    十七年前,遠征軍特使土不倫秘密抵達地球,與先祖深談。土不倫說遠征軍將在四十七年後到達,並提出了“四級食物鏈”及“高智力家畜”社會結構的偉大構想。


    達裏耶安內心掙紮——一麵是對母族的責任,一麵是對地球人類(他的子民)的責任。他最終做出了艱難的抉擇。


    他誘使土不倫艦長夫婦醉酒,把兩人送進冬眠室。


    他駕駛隱形飛球在世界各大國頻頻現形……


    這個格式塔被解讀完後,八個人長久保持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星際戰爭一向隻是極為遙遠的威脅,現在突然被平推到人類麵前,變成了數十年後必須麵對的現實。人類前景堪憂,可能會從地球上被徹底抹去。但此刻充盈八人內心的倒並非恐懼而首先是憤怒。憤怒是針對那個“四級食物鏈”和“高智力家畜”的構想。達裏耶安理解他們,耐心地等著他們開口。


    布德裏斯首先說話。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恩戈人想強使地球人的智力退化,變成高智力肉用家畜?”


    達裏耶安平和地說:“是的,但你不必感情用事。站在恩戈人的立場,這個決策並非多麽血腥。畢竟地球人也一直在食用牛羊豬肉,而且它們與人類同屬哺乳動物,有很近的親緣關係;而恩戈人與地球人類之間,雖然有很高的生物相容度,卻並無任何親緣關係,所以恩戈人食用地球人並無倫理上的不妥。其實,就連恩戈人來地球擴張生存空間也沒什麽可責備的,這是每個物種強大後的必然趨勢,是所有生物的天性。”他歎息道,“你們剛才從格式塔中已經了解到,地球人的文明自殺係數已經高達1.55,恩戈星上甚至更高。所以葛納吉大帝決定向外擴張,是依照生存本能做出的正確選擇。如果不是把毀滅之火引向外部,恩戈人就會在內戰中毀滅自己。”


    “我的上帝——”薑元善笑著擺擺手,“不,我一向是無神論者,不想用這個宗教上的稱呼。我該怎樣稱呼你呢,守護者?要不稱呼你為‘先祖’,我覺得更親密一些。”


    “先祖這個稱呼其實不準確,從血緣上說你們並不是我的後代。不過,我很樂意接受這個稱呼。”


    薑元善溫和地說:“先祖,請原諒我的直率,我認為你剛才的理性解釋不正確。畢竟人類有智慧,有對痛苦的感受力,而豬牛羊沒有。再說,人類是以自己的勞動換取了家畜的貢獻,而恩戈人卻打算享用地球人的勞動再加他們的血肉!這種做法太邪惡了。”他的態度很溫和,但言辭本身相當鋒利,“再說了,我親愛的先祖,如果你抱著這樣的觀點,我想你恐怕應該選定另一種立場,與你的母族站在一起吧。”


    秘書長有點擔心,怕布德裏斯和薑元善的激烈言辭會激怒上帝,畢竟恩戈人是他的同族啊。


    但上帝沒有發怒,隻是歎息道:“你們兩位說得對。其實從感情上說,我也厭惡那種社會結構——某個智慧種族強使另一個智慧種族的智力退化,剝削後者的勞動,同時還享用他們的肉體——它甚至比地球上的同類殘殺更邪惡。因為後者屬於‘蒙昧的罪惡’,勉強可以原諒;而前者是‘文明的罪惡’、‘理性的罪惡’;是無法原諒的。不妨告訴你們,就是在土不倫提出這個‘偉大構想’後,我的情感立即替我做出了抉擇。情感比較盲目,但在這樣的大事上常常比理性更可靠。”


    這番坦誠的告白讓八人心情激蕩,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說:“謝謝你。我們無法表達內心的感激。”


    “不必感謝。我隻是聽從了良心的召喚。”


    秘書長笑著說:“我的上帝,我的內心深處還有些疑慮,也許說出來不大禮貌,但在你的腦波監測下,我就是想隱瞞也隱瞞不了啊。”


    “請講吧,不必客氣。我說過,我們之間盡可坦誠相見。”


    “剛才那個思維包裏說,你是十七年前見到土不倫的,那麽你為什麽不在當時就向人類通報,讓我們齊心協力應對危難?”


    達裏耶安微微一笑,“你想不通嗎?我把這個問題作為智力測驗題,請你們都認真想想,答案是什麽。尤其是你,秘書長先生,如果答不上這個問題,你就沒有資格再擔任秘書長。我可以給點提示:不妨想想你在《京都議定書》協商過程中經曆過的難處吧。”


    他將了這麽一軍,秘書長真的開始認真思考了。薑元善、布德裏斯等人很快有了答案,但在秘書長回答前他們禮貌地保持著沉默。


    最後秘書長說:“我想答案是:鑒於人類的自私與多疑,如果你直接警告人類‘危險迫在眉睫’,也許人們並不會相信你——侵略者的同族。”


    “對。”


    “在人類中,國與國之間同樣難以互相信任。”


    “沒錯。”


    “就像是人類應對溫室效應的表現——雖然溫室所造成的危險已經迫在眉睫,但每個國家仍然隻考慮本國利益,窮國和富國為減排定額爭吵不休,使《京都議定書》拖延到四十四年後才通過。”


    “那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我從沒有為這點——你們由惡趨善的步履是如此緩慢和多次反複——而苛求你們。但現在麵臨的是一場生死之戰,絕不允許如此低效。”


    “所以你決定利用人類的邪惡本性,挑起各國之間的猜忌,讓他們全力發展對隱形飛球的防禦武器。”


    “對,一旦你們的‘恐懼’和‘猜疑’被激活,就能產生強大的動力,而且反應非常迅速,因為它是憑生存本能所做出的。可惜我是一個社會學家,不擅長硬科學,無法向你們傳授關於隱形飛球或腦波幹擾器的技術秘密,隻能鼓動你們自己去努力。我這個寶看來是押對了,短短十幾年,已經有七個國家研製出初步的反製武器,其中兩種已經接近完善。有了這個基礎,我可以把真相攤開了。你們可以以此為基礎,協力部署全球性的防禦網。”


    “我的上帝——”秘書長搖搖頭,“我也改稱‘先祖’吧,那樣更親近一些。”


    達裏耶安寬和地說:“請隨意。”


    “先祖,有沒有考慮過地球人類與恩戈人和談的可能?”


    達裏耶安幹脆說:“鑒於雙方的文明程度,也鑒於雙方的實力懸殊,和談沒有任何可能。雙方接觸的結局隻會是你死我活。”他沉重地說,“難道我不想雙贏?那樣我就不必背叛母族了,良心上好受一些。但依十萬年的人生經驗,我對此不抱任何幻想。無論是地球人,還是恩戈人,都還沒有進化出足夠的理性,無法在同一個共生圈內和平相處。”


    八個人領悟到了這番話極重的分量,都沉默了。


    達裏耶安坦率地說:“由於實力懸殊,這場戰爭中你們的獲勝幾率很小。恩戈人有你們所沒有的腦波發射技術,而且——不幸的是,我在這十萬年中已經向母星傳送了有關地球人大腦固頻的詳盡資料。單憑這一點,恩戈人就足以輕鬆取勝。你們隻有一點優勢,那就是已經從我這兒洞悉了所有內情而遠征軍還蒙在鼓裏。你們必須利用這種優勢發動突襲,一擊而中,絕沒有第二次機會。這次突襲不敢說能夠成功,但你們隻能如此。”


    薑元善沉思著,“應該還有一個優勢吧。”


    “什麽?”


    “就是土不倫的那個‘偉大設想’。它可以轉化為地球人的優勢——既然他要培育‘高智力家畜’,就不得不控製腦波襲擊的強度,那麽這裏麵就有空子可鑽。”


    先祖讚賞地說:“沒錯,這正是我的打算。”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你們幸而勝利,那恩戈人即使卷土重來,也是兩千年之後的事了。到那時,地球人已經有了足夠的實力,也許雙方也有了足夠的理性,可以平心靜氣地商談,構建一個星際共生圈。如果你們這次不幸失敗,‘土不倫大帝’那套設想就會變成現實並延續下去。地球人類正處在一個曆史岔路口上,所以——孩子們,好自為之吧。”


    在八個人類代表心中,悲憤之潮沉重拍擊——先祖燃起了一場災難之火,燒毀了人類現有的文明之路,重新激活了人類的野性和求生本能。幾個小時前,他們還對“上帝”懷著深深的疑忌,而現在,他們卻被他的人格力量所懾服——雖然對一個“五爪老章魚”使用“人格”這個詞似乎不太合適,但他確實有強大的人格力量,無影無形又觸手可及。他對人類子民懷有真摯的親情,這種親情是偽裝不來的。雖然他厭惡人類的胡作非為,但在大難來臨時,他仍竭盡全力保護他的子民。在這一段交流中,他的口音、口吻、遣詞造句,甚至思維方式,都非常像人類的一分子,讓聆聽者忘記了他實際的形貌。很顯然,在十萬年的守護中,他與人類子民已經融為一體,文化上的“大同”覆蓋了血統之異。


    薑元善真誠地說:“先祖,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一定會珍惜你給我們的機會,盡全力打好這一仗。不勝利,毋寧死。”


    班納吉嚴肅地說:“薑先生這句話代表了我們八個人的心聲。”


    這句話把“惡魔”布德裏斯也包括在內了。在此之前,這個小團體一直把他看成異類,現在這條界線已經化解於無形。智力過人的布德裏斯當然感覺到了這種變化,他看看大夥,對先祖說:“我想在先祖麵前作一個聲明:在與恩戈星遠征軍的戰爭結束之前,我放棄對人類的仇恨。”


    這個“有條件的放棄”未免讓其他人不快,但他們沒有苛求,布德裏斯身邊的謝米尼茲和加米斯還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表示,大家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在“外來的大邪惡”呼嘯而來時,人類內部的小邪惡可以暫置不論了。


    “先祖,恩戈星遠征軍將在三十年後到達,您是不是可以為今後三十年的備戰工作做一個統籌安排?我想你肯定已經有了明確的打算。”秘書長說。


    “那是自然,不過咱們先吃飯吧,我想你們肯定餓了。”達裏耶安笑著說,“我這兒有豐富的地球食品。我說過的,這十萬年來我一直食用著地球食品。請你們稍等片刻。”


    他用五條腕足迅速蕩進了另一個房間,八個人明顯鬆了一口氣。剛才那段時間內,雖說先祖言辭溫和,但在那雙小眼睛的炯炯逼視下,每個人都感到了無形的壓力。秘書長想趁先祖不在眼前時與大家商量一些事情,薑元善先開了口:“秘書長,那兩位恩戈星遠征軍特使,土不倫和阿托娜,我很想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回頭看看大家,“剛才先祖一直沒提。”


    眾人都體會到他的話中之意——對這位外星血統的先祖仍有疑忌。達裏耶安說把土不倫夫婦弄到冬眠室了,那麽這兩人連同他們的飛船此刻在哪兒?


    薑元善笑著補充道:“反正先祖能時刻監測咱們的腦波,甭想跟他玩心眼兒,所以咱們心裏有什麽想法不妨坦誠告訴他。”


    秘書長想了想,溫和地說:“剛才先祖已經說過,那位土不倫是他的直係後代,先祖肯定對他有舐犢之情,也有很深的內疚。所以,對那兩位的處置就讓先祖一手操辦吧,咱們最好不要打聽了,好不好?這不是玩心眼兒,是必要的禮貌。”


    薑元善想了一下,覺得秘書長說得對。他尤其能體會到先祖的內疚和負罪感——他騙了土不倫夫婦,又為母族大軍準備了一個陷阱。所以,即使他對土不倫夫婦有什麽特殊的照顧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我聽從秘書長的意見。”薑元善同意道。


    不一會兒,達裏耶安拉著一張飯桌過來。餐桌上擺滿了中國式的熟食,也有冒著熱氣的湯類,還有幾瓶酒。先祖肯定能聽見剛才這邊的談話,但他這會兒沒有提它。他笑著說:“十萬年中我已經吃遍了地球上的美食,不過最常吃的是中國食品,我的庫存中也以中國食品居多。原因很簡單,最近幾千年的大部分時段內,華夏農耕區一直是地球上最大的經濟體,食品供應相對來說最穩定,所以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它。你們呢?如果哪位吃不慣,我給你調換成其他食品。”


    “謝謝,我們都能吃慣。”謝米尼茲幽了一默,“您老人家是外星人都能吃慣,何況我們呢。”眾人都笑了。


    “至於你,薑元善,一定會覺得可口。我知道你是中國的中原人,而我的庫存大部分是汴京風味——從九百年前我就對它有所偏愛了。”


    薑元善敏銳地說:“你是說——從北宋時期開始?”


    “對,那時我是汴京酒肆的常客。可惜我一直隱身,否則《清明上河圖》裏肯定會有我的身影。”


    從進入飛球到現在,赫斯多姆第一次感覺不快。從上帝的言談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對薑元善(或中國人)有所偏愛,而且並不想隱藏這一點。這未免有悖常情——按說作為“上帝”,他應該同西方人更親近一些才對,畢竟這是西方社會的普世信仰。但換個角度想想,他說的也是事實,幾千年來,華夏農耕區一直是地球上最大的經濟體,那麽,對於一個必須“食用人間煙火”的肉身上帝來說,那兒當然是他取得食物的第一選擇,沒什麽好奇怪的。赫斯多姆努力消解心中的不快,繼續聽下去。


    先祖用兩隻腕足懸掛在天花板上,其他三隻腕足靈活地舞動著,打開酒瓶,為每個人斟上酒,分發筷子和小勺。三隻腕足各行其是,互不幹擾,看得人們眼花繚亂。不過,這三隻腕足中有一隻稍微笨拙一些,用得也比較少。後來他們知道這是恩戈人的“性足”,主要功能是用來進行性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五爪的恩戈人其實也和地球人一樣是兩手兩足。


    “這是中原的酒,它和恩戈星的圖瓦汀飲料非常類似,這些年來我已經愛上它了。來,咱們幹一杯。”


    先祖的一隻腕足翻卷上來,端起酒杯,一張可伸縮的嘴巴向前突伸到酒杯裏,迅速吮吸著,轉眼就喝幹了。八個人盯著他的動作看得出神,都忘了喝酒。雖說他的動作很怪異,很滑稽,但大夥兒卻感到很親切。顯然,在十萬年的守護中,這位外星傳教者確實已經融入人類社會了,連飲食習慣也與地球人無異。這一點似乎比其他因素更能博得大家的信任和親近。


    先祖見大家一直沒有喝,催促著:“請啊,你們不會還要向我學習喝酒的方法吧?”


    大家笑了,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連不習慣烈性酒的小野一郎,還有按教規不能飲烈性酒的猶太人加米斯,也都毫不猶豫地喝了。


    “請用餐。”


    先祖率先吃起來,用三隻腕足卷著食物大快朵頤,各種食物和酒類迅速消失在那個可伸縮的小嘴巴裏。以他的身材和年紀來說,他的飯量可真不小。八個地球人也完全拋棄了拘束,敞開肚子吃起來。這真是一次奇特的經曆——在外星上帝的家中享用地球的飲食。吃飯時,先祖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因為是用腦波說話,所以毫不耽誤咀嚼。


    他說:“剛才我說中國食品的供應相對穩定,但這片土地上也從來沒有斷過饑饉,甚至常常出現饑人相食的慘禍。隨便舉幾例吧:五胡十六國時,前秦苻登把殺死的敵兵稱為‘熟食’,‘士卒啖死人肉,輒飽健能鬥’。唐初朱粲以大車拉著鹽漬人肉作軍糧,對士兵說:‘但使他國有人,我何所慮’;唐僖宗時楊行密攻廣陵,軍隊殺百姓到店鋪出賣,‘圓幅數百裏人煙斷絕’;唐昭宗時朱全忠攻鄜州,人肉一斤一百錢,狗肉一斤五百錢……地球人經過幾萬年的文明化進程,總算拋棄了同類相食的惡習,但在大亂之年,常常是一夜之間獸性就複蘇了。那時我作為守護者,總是擔心這個亂世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某個民族徹底滅絕。我這個擔心有道理啊,都知道由善入惡易,由惡入善難;由治入亂易,由亂入治難。當全社會都陷入道德淪喪,當教化的力量徹底崩潰,還能去哪裏找回由惡入善的動力呢?宗教信仰嗎?偏偏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宗教根基不曾深厚過。”他說,“當然,不光在中國存在這樣的亂世,各國都一樣。而且有些小民族,確實因為‘獵人頭’惡習最終導致了族群滅絕。”


    他又說:“這個話題太大,不是一頓飯時間就能論出結論的。不過我確實對它很迷惑。坦白說,關於什麽是人類社會由惡入善的動力,我在十萬年的守護生涯中一直在思考,但至今不敢說已經完全弄懂。”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這個連“上帝”都不能回答的問題,當然沒人能回答。由亂入治的動力肯定不僅是人性中的善,因為它太孱弱,絕對無法阻擋滾滾而來的邪惡洪流。


    “也許那個動力不是因為‘善’而恰恰是因為‘惡’。當邪惡充斥天地時,惡與惡就會互相碰撞,同歸於盡,讓孱弱的善之花能有一個縫隙生存下去,直到重新怒放。”薑元善笑道,“我這都是空話,說了也等於沒說。”


    “不,不是空話,這個觀點有合理的內核。”先祖說。


    “至於在中國,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即龐大的人口基數。所謂樹大自直,在一個龐大的共生圈內,利他主義天然比較強大。不會像某些小的民族,因為一時的邪惡膨脹就給弄得滅族,再也不能複蘇。”薑元善再次搖搖頭,自我否定,“仍然是一個空泛的解釋,說了等於沒說。”


    秘書長覺得這個話題太沉重,想調節一下氣氛,“不管是什麽動力,但人類遭逢亂世後總是能自我救贖,在幾十年——最多幾百年——後回到正常的社會軌道。這個趨勢已經被曆史多次證明過了,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不妨拿我的母族為例,”他笑著說,“挪威人的先祖是著名的維京海盜,他們橫行了兩百多年,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但最終被相對溫和的基督教文化同化了。現在,在挪威、丹麥等北歐國家中,和平主義根深蒂固,這是公認的事實。想想吧,海盜後代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是不是頗有諷刺意味?但反過來說,這也是人類自我救贖的絕好例證。”


    “你說得對。”先祖說,“說起同化,中國也是很好的例證。中國曆史上多次發生這樣的同化,像遊牧的黃帝族同化於炎帝的農耕文化,戎狄之國的秦同化於六國的華夏文化,北魏、元、清同化於漢族文化等。而且,都是‘征服者’被‘被征服者’的文化所同化,是‘狼性’被‘羊性’同化,這種屢試不爽的反向同化,在全世界以中國最典型。我很看重這種現象,我想這種反向同化中藏著那個答案:人類由惡趨善的原動力。”他用一隻腕足指指秘書長,“維京海盜被基督教文化所同化,同樣是一個例證。”


    這些討論更拉近了先祖同大家的距離。雖然看著這位有皺紋的“五爪老章魚”在飯桌上大吃大喝還難免有點不習慣,但聽言談,他已經純粹是地球人了。


    秘書長在閑談中一直沒忘記他的職責,瞅機會把話題拉回來:“先祖,你說在飯桌上商量全球備戰,現在請講吧。留給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好吧。”八人馬上感受到了上帝的腦波頓時從溫和轉為冷峻,餐桌上的氣氛為之一變,“有一點不容置疑,地球必須建立並遵奉戰時體製了。有史以來的政府,無非是在民主與權威之間的平衡。”他看看秘書長、美國人赫斯多姆、日本人小野一郎、印度人班納吉,直率地說,“你們的議會製民主是個好東西,或者說,是一個在特定曆史時期很管用的東西,但人類在危難關頭無法享受這樣的奢侈。現在必須成立一個世界性的戰時政府並提高政府的權威!我建議,成立超越國別的執政團,以在座的七個年輕人為七位執政者,統一領導全球。至於你,秘書長先生,請恕我直言,和平時代的政治家不適宜領導戰時政府,你就不要參加了。但你也有重要工作——努力說服各國政府接受七人執政團的領導。這很難,因為我說過,走出非洲十萬年的人類還遠沒有學會互相信任。不過你不必擔心,我會在旁邊幫你,在這樣的危難時刻,我隻能放棄‘盡力不幹涉世間進程’的戒律。對那些拒不接受執政團領導的國家,我會顯示一點必要的神跡。”


    他說得很平淡,但平淡中蘊涵著極端的強硬。他說的“一點神跡”,可能是用腦波控製該國總統的思維,可能是奪過該國的核武器控製權,也可能是借人類的武器來摧垮某一個負隅頑抗的政府。對於現實世界而言,建立世界戰時政府,並由七人執政團來統一領導,實在是翻天覆地的巨變。這樣的大事,按說不應在飯桌上拍板,但秘書長考慮片刻,知道這是上帝的最後聖斷,無法違逆,而且也確實是必需的,於是平心靜氣地接受了,隻是說:“說服工作會很困難,尤其是在對真相保密的情況下。”


    “不,幹嗎要保密?完全用不著。雖然要對恩戈星遠征軍絕對保密,但他們與地球人是完全隔絕的。即使人類中冒出來幾個仇恨社會者也無法向遠征軍告密,因為隻有我掌握著同遠征軍聯係的密鑰——密鑰是我從土不倫那兒弄到的。”


    這個說法乍一聽似乎難以置信,但仔細想一想是對的。同外星遠征軍的戰爭確實特殊,與以往地球內部戰爭迥然不同,即地球上盡可大張旗鼓地動員,還能同時做到對地球外絕對保密。


    秘書長高興地說:“好的,隻要把人類的危難處境坦白地告訴公眾,我的工作就容易做了。”


    “你們七位呢,願意接手掌管這個世界嗎?”


    七個人都沉默著。這個變化太過突然,他們無法在短短五分鍾內就做出決定。


    達裏耶安再次顯示了他過人的強硬,微微一笑說:“好了,我把你們的沉默當做默認,執政團這件事就算敲定了。還有,執政團應該有一位執政長,重大問題應有足夠的獨斷權。在執政團的投票中,執政長除了普通的一票外還有一票半的特別投票權。也就是說,當他的意見以三比四處於劣勢時,他能運用特別投票權把局麵扭轉過來。當然,這也是他能擁有的最大權限了。這項條款既能強化執政長的權威,又不至於造成獨裁——特別是勝利後的個人獨裁。你們同意這個政治設計嗎?”


    秘書長看看大家,不快地說:“是不是我們隻能表示同意?”


    達裏耶安看到他的不快,心平氣和地說:“恐怕是的。在人類麵臨生死之戰的關頭,效率比權力製約更重要。恩戈人在爾可約大帝後曾一度放棄帝製,但後來在與哈珀人的戰爭中又重新撿起它,並在多年征戰中一直保留,這並非出於偶然。”


    秘書長用目光征求大家的意見後說:“好的,我們同意。”


    “很好。至於誰當執政長由你們七人投票選舉。但我想請大家諒解,危難關頭講不得禮讓,我先推薦一個人選吧。因為這幾十年來我一直在秘密觀察你們,非常清楚哪位的素質最適合當執政長。”他的小腦袋轉動著,用深陷在皺紋中的小眼睛依次掃視著七位年輕天才,最後在薑的麵孔上停住目光,“我強力推薦薑元善。薑,我對你的監控時間應該是最長的,從三十三年前就開始了,那天,當你和一位女嬰同時降生時,我湊巧在那座產房的上空。那位女嬰也是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獲獎者,後來成了你的妻子,對吧?”他沒有透露當年他對兩個嬰兒的施福,正是那次施福造就了兩個天才。他轉而對大家說,“除了他的基本素質,我推薦他還有一個較小的原因——他的某項特殊生理機能,我的計劃中要用到的,有關詳情以後再說。”


    薑元善非常震驚,雖然平時自視甚高,但當全人類的權杖真要憑空落到自己手裏,仍不免臨事而懼。這個責任太重了,也來得太突然,古往今來,有哪位人類英雄或梟雄會在一夜之間突然握有蓋世權柄,掌握全人類的命運?好在他已經有思想準備,包括多年夢境給他的啟示,也包括他這幾年準備“挺身而出”時的自我錘煉。隻是不知道先祖所說的“特殊生理機能”是什麽?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什麽特殊的、能用於星際戰爭的機能。是指他的武術根底?似乎不像,武術是後天的技能,肯定說不上是“特殊生理機能”。


    他考慮了片刻,平靜地說:“請大家開始選舉吧。如果選上我,我願把這個擔子擔起來。如果選中別人,我也會盡全力輔佐。”


    其他七人心中都滋生了強烈的不快,這樣的大事似乎不該這麽倉促就拍板。到目前為止,幾項重大決策實際都由先祖一手決定,所謂選舉、商談都是幌子。先祖對薑的強力推薦更是勾起了大家的擔心:剛才他曾顯露出對中國食品的偏愛,這會兒又強力推薦薑元善,是不是他對中國人有偏袒?但仔細想想,在七人互不了解的情況下根本無法選舉,即使采取完全民主的程序,以他們七人的見識也無法勝過一位十萬歲智者的睿智。上帝的獨裁雖然令人不快,但換個角度考慮:假如沒有他,人類會一直蒙在鼓裏,直到糊裏糊塗地淪為“高智力家畜”,也就沒有機會、甚至沒有足夠的智力來表達這點不快了。


    布德裏斯首先表態:“好的,我同意薑為執政長。”


    俄羅斯人謝米尼茲說:“我也同意。”


    以色列的加米斯說:“我同意。”


    其他三人,印度的班納吉、日本的小野一郎和美國的赫斯多姆,表情有些勉強。雖然地球人處於危難關頭,但這並不能立即泯滅國家或國民之間的曆史夙怨。尤其是赫斯多姆,他的內心裏最為抵觸。他認為,現代人類社會主要是在西方文明的奶水滋養下成長起來的,直到今天,西方文明仍是人類文明的主流。因此,讓一個美國人來當執政長顯然更合適一些。不過,讚成票已經過半,三個人不想作無謂的抵抗,也不想被先祖看低——這種關頭你們還斤斤計較曆史恩怨!——也就大度地依次作了表態。


    “好,薑元善,從現在起你就是執政長,手裏握有兩票半的投票權,地球上的事就全托付給你和你的夥伴了。我以後要把主要精力用於對付遠征軍。”達裏耶安解釋說,“遠征軍特使被我強製冬眠後,我一直以他們的名義同遠征軍保持聯係,報告著‘一切順利’。噢,對了,我還有一個安排,希望七位執政者輪流在我的飛球上值班,大致每年一換。我想,”他微微一笑,“這樣的近距離接觸,會更有利於雙方的交流和信任。”


    薑元善笑著說:“我們對你的信任用不著強化。不過這個安排很好。哪位願意第一個去值班?”


    布德裏斯稍作考慮,“我吧。我想諸位最近都會很忙的,忙於說服和協調本國政府向執政團交權,隻有我沒事可幹——顯然,無論澳大利亞政府還是伊朗政府都不會願意見到我的,我去說服隻會幫倒忙。”


    達裏耶安點點頭,“好的,你第一個值班。現在請各位準備下機吧,你們看,飛球已經快到聯合國大廈的上空了。”七人扭頭看看大廳中央的屏幕,發現屏幕上的冰原景色早就換成了蔚藍色的海洋。這段時間他們沒人注意到屏幕上景象的變換。夕陽的金光在海麵上閃爍,點亮了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哈拉爾德,請你立即和美國防空司令部聯係。我知道這兒已經配置了反隱形係統,名字叫美杜莎之眼。我可不想看到七位執政者還沒上任就集體殉職,還要拉上聯合國秘書長和我當陪葬。”


    話音未落,一束極強烈的光劍緊擦著飛球掠過,紐約城內警報聲響成一片。達裏耶安的一隻腕足閃電般飛起來,按下一個按鈕,飛球急速下墜,躲到反隱形係統的死角。因為規避動作過猛,飛球內的八人都跌倒了,桌上的杯盤也都摔落在地,狼藉一片。薑元善畢竟有武術根底,反應比別人更為敏捷,半跌之中就穩住了身子。隻有懸吊著的達裏耶安安然無恙,隻是像鍾擺似的猛烈晃動。他急忙問:“怎麽樣?摔著沒有?”


    飛球重新穩定後,八個人都掙紮著站起來,沒有摔傷。“對不起,都怪我,畢竟老了,反應慢了。”先祖開了一個玩笑,“我想,今天的經曆充分證明了恩戈人的進化形態比地球人更優越,我們的懸吊方式屬於穩定平衡,而你們的站立是不穩平衡。”


    那束光劍還在急速轉動著尋找目標,不過飛球已經處於安全區域了。薑元善笑著說:“你們的形態還有一個優點呢,下飛球時似乎不用配置舷梯。”


    “對,我們能用腕足吸盤沿著飛球表麵下去,非常便利。倒是在你們的平坦公路上,我隻能直立行走,太難了。年輕時還可以,現在非常吃力。”


    那邊,秘書長和赫斯多姆急忙用手機同紐約防空司令部聯係。但此刻飛球已經升起,從容地進入那片空域。達裏耶安平靜地說:“你們不用聯係了,我等不及,已經直接用腦波向區域防空司令部下了命令。”飛球這會兒幹脆顯了形,從容地飛行著,果然下邊一片平靜。飛球飛過東河濱的玫瑰園,飛過廣場的一百八十九根旗杆,飛過那座槍管打了結的左輪手槍雕塑和那個快要被脹破了的地球銅塑,逼近方方正正的聯合國秘書處大樓,然後動作輕柔地停靠在十幾層樓的窗戶邊——因為飛球沒有舷梯,八人從這兒越窗而進更為方便。艙門打開,一行人走出艙門,越過窗戶,進入秘書處大樓。準備在飛球上值班的布德裏斯沒有下來。


    薑元善說:“先祖,我們需要開一次執政團全體會議,我想請布德裏斯也下來,會議之後再讓他去飛球值班。”


    “好的,五天後我來這兒接他。”達裏耶安遞給薑元善一根乳白色的中空管,上端小下端大,外麵呈圓滑的弧形,有點類似於中國古人的束發冠,“給你,這是一件腦波強化器。如果你想同我聯係,把它戴在頭上就行。”薑元善接過來,上下打量著,表情頗為震驚。先祖會心地笑了,“薑,我的腦波強化器是否讓你想起一樣東西?”


    “是的。”


    “是什麽?你說說看。”


    “中國的紅山文化遺址中出土過一種管形玉器,與它的外形頗為類似。那是七千年前的人工製品,當時人類還不會使用任何金屬工具。要想加工這種空心玉器,隻能用硬樹枝蘸上金剛砂慢慢鑽出小孔,再用鹿皮條蘸上金剛砂,透過小孔慢慢鋸割。這是非常艱難的工作,這樣一件空心玉器也許得花幾代人的時間才能完成!我想,在那個茹毛飲血的時代,華夏先民用如此大的投入來製造這種形狀奇特的玉器,肯定有其重要目的。”


    他沒有把話說完,詢問地看著先祖。先祖承認了,“你的猜測是對的,盡管我一般不直接幹涉人類文明的進程,但也偶有例外。比如,一萬年前我曾在中東同某位部落領袖有過短暫的直接交往。”


    加米斯敏感地說:“你是指摩西?”


    先祖笑著點點頭,“七千年前我曾在中國西北幹過同樣的事。”


    薑元善輕聲問:“你是指……黃帝?”


    “準確地說是黃帝之一吧。華夏先民傳說中的黃帝其實是諸多部落領袖的集合。那時為了便於遠距離交流,我曾把這玩意兒給他用過一段時間,後來收回了。此後我得知,那位部落領袖為了重新得到與上天溝通的能力,以幾代人的卓絕努力製造了一個仿品。”他歎道,“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雖然那件仿品不能強化腦波,但至少讓他的子民看到了與神通話的物證。薑,你收好腦波強化器,再見。”


    聯合國廣場上有幾百個各種國籍的遊客。他們發現了飛球,也看見一行人從飛球中出來,越窗進入聯合國秘書處大樓,便紛紛擁過來,聚在大樓下麵向上仰望。他們都從電視上獲知了“外星上帝”接見七位人類代表的消息。現在人類代表回來了,帶回來的是福音還是噩耗?是星際戰爭還是星際友誼?那位“外星上帝”此刻一定在飛球裏吧,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可惜飛球沒有多停,急速升空離開。人群目送飛球消失,重新把目光轉回剛才七人進入的那個窗口。


    在大樓裏,秘書長從窗戶向外探頭看看樓下越積越多的人群,對薑元善說:“在這種場合下,你們最好同公眾見個麵。”


    薑元善點點頭,自嘲地說:“你說得對。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們七個都還沒習慣新角色呢。”


    他同大夥簡短地商量了幾句,領著六人走到窗邊,向下麵的群眾用力揮手,大聲喊著:“七位人類代表已經回來了!有關消息很快就會公布!”


    這兒離地麵較遠,不知道下邊能否聽清,但下邊仍發出一片歡呼。有遊客用長焦距鏡頭拍下這個場麵,並通過互聯網和電視迅速傳播到全世界。


    秘書處的工作人員很快得知了消息,從各樓層蜂擁而來。秘書長迎上去攔住大家,簡略介紹了情況。


    這邊,薑元善苦笑著對夥伴們說:“這副擔子來得太突然了,直到這會兒我的腦袋還在發蒙呢,從心理上難以進入新角色。我建議大家好好睡一覺,明天再開會。睡足覺之後大腦會清醒一點吧,你們說呢?”


    大家說:“好的。我們確實得理一理思路。”


    布德裏斯說:“我也同意,不過我提醒一點:先祖五天後要來接我。”


    “咱們抓緊時間吧。”


    薑元善走近秘書長,請他為七人安排幾個房間休息,再為明天安排一個小會議廳,並邀請秘書長列席明天的會議。他同秘書長緊緊握手,“秘書長先生,我們幾個都是絕對的新手,指望著依靠你的政治智慧。”


    他的表情中滿含歉意,秘書長知道是什麽原因——雖然話說得很禮貌,但這些年輕人確實打算接手世界了,打算讓“和平時代的政治家們”靠邊站了。秘書長本人倒沒有太失落,雖然他是聯合國秘書長,但世界上的事曆來是幾個大國說了算。在他之上早就有一個十五人“執政團”(包括非常任理事國),而且一向很難取得一致意見,十五匹馬常常向四五個方向用力。而秘書長就像一個雜技高手,在複雜的力道中艱難地維持平衡。但願今後的七人執政團是一個整體,那時他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房間安排好了,七人互道了晚安,走進各自的房間。薑元善進房間後先去打電話。他原想先打給何副主席的,那邊肯定在焦灼地等著這邊進展的消息。但隨即他悟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在執政團沒有得出一致意見之前,他能對何副主席透露什麽還得琢磨一下。於是他把電話先打到家裏,離家時妻子正臨產,他一直掛念著呢。


    話筒中是爸爸驚喜的聲音:“牛牛!牛牛你回來了?”


    “對,回來了,從外星人那兒回到地上了。但沒回北京,這會兒我在聯合國大廈。”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俺們都在擔心你的安全。”


    “我有啥不安全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又不是出使敵國。”薑元善笑著說,“小晨呢,生了沒?”


    “她這會兒在醫院,已經生了,是個胖小子!你媽和你嶽父母都在那兒呢。”老爹的心仍在那件大事上,“外星人的事……怎麽樣啦?”


    薑元善當然不會透露,“爸你別急,這兩天就會公布的。”


    牛牛爸本來也沒指望兒子會透露秘密,聽兒子的口氣似乎一切都好,他也放心了,便說:“你給晨晨打個電話吧。你媽帶著手機。”


    媽媽接到兒子電話後同樣驚喜不迭,嶽父嶽母也湊過來同他寒暄問好,然後把手機遞給女兒。


    嚴小晨接過電話,甜蜜地說:“小東西這會兒睡了,要不讓你聽聽他的哭聲,嗓門兒可亮啦!何副主席來看望過,這會兒剛走。”


    薑元善非常感激。副主席公務繁忙,尤其是在這樣禍福未定的緊要關頭,還在千頭萬緒的公務中抽時間專程來醫院一趟,實在不容易。他說:“晨,這一段時間我不能回去,隻能讓幾位老人多辛苦了。”


    媽聽見了這句話,在電話外笑道:“有啥辛苦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四個人伺候一個寶貝疙瘩,隻怕時間分不勻還要打架呢。”


    “晨,你抓緊恢複身體,為兒子找一奶媽。你得盡早出來工作,孩子隻能全撂給爹媽了。”


    嚴小晨那邊沉默了。她是何等敏銳的人,從這句話中足以嗅出戰爭的血雨腥風。孩子剛出生,他的臍帶還連在媽媽的心尖上呢,實在難以離開他。但丈夫的決定是對的,這樣的危急關口隻有把母愛放到責任之後。她平靜地說:“好的,我最多一星期就把這邊安排妥當。”


    薑元善稍稍猶豫,歎息著說:“一星期也太長了,三天吧。晨,原諒我的不通人情。”


    “好的,三天。”


    掛了這邊的電話,薑元善馬上聯係了何副主席,先感謝老領導百忙之中還親自去醫院探望,又說自己這會兒在紐約,明天七位代表要開一個會,會後才能把情況向家裏全麵通報。“現在能透露的是,恩戈星侵略軍將在三十年後到達,所以——橫下心來,準備一場殊死的星際戰爭吧。”


    電話那邊長久地沉默著,他們都能感覺到對方的澎湃心潮。何副主席簡短地說:“好的,我先給主席吹吹風。等你的進一步通知。”


    薑元善關掉手機,斷掉屋裏的座機,他要靜下心來思考。雖然今天遭遇的事情太突然,但從心理上說他還是可以接受的。這十幾年來,先祖已經在夢境中透露了很多信息,雖然那時隔著夢境的虛幻,但隻要挑破一層窗戶紙,一切脈絡都清晰了。先祖在夢中常常賦予他“上帝的視角”,帶著他瀏覽了人類的十萬年曆史,看著早期智人踉踉蹌蹌地一天天長大,直到變成大寫的“人”。整個人類史是以血色為基調的,充斥著暴力血腥殘忍私欲。不過,盡管俯首細察曆史斷麵時滿目邪惡,但昂首遠眺,會看到人類畢竟在向光明前進。有了這樣的心路曆程,他在一朝握有蓋世權杖時就有足夠的定力。


    他該怎樣“橫下心來,準備這場殊死戰爭”?可以說先祖也在夢中教過他了:應該學中國的秦始皇而不能學印度的阿育王。生存是最高的種族道德。慈不掌兵。亂世用重典。用一切手段來實現高尚的目的。在外星入侵的特殊時刻,掌權者必須有全新的眼界、足夠的果斷,甚至是新的道德準則——新準則首先要保證種群的生存而不是所謂的個體價值。


    從好的方麵說,也許這場戰爭是一難得的契機,可以讓人類精英們多年來翹首盼望的理想得以一朝實現。


    2


    執政團第一次會議在二樓一間小會議室召開。按照聯合國“涼水待客”的老規矩,工作人員在每人麵前放了兩瓶水,隻是多了一些茶點。後者是秘書長關照的,他估計今天的會議要持續很長時間。然後工作人員退出,小心地關好門。會議不進行錄音,秘書長親自作記錄。


    “現在開會。”坐在主席位的薑元善說,“正式議程之前,恐怕得先說說這個執政團的合法性,昨天我聽秘書長、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都表達了這種擔心,因為——沒人選舉我們,也沒有國家委托我們,我們得以執政隻是因為一位外星上帝說了一句話。但我想,大難臨頭,社會不妨倒退到‘君權神授’的年代。事急從權。二戰時,美國還曾違背憲法選了一個連任四屆的總統呢。我們隻有三十年時間,這點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沒時間展開一場關於權力合法與否的礦日持久的討論。隻有努力說服各國接受我們。這要借助於秘書長的努力,必要時也借助於先祖的神跡。”


    他說得很平靜,但表達了強硬的決心——恰如昨天先祖的強硬。秘書長是列席人員,不參與發言,隻是點頭同意。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歎息道:“也隻能這樣了。”


    “其實,在生死關頭,關鍵問題並非執政團的合法與否,而是——能否相信那位外星人上帝。”他朝天上揚揚下頜,“也許他老人家此刻仍在監測我們的腦波?但即使如此,我們也得對此先做出一個內部結論,否則我們寧可解散,甚至寧可被他殺人滅口,也不能稀裏糊塗地做下去。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他頓了一下,加重語氣說,“我相信他。這首先是緣於我的直覺。我覺得,他身上的‘地球人習性’,他對我們類似父親的那種情感,都是偽裝不出來的;再從邏輯上說,如果他與人類為敵那就沒必要演這場戲,隻需保守住外星遠征軍的秘密就行了。各位是什麽看法?請說一說。”


    其他六人沉吟片刻,都依次說:“我相信他。”“我也相信。”


    “那好,既然相信這位上帝,相信他的安排對地球人是善意的,那我們就痛痛快快接下他授予的權柄。從此刻起,咱們都進入角色吧。”他用目光掃視其他六人,六人都默默點頭,“有一個口號在中國曾臭名昭著,但我想換一換概念正好適用於今天,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內。為了更有效地對付外星強敵,恐怕這個雜亂無章、運轉不良的地球得盡可能整理一下,當然是在不影響穩定的前提下。我昨晚理出以下幾件事,我一件件說,大家補充和討論。大家同意嗎?”


    六人表示同意。


    “首先,執政團的領導不要顛覆各國現有的有效統治,要盡可能保持局勢的穩定。各國保留國內征稅權,但要繳納百分之二十五給執政團統一管理,我把這稱為‘天稅’,天稅要拿來建立一支統一的天軍,即用以對付外星入侵者的軍隊。”


    “百分之二十五,恐怕重了一點兒。”小野說。


    “這是戰時,隻有讓世人受點苦了。第二點,各國仍基本維持獨立的軍隊,但要依上繳天稅後的國力,把軍力降低到適當的低水平,邊防軍則可以完全取消。因為下邊我要說到的第三點是:弱化國界,首先是取消海關和關稅。”


    六個人,加上秘書長,目中都光彩閃爍。弱化國界,建立大同世界!這是人類精英多年來的夢想,夢想之長,長得已經沒人相信它會實現。沒想到一夜之間,它忽然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但這個決定過於重大,秘書長不管自己隻是列席人員,插話道:“但這肯定會造成大動蕩,先進國家的經濟會在一夜之間衝垮落後國家的民族經濟。”


    “戰時體製不能保護落後,我們沒條件享受這樣的奢侈。而且我想,短暫的陣痛後,發展中國家也會嚐到實惠的。一會兒大家再仔細討論吧,我先把自己的幾點想法說完。第四點,國界弱化後,人員可以自由遷徙和居住。”薑元善把目光轉向俄羅斯人,笑道,“瓦西裏你同意嗎?你是否舍得對外國人開放遼闊的西伯利亞?肯定舍不得吧。但我們為了對付強敵,必須利用地球上每一寸土地來積累財富。再說,有些陳腐觀念我們該放棄了,也許在三十年後,‘國家’會變成曆史名詞。”


    謝米尼茲認真想了想,“我同意。”他笑著說,“我當執政者是代表全人類的,這會兒我要努力忘記自己是俄羅斯人。”


    “好的,你是我的榜樣,我接下來就要向你學習了。第五點,各國保持語言現狀,比如聯合國盡可保持五種官方語言不變,但要把英語定為全世界唯一的工作語言,在各國強製推行。統一語言的好處就不用我說了吧,它能大大提高全人類的合作效率,增強人類的同質性。”薑對瓦西裏說,“當然,這肯定會造成其他語言的逐漸衰落。一想到我那富有韻律美的母語會逐漸式微甚至消亡,我真是心如刀絞。但沒辦法啊,隻能狠心舍棄。我要學習瓦西裏,努力忘記自己的國別。”


    其他六人沉吟了一會兒也都表示同意,以色列人說:“我也會狠下心舍棄我親愛的希伯來語。《聖經》中人類建通天塔的壯舉就是被上帝故意混雜語言才失敗的,這次咱們必須成功。


    “第六點,推行世界統一貨幣。”


    這一點最少爭議,一致通過。


    “上邊說了幾點:弱化邊界,平均人口密度,收取統一的天稅,建立統一的天軍,統一貨幣,統一語言。剩下不能統一的就是宗教了。不過應該也能找出一個通融的辦法。我想可以這樣:各種宗教都保持自己的信仰不變,但都把那位十萬歲的老人家奉為各種最高神的肉身,使之成為各宗教共同的代言人。連無神論者也要對他頂禮膜拜——我們可以把他認做客觀上帝的化身嘛。全人類有這麽一個共同的偶像,將會非常有利於人類統一意誌,對付外敵。”


    七個人商量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可行的。那位外星老人家具備各種必要的硬件,完全夠格做一個活的最高神:他來自於上天(外星),守護了人類十萬年,又能隨時顯示必要的神跡,這與耶和華、安拉、釋祖、梵天等有什麽區別?畢竟任何宗教的信徒們自古以來都盼著能目睹神跡,這樣一來他們會大喜過望的。


    “以上七點,如果能在執政團中通過,就作為新世界的七條大政吧。可以宣稱是那位上帝借我們之口來宣布的。相信這七點實施後,人類社會中會減少很多內耗,把全部精力和財富用到戰爭準備上。”


    執政團用一天時間作了熱烈的討論,這七點政綱基本涵蓋了要做的事情,所以討論大致就在這些範圍中,隻是進步探討如何操作、如何盡量減少社會動蕩等問題。赫斯多姆提到了統一法律的問題,但大多數人認為眼下還不是時候,放到十年後或戰後再說。班納吉、加米斯和小野一郎共同對第二條提出了補充議案:雖然各國暫時保持獨立的軍隊,但嚴禁對他國使用武力或武力威脅。一旦違規,立即由執政團實施懲處,徹底銷毀違規國的軍事力量。這條補充條款順利通過。


    中午他們吃了些茶點,沒有休息,繼續討論。到晚上已經把大盤敲定。用薑元善的話,如此重大的變革,如果詳細討論的話,一百年時間也不夠。現在隻能建構一個粗線條的框架,定出前進的大方向,細節留到以後再完善。晚上八點,執政團對上述七條以舉手方式進行逐項表決,均全票通過。


    投票時,七人的眼中都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不參加投票的秘書長默默觀察著七位年輕人,心潮同樣激蕩不已。當初“上帝”把蓋世權柄交給這七位年輕人時,他雖然沒反對,但難免有點不以為然。沒錯,這七人都是技術上的超級天才,但他們在政治場中不過是黃口小兒,他們真能在一夜之間接過世界的擔子?現在他真正信服了上帝的決定。和平時代的政治家確實不適合繼續領導這個世界了,至少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絕沒有這樣的眼界和魄力。如果人類有幸在這場戰爭中獲勝,有幸在地球上繼續生存下去,那麽後代們將麵對一個更合理的世界。人類精英們多年來難以實現的夢想,竟然因星際戰爭而有可能實現!


    天道就是這樣詭譎。


    他將投票結果記錄在案,起身同每個人依次握手,“祝賀你們,你們的第一步邁得很穩當——不,這個詞不足以表達我的讚美。應該說你們第一步走得極出色。看來,那位十萬歲的老人家確實睿智,沒有選錯人。”


    薑元善一邊同他握手,一邊笑著搖頭,“最後那五個字說得過早了,不過我們一定努力,不辜負你的褒獎。”


    執政團決定在第五天召開聯合國特別會議,請各國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聯袂參加,並同“全人類的共同上帝”(具體名字可以靈活翻譯)直接會麵。那天是先祖要來接布德裏斯的日子,薑元善打算讓先祖顯示一點兒神跡——請他把那個超級格式塔再對各國首腦重新顯示一遍,這比秘書長或執政團說一千遍都管用。


    聯合國秘書處一向被譏為效率低下的官僚機構,但這次的會議準備做得十分快捷。第四天的上午,薑元善等七人已經站在肯尼迪國際機場的貴賓室,迎候接踵而來的各國首腦了。在此之前,薑元善代表執政團同五個常任理事國和十個本屆非常任理事國通了電話。他並未奢望在電話中說服各國接受七人團的領導,隻求說服各國最高層領導出席這次會議。後一個目的很容易就達到了,因為,處於這種極為特殊的時刻(上帝忽然現身並召見了七位人類代表,還打算同各國首腦親自會麵),誰也不願置身事外,各國都派出了最重量級的代表團。


    中國國家主席和總理是晚上到的,那會兒,薑元善的嗓子已經有點嘶啞了。他同兩位中國首腦緊緊握手,歉意地說:“我應該回國一趟向何副主席匯報的,但時間實在太緊迫了,請你們諒解。”


    他使用了“匯報”這個敬語,這並非刻意謙讓。在去見先祖之前,他是何副主席的直接下屬,即使後來身份突變,至少他仍然是何副主席的下級。兩位中國首腦互相看看,心照不宣。他們確實對薑元善未能回國一趟有些不滿,現在薑元善既然為此道歉,而且想來他確實也抽不出時間——聽聽他的啞嗓子就知道了——二位也就把這一頁翻過去了,握手時加大了手中的力量,“不必客氣,我們完全諒解。現在是特殊的時刻。”


    薑元善沒有繞圈子,坦白地說:“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希望我的祖國能帶頭接受執政團的領導。當然,對於如此重大的問題,我不奢求你們馬上就做出回答。現在請你們下榻瓦爾多爾夫-阿斯托裏亞飯店,有關文件資料都在那兒,請你們閱讀並深入考慮,到聯大會義上做出決定。很抱歉,我要在這兒徹夜迎接來賓,明天大會之前不能見你們了。”


    兩位中國首腦同執政團其他六位代表一一握手,坐進禮賓車,前往下榻處。


    此刻趕往紐約的不光是各國首腦,還包括一般民眾。聯合國秘書處在各種媒體上廣泛宣傳了“外星上帝將在五天後現身”的消息,鼓勵各國民眾前來“覲見”。紐約三個機場的航班已經飽和了,通往紐約的各條高速公路上汽車首尾相接。估計屆時與會的普通民眾將逾百萬。這些民眾大部分是基督徒或其他宗教信徒,他們企盼能親眼見到“神的真身”,哪怕他是外星人也罷;也有不少無神論者,他們是把這位外星人當成斯賓諾莎的上帝。但大家還都不知道外星人入侵的消息,這個消息目前僅限於各大國最高層知道。所以,當先祖在次日公布這個消息時,人類社會幾乎整體休克。


    讓百萬民眾會聚在聯合國廣場主要是薑元善的主意。沒有哪個國家會心甘情願地接受七個年輕人的領導,這是可以想見的。他想在必要時通過民眾來向各國首腦施壓,盡量不去動用“上帝的神力”。這有點搞陰謀的味道,有欠光明,不過——幹大事者不拘小節。


    第五天上午,各國首腦齊聚於聯合國大樓的底層會議廳。各國席次安排仍如慣例,十五個理事國坐在主席位置,旁邊多了七把椅子,坐著尚未被認可的七位執政者。在外麵,在聯合國廣場及附近,一百多萬雙眼睛盯著天空,等著“上帝”現身。薑元善曾考慮把聯合國會議也移到廣場中,那樣更便於先祖進行腦波傳送。他用腦波強化器征求了先祖意見,先祖說會議在室內進行並不妨礙他的腦波傳送。薑元善便打消了那個主意。


    九點鍾,按照事先的約定,一個飛球在百萬雙眼睛的企盼中突然現身,銀光閃爍,垂著淡藍色的光流蘇,漂亮而華貴。廣場上掠過一陣驚歎,猶如微風掠過水麵,然後轉化為海嘯般的歡呼。等歡呼聲平息下來,上帝說話了,他的腦波直接送到百萬人的腦中,然後自動轉化為接收者熟悉的語言——英語、漢語、西班牙語、日語、俄語、烏爾都語,等等。


    他說:“我的孩子們,我守護了十萬年的孩子們,你們好。”


    廣場裏鴉雀無聲。這是緣於深深的敬畏。且不說虔誠的信徒們,即使是無神論者,也被這“神跡”所震懾。


    “孩子們,我愛你們,我的愛不附帶任何條件。我既愛你們的善良,也寬容你們的邪惡。”


    聽眾熱淚盈眶,他們深深感受到“天父”的慈愛。


    “我知道你們今天來到這兒,是想見到我的真身。很抱歉,這個時刻最好推遲一下。至於原因我不妨直說,”每個人都感受到他的會心一笑,“我的尊容與你們期望的上帝法相有很大的距離,或者反過來說,人類絕非我按自己的模樣創造出來的。所以,等你們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我再現身吧。”


    他緊接著說:“何況現在有更緊急的事情要辦。孩子們,人類已經處於生死存亡的關口了,我當然會盡力拯救我的子民,但我並非法力無邊,你們想要被拯救,首先要自救。現在,我要把事情的緣起詳細告訴你們,這些信息我以壓縮包的形式傳送。”


    他把那天向七位代表傳送的超級格式塔再次傳送了一遍。為了照顧受眾的接受能力(今天有很多知識水平較低的受眾),他這次傳送的是簡化版,傳送速度也比較慢。百萬民眾第一次聽到這個驚天消息,都驚呆了。在會議廳裏的政界首腦中,除了十五個理事國外,其他人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同樣受到強烈的震撼。上帝還通過電視向全世界作了同步的傳送,九十億人同時獲知了這個消息。


    七位執政者是第二次聆聽了。格式塔的內容同上次基本一樣,所不同的是今天的腦波中伴有在場聽眾的群體反應。現在,在聯合國廣場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感情場,當上帝講到他從十萬年前開始對人類的守護時,感情場中有強烈的感恩心理;當上帝講到他對那些殘殺同類的晚期智人使用“地獄火”時,感情場中沸騰著強烈的負罪感;當上帝講到恩戈星即將入侵、並企圖建立“高智力家畜”的社會時,感情場中充滿熔岩般的怒火和仇恨。這個感情場自我激勵,越來越強。它匯成滔天的洪流,摻雜到上帝傳送的腦波中。在這道洪流麵前,縱然有些小小的阻礙(比如也有人懷疑上帝的動機)也是阻擋不住的。


    正如薑元善的預料,這道洪流把會議廳內的各國首腦也裹挾了。三天後,聯合國大會順利地做出了曆史性的決議:


    接受七人執政團的領導;


    實施以“薑七點”為基本內容的世界性社會改革;


    集全人類之力全麵備戰。


    決議全票通過,包括五個常任理事國。薑元善原來就估計決議不至於被否決,但可能會有一些反對或棄權票,現在的情況超過他的最好預想。人類曆史就如突然決堤的黃河,滔滔洪水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河床了。它找到了一條全新的河道,奔瀉而下。


    七人執政團正式接過了領導全人類的權柄。先祖乘飛球離開了,布德裏斯隨他而去。其餘六位執政者在肯尼迪國際機場為各國首腦送行。與中國國家主席和總理話別時,那兩位昔日的上級同薑元善緊緊握手,目光中既有沉重的憂思,也有深藏的憐憫——這副擔子對七個年輕人來說,尤其是對於年輕的薑執政長來說,實在是過於沉重了。但在這種場合下語言是多餘的。他們隻是簡單地說:“保重。”


    薑元善同兩位擁別,也隻簡單說了一句:“謝謝。”


    3


    一年後,先祖把布德裏斯送回來,接走了下一輪值班的班納吉。薑元善沒有讓布德裏斯休息,立即拉上他去各國巡視,第一站是中國。他們乘坐的是被媒體戲稱為“空軍零號”的執政長專機,它和美國總統的空軍一號一樣,也是一架波音747寬體客機,是五大國聯合贈送的,那時執政團還沒有自己的金庫。在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中,薑元善向布德裏斯詳細介紹了這一年來的形勢。實際上,布德裏斯也一直掌握著這些進程,因為他不時陪先祖去各地空中巡視,大多是以隱身狀態進行的。他對各國形勢同樣了如指掌。


    薑元善說,一年來的進展非常迅速,也比較順利,當時定下的七點大政都已經落實。各國解散了邊防軍,裁減了海軍等軍力,把百分之二十五的稅收交給世界執政府。向人煙稀少地區的大移民在有序進行,相信這些地方在若幹年後就會貢獻出更多的稅收。他也介紹了執政團內的分工。赫斯多姆負責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即整合各國的反隱形技術,把它最終定型。薑的妻子嚴小晨就是赫斯多姆手下的一員得力幹將。小野一郎負責做好反隱形裝置的生產準備,這也不是一個輕鬆的任務,據計算要生產一萬套才能覆蓋全球。謝米尼茲負責籌建“天軍”,據估計需要三十萬軍人。加米斯負責全球的征稅和資金籌措。班納吉負責全球的治安和宗教。班納吉的工作看似最棘手,實際相對輕鬆,因為各地區的武力衝突和宗教戰爭在執政府下達的停火令生效之後已經基本停止。隻有y國和b國之間的武力延續到停火令之後。當時班納吉代表執政團,已經征召了美、中、印、日、歐盟各國兵力,準備武力鎮壓,但實際沒有用上。“這中間的情形,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薑元善笑著說。


    “對,當時先祖是讓我操作的腦波發射器。”布德裏斯說。


    那時,執政團下達的全球停火令將在三日後的零點生效。b國武裝組織不願浪費手中的火箭彈,便在這三日內把它們悉數傾瀉到世仇夙敵的國土上。y國當然也不會示弱,憑借他們強大的軍力,在這三天內對b國進行了飽和轟炸。這三天內,b國成了人間地獄,y國的邊境地區也一片焦土。世人對雙方同聲譴責,但執政團在這三天內一聲不吭。y國的當政者非常聰明,到了停火生效日的零點,他們的轟炸戛然而止,作戰飛機全部在零點前飛回本國;而b國對時間的把握就沒那麽精確了,零點之後還有少量的火箭彈飛過邊境。執政團立即下達了討伐令,在地中海和紅海等候多時的各大國軍隊開始行動。但就在這時,b國的武裝人員全都扔下武器,從掩體或地道中跑出來,他們抱著腦袋尖聲嘶叫著,個個眼神瘋狂,就像有燒紅的鐵棍在用力攪他們的腦漿。半個小時後,他們都在極端的疼痛中昏死過去。又過了半個小時,他們複原如初,疲憊地從地上爬起來,個個眼神茫然,乖乖地當了聯合國軍的俘虜。人類曆史上最後一次“同類間的殘殺”艦麽兵不血刃地解決了。


    布德裏斯說:“其實我的操作非常簡單,隻是按下腦波發射器的開關鈕。至於發出的強力腦波為什麽隻作用於b國的武裝人員,而不作用於y國正在返航的飛機駕駛員,這些我當時並不清楚,發射器參數是由先祖設定的。事後他向我講了技術原理,無非是調諧和共振,一點也不複雜,難的是如何掌握所有人的腦波固有頻率,掌握各民族之間的基因差異。”


    他又補充了一句:“據我估計,這項技術超前於人類現有水平大概七八百年吧。它確實非常可怕。”


    薑元善沒有說話。布德裏斯又補充道:“b國的地下掩體不能阻擋腦波的穿透。”


    兩人都長久沉默著,在腦中勾勒著二十多年後的戰爭場麵:恩戈星遠征軍把隱形飛球停到世界各地,然後用最大功率發射腦波。當然,他們不會隻發射半個小時,也不會把作用範圍局限在某一族群。到那時,地球上九十億人都會抱著腦袋尖叫,陷入癲狂和昏迷,等蘇醒後,人們會發現自己的智力已經退化,變成了占領者的“高智力家畜”——如果那時他們還能意識到這一點的話。


    薑元善歎息一聲,說:“先祖說得很對,我們的突襲必須一擊而中。沒有第二次機會。”


    在北京機場,何副主席和嚴小晨在烈日下迎接空軍零號。兩人走下舷梯,何副主席同薑元善擁抱,再同布德裏斯握手。薑元善為兩人作了介紹。


    何世傑說:“布德裏斯先生,我十分敬佩你。你在人類的危急關頭果斷放棄了種族恩怨。”


    布德裏斯用銳利的目光看看他——對方這一番讚揚似乎話中有話——心平氣和地說:“你說得不夠準確,我並未放棄仇恨。我當時的承諾是:在與恩戈人的戰爭結束之前暫時放棄它。但我說話算話,絕不食言。所以,如果人類精英們對我有戒心,到戰爭結束後再拾起來也不遲。”


    何世傑有些尷尬,笑著同他擁抱。說實話,他對這位“惡魔”竟然當上掌握人類命運的執政者確實有嚴重的疑慮。不過奇怪的是,今天受到布德裏斯這番搶白,他反而放心了。


    後邊的嚴小晨看出了他的尷尬,趕忙搶過話頭:“何副主席,麻煩你為我介紹一下前邊這位先生,我覺得有點麵熟,但是多日不見,想不起他是誰了。”


    她指的不是布德裏斯而是她的丈夫。何世傑笑著說:“小薑和小嚴啊,小兩口之間的事兒你們自己解決吧,我就不摻和了。”


    薑元善把妻子緊緊擁在懷裏,用親吻堵住妻子的幽怨。


    兩位執政者在北京稍事停留,會見了中國國家主席和總理,然後由嚴小晨陪同,乘支線飛機去中原某地的野戰訓練場,赫斯多姆在這裏等著他們。由他負責的整合了各國技術的新一代反隱形係統進展順利,已經完成了三台樣機,將在這兒接受嚴格測試。這個係統糅合了美國的“美杜莎之眼”和中國的“天眼”的長處,但用“天眼”作為正式名稱。這是赫斯多姆的聰明決定,因為嚴小晨手下的研究人員以她的原班人馬為主,保留“天眼”的名稱讓大夥心裏很熨帖。


    赫斯多姆和嚴小晨交替匯報了試驗進展,研究小組成員列席,以美國人和中國人為主。中國人中包括朱鬱非、莊敏、徐媛媛、林天羽、擺長有、孫可新、萬玉民、劉濤、張如弓等薑元善的老夥伴。他們在匯報中說,試驗中對“發現技術”的測試比較容易,因為現在有了原型飛球,可以直接對它進行測試了,先祖也一直在配合他們。難的是對“擊毀效果”的測試,因為——先祖的飛球是不容做破壞性試驗的。當然,使用電腦模擬技術可以做到相當準確,但再準確的電腦模擬也不能讓人完全放心——在將來那次必須“一擊而中”的突襲中,可容不得半點兒疏失!


    薑元善考慮一會兒下了狠心,“你們的顧慮完全正確,為了萬無一失,必須用先祖的原型飛球進行破壞性試驗。再心疼也得下這個狠心。好在還有土不倫的那個飛球,它一直停泊在外太空,可以召回來作先祖的座駕。我去和先祖溝通這件事吧,你們先做好一切準備,把其他測試全部提前完成。估計破壞性試驗是幾年後的事了。”


    嚴小晨很欣慰,“隻要有一次實彈試驗,我們就徹底放心了。”


    赫斯多姆說:“雖然飛球有完善的自動駕駛功能,但在做破壞性試驗時我們打算由人來駕駛。我們認為,飛球的卓越性能再加上人的主動性,結果會更保險一些。這名駕駛員將是一個神風隊員——為了不破壞飛球的隱形性能,根本無法在飛球上加裝彈射逃生裝置。駕駛員隻能與飛球同歸於盡。試驗成功之日也是他的犧牲之日。”


    “能否讓我來?”布德裏斯立即說,“我有一個最大優勢:迄今為止,全人類中唯有我接觸過隱形飛球的內部,而且在裏麵待了一年之久,我對它已經相當熟悉了。再說,”他平靜地說,“我曾指使別人做肉彈,現在輪到我來表現自己的勇氣了。”


    薑元善與妻子和赫斯多姆互相看著,在目光中表達了對布德裏斯的敬佩。不過他搖搖頭,溫和地拒絕了:“命運讓我們幾個當上執政者,隻能放棄做肉彈的榮譽了。”


    “可是,也許我更適合當一名神風隊員,而不適合做執政者。”


    “我也不適合啊,但命運注定如此,咱們隻有勉為其難。”他笑著對赫斯多姆說,“隻有你似乎天生是當元帥的料,領導起來遊刃有餘。你負責的是所有戰爭準備中最關鍵,最艱難的部分,但它進展神速,讓我非常放心。告訴你吧,我妻子在私下評論你時,用盡了最高級的褒詞。”


    赫斯多姆笑著看看嚴小晨,對薑元善說:“那些褒辭我得分一多半返還給你妻子。她真是個完美的助手,甚至說她是這個項目組的真正靈魂也不為過。”


    嚴小晨微笑著,“看,這就是赫斯多姆執政的領導藝術,一向以正麵表揚為主,百試百靈的。”


    “知道嗎?我正是從薑執政長那兒學來的。薑,你妻子還讓我讀懂了一句中國詩的意境。”


    “是哪一句?”


    “恨不相逢未嫁時。我為什麽沒有早幾年認識她呢?薑,我很嫉妒你的幸運。”


    在場人員尤其是中方人員都轉過目光看著他。赫斯多姆的這句話在這個場合說出來顯然不得體。


    嚴小晨一愣,隨即放聲大笑:“丹尼啊,這樣的情話應該私下對我說的,怎麽在這種場合給捅出來了?”


    眾人隨之大笑,把這一頁翻了過去。


    會議結束,赫斯多姆與他們告別,讓嚴小晨引導兩人進行之後的參觀。他剛剛離開,薑元善就跑到幾個老夥伴那邊,挨個擁抱,大呼小叫、拍肩捶背的。


    徐媛媛笑著說:“薑執政長,從電視上看,你很有執政長的派頭。”


    “莫說了莫說了,擺那個譜讓我煩死了,哪像過去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痛快!”


    林天羽說:“你隻要在電視上出現,我就先看你的腳。我發現你不再光腳了。”


    眾人都笑,劉濤說:“揭人莫揭短。”薑元善說:“這正是最讓我厭煩的事情之一,你想想,穿皮鞋還必須穿襪子,是哪個該死的家夥定的這條規矩!”


    大家知道執政長的時間寶貴,老夥伴親熱了一陣兒之後,就告辭走了。嚴小晨領兩人參觀了野戰訓練場,又參觀了地下指揮大廳。然後三個人乘電梯繼續下行,薑元善告訴布德裏斯,現在領他去的地方是位於地下更深的防核指揮部。他們每下降兩層樓,高度就需要中轉一次,走出原來的電梯,打開地板上一扇厚重的嵌鉛的鋼門,從鋼門下去,再換乘另一部電梯。三次換乘之後眼前豁然開朗,這兒整個兒就是原來那個地下指揮大廳的複製品——隻是小了一號。大廳內本來有指揮屏幕和各個工作位,不過眼下處於封存狀態,沒有一個工作人員。薑元善領布德裏斯進入一個較小的房間,關上厚重的鋼門。令布德裏斯奇怪的是,同行的嚴小晨沒有進來而是自動留在外麵,顯然薑元善事先已經有過吩咐。布德裏斯一向機敏,立即悟到薑元善要和他有一場絕密談話,這才是他這趟中國之行的真實目的。


    薑元善請他坐下,說:“我們所處位置在地麵之下三百米。這是一間絕密的會議室,多重複合牆壁,包括全封閉的金屬牆和絕緣牆。我想,先祖的腦波探測能力不至於穿透到這兒吧。”他自己回答,“應該不會的,一年前在聯合國開會時我探問過,他說可以讓各國首腦在底層會議室開會,因為兩三層牆壁不至於阻擋他發送的腦波。我想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如果在更深的地下,他的腦波就無法穿透了。”


    “那時你就在為今天作準備?”


    薑元善笑了,“不,那時這個想法隻存在於潛意識中,否則恐怕已經被先祖探測到了。還有,他送我的腦波強化器也是一個側麵的證明,如果他的腦波探測具備無限能力,就不需要那個玩意兒了。你說呢?”


    “在這一年值班時間中我探詢過,先祖的腦波是一種類伽馬波,穿透力很強,但它不是中微子,肯定達不到這麽深的地下。根據先祖的工作習慣綜合分析,我估計,在沒有屏蔽的情況下,他能探測到一萬米以內的某人的腦波;如果有屏蔽,大概能穿透二十米厚的混凝土掩體。”他補充道,“還有一件事可以作為佐證,當年他通知我當人類代表時,是在潛艇浮到潛望鏡高度時才找到我的。他當時說的原話是:‘我總算找到你了。’”


    “也就是說,眼下咱們所處的地下肯定是他的盲區,對吧?”


    “可以肯定。”


    “那麽,咱們就在這個能避開先祖的地方,坦率地私下交換一下意見。我早就盼著這一次深談了。”


    布德裏斯點點頭,“好的。”


    “這場戰爭對人類來說極為危險。正如先祖所說,由於技術上的差距,我們隻能采取突襲方式,而且必須一擊而中,絕對沒有第二次機會。這非常困難,但我想隻要有先祖做內應,還是能夠做到的。所以問題就變成我們對先祖能不能完全信任?”他解釋道,“我在第一次執政會上就說過,我相信他對人類子民的善意。但這一點太重要了,容不得半點兒閃失!畢竟他是恩戈人,又是葛納吉皇族的直係先祖。他會不會,比如說,突然被負罪心理所控製,向恩戈星遠征軍透露秘密?會不會因年老昏聵而在通信過程中被對方察覺?隻要出現任何一種可能,地球人就危險了。布德裏斯,你與他朝夕相處了一年之久,這是非常寶貴的經曆。我相信你的直覺和眼力,現在請你給出一個可信的判斷。”


    布德裏斯深知這個問題的分量,認真考慮了一會兒才說:“說說我的幾點看法吧。第一,我認為先祖既愛他的恩戈星同胞,也愛他的人類子民;第二,他確實認為,以兩個種族的心智水平而言,這場戰爭沒有和解的可能,隻能以一方的全勝和另一方的毀滅收場;第三,恩戈星遠征軍如果全軍覆沒,他肯定會有強烈的負罪感,但這個結局他已經非常清醒、非常理智地思考過了,所以不大會出現反複;第四,至少到目前為止,他並未因年邁而糊塗,他的思維非常清晰。”


    薑元善專注地聽著,在心中默默消化這些內容。


    “我說的這四點都有觀察事實作依據。我給你舉幾個例子。”


    薑元善立即說:“請講。我最看重的就是鮮活的實例。”


    布德裏斯微笑道:“先說我的一個印象,似乎先祖對中國人有偏愛。”


    薑元善一愣,“怎麽可能呢?雖然他是全人類共同的最高神,我也相信他對各個種族一視同仁,但畢竟他更接近於猶太教和基督教《聖經》中那位原型。如果有偏愛,他也應該偏愛閃族或印歐語族吧。”他笑著說,“你不會因為他偏愛中國食物就得出這個結論吧?”


    布德裏斯沒有反駁,按自己的思路講下去:“飛球上有一個‘與吾同在’電腦係統,其中有先祖的守護日記,是對守護者腦波的忠實記錄,能夠同步記錄守護者的感情激蕩,它是進行時態的,因而是最可信的。實際上,它也記錄了人類十萬年的曆史。它的內容太浩瀚了,我隻能挑一些片段閱讀。閱讀中我總結出一個小竅門,不妨提前介紹一個,等你值班時用得上的——知道我如何從浩瀚的內容中挑選出最重要的章節嗎?我隻揀那些先祖腦波最強也就是感情最激蕩的部分,那基本就是人類文明之路上的重大轉折點。”


    “比如?”


    “比如早期一次最強烈的感情激蕩發生在九萬年前,先祖發現某個部落利用他提升的語言能力組織吃人戰爭,那次,他在熊熊怒火中使用了‘地獄火’。”


    薑元善立即回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夢境,“我知道。先祖曾給我發送過同樣的夢境。我能真切體會到他當時的狂怒和絕望。”


    “另一次最強烈的感情激蕩是在中國,公元1126年。知道這是什麽日子嗎?”


    薑元善迅速進行了心算,“你是說北宋靖康二年?那是金兵攻陷北宋都成東京的時間。”


    “對,就是那個時刻。先祖對北宋王朝評價極高,認為它是人類文明的奇葩,是封建社會的頂峰。那時的中國人已進入高度文明時期,人文思想濃厚,技術發達,文學藝術極其繁榮,社會中已經出現了現代社會的萌芽。先祖認為,”布德裏斯加重了語氣,“如果現代社會能從中國北宋接續而來,人類文明的發展會提前近千年,而且肯定會少了很多血腥,像‘羊吃人’、鴉片戰爭、對新大陸的種族滅絕、劫掠黑奴等——如果幸而如此,我的母族還會存在,而這個世界也就少了一個被仇恨浸透的恐怖分子。可惜……”布德裏斯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關於“由北宋直接發展到現代社會”這個假設,薑元善早就思考過。試想一下,如果北宋王朝統一了世界,像王安石、司馬光、蘇拭、宋仁宗、宋徽宗、宋欽宗這類文人政治家握著蓋世權柄,怎麽可能幹出像後來白人移民時所幹出的那些暴行?


    “但是,正因為北宋王朝的善之花開得過早,過於誘人,注定了它必然滅亡的命運,因為它處在野蠻國家的包圍中。汴京城破時,先祖一直在汴京城的上空逗留,悲愴地注視著人類文明的這次大倒退。他那時已經是垂暮老人,按說應該心如止水,但他幾乎無法克製出手幹涉的衝動……”


    布德裏斯突然中斷了敘述,因為他在薑元善的目光中看到奇特的痛楚。薑元善低聲說:“你不用說了,這個時刻我可以說是身臨其境。”


    他想起了青年時另一個怪夢,夢境異常清晰:


    自己位於汴京城的上空,悲涼地俯瞰著塵世間的這場劫難。世界上最繁華的不夜城、高度文明的弦歌之地變成了血腥的屠場,多少建築藝術和文學藝術的絕品被付之一炬!趾高氣揚的金兵劫掠著如山的財富,踩著宋版書、官窯瓷的碎片,裹脅了數百萬宋朝百姓向北麵而去,灑下一路血淚。而那些螻蟻般的被害者中,有宋徽宗、宋欽宗這樣天才的書畫大家,有技藝出眾的各類工匠,有眾多嬌嫩如花、仙肌勝雪的女性……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的帳前鐵杆上穿著兩個女子,那是抗拒強暴的烈女張氏和曹氏,她們流血三日才痛苦地死去……那個向北行進的隊列中還有一個龐然大物,即中國古代最宏偉、最複雜的天文儀器“水運儀象台”,那也是當時世界科技的頂峰之作。這座高達十二米的儀器使用水力為動力,經變速、傳動和控製係統,使渾儀、渾象和報時三部分儀器聯動。其中渾儀上的望筒可對準並自動跟蹤天體,而隨望筒運動的三辰儀時圈則可指示出時間的變化。渾儀所在小室的屋頂可以啟閉,這與現代天文台上的望遠鏡轉儀鍾及活動圓頂作用相同。報時部分也精巧絕倫。有木人二百五十四個,到了時辰可自動擊鼓、敲鉦、舉牌。報時裝置已經配備了“天衡”,即近代鍾表的擒縱器。更難得的是,水運儀象台的製作者蘇頌留下了《新儀象法要》一書,對其機械結構作了詳細的記載,這部書可以說是現代製圖法的先驅,本來現代製造業應該自它而始的……金人也知道這部儀器的珍貴,所以才不憚麻煩把它運往金都。但這一朵科學技術的奇葩,隻能存活在適宜的土壤中。果然,它到金都後就不能運轉了,也沒人能修複,之後不知所終,消失在一條斷流的曆史河流中……


    我的悲愴、痛楚和痛恨超越了種族,並非是漢人針對“胡虜”的,而是泛化的,它超越了被害者和施暴者,是痛惜文明被野蠻奸汙,善被惡摧殘。那時我還有一個想法——其實我有神力改變這一切。我隻需按一下按鈕,就能將殘暴的金朝皇帝燒成焦炭,讓東京恢複歌舞升平的日子。但冥冥之中,另有一種比神力更強的東西在限製著我,讓我明白,我的神力無法改變人類曆史上弱肉強食的客觀規律。征服世界的絕不會是善良文弱的羊,而隻可能是殘暴剽悍的狼。這讓我的悲愴更為深重……


    布德裏斯輕聲喚:“薑?”


    薑元善眼神閃爍了一下,從“上帝”的心境中走出來,但仍走不出痛楚。布德裏斯完全理解此刻薑元善的心情,因為他也有過同樣的夢境,同樣的痛楚——在天上俯瞰塔斯馬尼亞土著的滅絕。


    薑元善沉默良久,努力平息了感情激蕩:“你不必再舉例了,你已經讓我完全信服了——先祖的根已經深深紮在地球上,與地球人成了一體。”


    “對,是這樣。我們可以完全信任他。”


    剛才那些畫麵擊中了薑元善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或者說是最堅硬的地方。現在,他對“上帝的大愛”已經沒有任何懷疑了。正因如此,他很難說出下麵的話,那幾乎是對上帝的背叛。不過——


    “我還是得狠下心來說一句誅心之語:雖然我們相信先祖對人類的善意,但如果戰爭以恩戈人的勝利為結局,先祖會承認現實嗎?”


    布德裏斯想了想,“我想——會的。”


    “他會不會替已經滅絕的人類向恩戈人複仇?”


    布德裏斯立即回答:“當然不會,絕對不會。我說過,他在這場戰鬥中決定站到人類這邊,是冷靜思考的結果,是兩難之中的理性選擇。但如果他盡了力而未能得到預想的結果,他也會平靜地接受它。”


    薑元善冷靜地說:“對,這就是他同我們的區別。所以,盡管他是人類的救世主,我們也並不能完全指望他,必須得作進一步的準備。”


    “什麽準備?”


    “當然首先要力爭人類的全勝;如果不行,則應當盡量為人類保留一些種子,保留地下抵抗力量,努力反敗為勝;再不行,就與恩戈人同歸於盡;如果連這點也做不到,至少要盡力多殺死一些侵略者。”他的表情變得猙獰,“用一句中國俗語: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那麽——先祖最多在前兩個目標中同我們一致。”


    “是的,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布德裏斯拍拍薑的肩膀,“說吧,打算讓我幹什麽。”


    “我打算把這件事全權委托給你。你將領導一支秘密別動軍。你要考慮的是:如果我們的優先目標不能實現,該如何實現次級目標,直到最後一個目標——拉墊背的!你的任務是最高機密,隻有我一人知道。而且你製訂的具體計劃可以不向我匯報,我會無條件地在人力和財力上支持你。”


    布德裏斯盯著對方的眼睛,“為什麽選中我,因為我曾是恐怖分子?你不怕我的複仇指錯了方向,借機報複人類?”


    薑元善同樣直視著對方,回答得非常坦白:“我選你做這件事有兩個原因:第一,你說得不錯,你曾是一個仇恨全人類的恐怖分子,但既然你肯為已經滅亡兩百年的母族複仇,說明你有強烈的種族歸屬感。現在,在人類與外星人的生死之戰成為主要矛盾時,我相信你會把對母族的歸屬感擴大到全人類。第二,據我一年來的觀察,你有足夠的狼性和堅韌。我看過一部紀錄片,一隻餓狼被狼夾子夾住一條後腿,為求生它竟然忍痛咬斷了這條腿,拖著淋漓的鮮血逃生。布德裏斯,在七位執政中我不敢斷言其他人能不能做到,但至少你和我是有勇氣咬斷自己後腿的。我的看法對不對?”


    布德裏斯沉默了很久,“人生難得一知己。好吧,我幹。”


    “但你以後恐怕得躲著先祖,還要與其他六位執政者切斷聯係,以免先祖透過你的腦波或其他人的腦波探察到你的計劃。”薑元善說,“你不必擔心值班的事。各位執政者的工作都很繁重,不可能一直到飛球上值班。這一撥輪值之後,我想把它改成不定期、不定人的輪值,所以我有辦法讓你一直輪空。我也會告訴其他執政者,說你將作為執政長的全權代表專門處理一些秘密事務,以後將與我單線聯係。”


    “但是——你呢?你是了解真相的,但你無法避開與先祖的接觸。那你如何躲開先祖的腦波探測?”


    “我來想辦法吧。一句話,我不大相信先祖的腦波探測技術是萬能的,我能想辦法騙過他。”


    布德裏斯不由得搖頭,這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不過,薑元善不會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兒戲,也許他已經有了成熟的辦法。布德裏斯沒有多問,隻是說:“那麽我想請你幫我辦一件事,這件事比較難。”


    “盡管講。”


    “在你值班時悄悄弄到先祖的一些身體細胞,不論是毛發或皮屑都行。不,應該要土不倫或阿托娜的,因為那兩位才是現代恩戈人,畢竟先祖與他們有十萬年的進化差距。”


    不用多加解釋,薑元善知道他是想用生物方法來設計一場血腥的終極複仇。他曾是一名優秀的生物學家,幹這種事是輕車熟路。薑元善點點頭說:“好吧,這件事確實比較難,但我一定想辦法弄到。對了,還有一件事。你的別動軍是在二十九年後使用的,應該從娃娃們開始訓練。等我家猛子再大幾歲,我就托付給你了。”


    兩人沒有再多說,站起來,默默地、緊緊地擁抱。然後薑元善打開門,喊上在門外等候的妻子,準備一同返回地麵。在走進電梯前,布德裏斯走近嚴小晨,突兀地來了一個大力的擁抱。嚴小晨有點愕然,在他肩頭上看看丈夫的表情,然後機敏地猜到了原因——這兩位剛才在絕密會議室裏已經就某件事談妥了,現在他倆已經是可以生死相托的至交了。於是她也笑著,對這位“昔日的惡魔”加大了擁抱力度。


    電梯上行時她告訴丈夫,何副主席剛才來了電話,說如果薑執政長日程太緊無暇回家的話,他將派人把薑家父母及孩子送到機場見一麵。複述這些話時她很平靜,但薑元善已經很難為情了,連連說:“哪裏話哪裏話,現在可不是大禹時代了,交通這樣便利,哪裏會過家門而不入。咱們回家一趟,請你爸媽也到那兒聚齊,我想你同他們也很少見麵吧。”他請布德裏斯一同去家裏作客,布德裏斯笑著婉拒了,說我可不會這樣不識趣。


    乘支線飛機回到北京機場後,布德裏斯直接去空軍零號,就在那裏坐等薑元善返回。薑氏夫婦則乘車前往他們在北京的家。薑宗周夫婦和嚴豪夫婦歡天喜地地迎接小兩口兒。屋裏還有一位胸脯豐滿的奶媽。她是薑營來的親戚,雖然年歲和薑元善差不多,但按輩分薑元善該喊六嬸的。六嬸曾笑言:給小猛子當奶媽,我這個六奶是降級使用啦。


    當然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剛過周歲的小猛子。他已經能勉強走兩步路了,這會兒深深鑽在奶媽(六奶)的懷裏,隻敢偷偷向兩個“陌生人”瞄一眼。媽媽嘛相對眼熟一些,畢竟她回來過兩次,過了一小會兒小猛子就讓她抱了,但爸爸不行,那完全是個陌生人。奶媽和四個老人一個勁兒勸:小猛子,這就是你爸爸,相片上你都認得的,讓爸爸抱抱。但小猛子堅決不買賬,在爸爸懷裏使勁往外掙,還非常用力地向外推這個陌生人。嚴豪笑著損女婿:“你這個當爸的還不如外公吃香呢!”薑執政長隻好向兒子的意誌屈服,苦笑著把他還給奶媽。


    他的日程很緊,隻能同家人匆匆告別了。姚明芝向他許願,下次回來小猛子一定會認爸爸的,不像這次一點兒都不給麵子。薑元善同家人擁別,也同妻子擁抱。他從妻子身上微微的戰栗感受到妻子的欲望,其實他何嚐不是如此。他想了想,在妻子耳邊小聲說:“能不能到飛機上陪我一會兒?飛機上有我的單獨臥室。”


    妻子明白了他的用意,痛快地點了點頭。她吻別兒子,同公婆爸媽告別,隨丈夫去了機場。途中兩人坐在後排,薑元善擁著妻子,情欲之波在兩人的身體上撞擊。


    像往常一樣,在他們抵達時,空軍零號已經做好了起飛的準備。薑元善對機長匆匆交代一聲:“推遲半個小時起飛。”布德裏斯在機上客廳等他,看見嚴小晨進來,站起來打算寒暄。薑元善向他歉意地做個手勢,擁著妻子直接進了臥室。兩人關上房門,急急地脫了衣服,相擁著上了床。那兩具身體已經繃緊如弓了。


    半個小時的歡愛實在太短了。妻子摟著丈夫汗濕的身體,低聲說:“真想再生一個女兒。但工作太忙,實在沒時間啊。恐怕咱倆這輩子隻能有這個獨子了。”


    薑元善想起自己對猛子的安排,心中隱隱作痛。小猛子很快就要同家人割斷聯係,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了,而那個世界是以黑暗、仇恨和冷酷為基色的。對小猛子而言這是不公平的,因為這條路並非他自己選擇而是父親代他選擇的。但沒辦法,人類走上這條路也不是自己選擇的。小晨說得對,真該再生一個,最好是女孩,留在家中安慰那兩對老人。但這隻是奢望,妻子的工作確實太忙了。


    他歉然地說:“隻有這樣了。沒關係的,有猛子就足夠了。”


    兩人匆匆穿好衣服,打開門。嚴小晨同布德裏斯寒喧兩句,下了飛機。空軍零號隨即呼嘯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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