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搗蛋鬼(1)


    從前,有個姓李的秀才,他有個兒子叫小兒,小兒小的時候非常淘氣。


    他十一歲的時候,梳個小辮兒也挺講究。他這小辮兒,留在天靈蓋上,不過不是月牙形的,是滴溜兒圓,這不叫“木梳背兒”。用紅頭繩一紮,朝天立著,這叫“衝天杵”!可以想象到,一個小白胖小子,再有這麽個小辮兒,誰見著不稀罕!遇上和善的叔叔大爺,過來扒拉一下:“小兒這小辮兒真漂亮啊!”可是遇上討厭的人,小兒就倒黴啦!過去伸手一攥:“他媽的,叫二叔!不叫二叔不撒手!”因為每個人手上都有汗,因此三回五回這辮繩兒就變成黑的啦!回家老挨姐姐埋怨。把小實在擠對急了,這天問他姐姐:“姐姐,你那繡花針哪?我手紮了個刺兒,撥一撥。”


    “在小紙盒裏,自己拿去。”


    小趁他姐姐沒留神,拿了四個,他實際上沒有紮刺,拿針是另有目的,到鏡子前邊兒,用新頭繩紮上小辮兒,然後就把花針插了上去。前後左右四根針全插在小辮兒裏!隻露出半拉白米粒兒那麽大的尖兒,猛一瞧,還  真看不出來。收拾好了就上街了,剛出胡同口,後邊就跟上來一個,把手放到小的小辮上。“小子!叫……二……你這小辮子兒出蠍子啦?”又過來一個,剛要伸手,“大哥別動他!這小子紮手!”從那以後,小紮手這名聲就傳出去了。


    這件事讓小兒長了見識:對這類人就得這麽治他們。他們胡同口有個小鋪,賣油鹽醬醋,買賣雖小,可收利挺大。因為掌櫃不但少給分量,還  往醬油、醋時兌水。小兒同院住著一位光棍兒老頭兒,腿腳還  不好,小兒經常替他買東西。有一年秋天,老頭想自己買鹽醃點兒鹹菜,冬天省得總托小兒往街上跑,老頭兒拿著口袋找小兒,想托他跑一趟,小兒沒在。老頭兒一看,天氣挺好,自己去一趟吧,也活動一下身子骨,慢慢地走到小鋪。稱好鹽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這十斤鹽怎麽這麽輕啊?到家用秤一稱,才八斤四兩,少給一斤多!老頭兒提著鹽又到小鋪,耐著性子跟掌櫃的說:“剛才你也許看花眼了,我回家一稱,少了一斤多……”掌櫃的雙手一叉腰,陰陽怪氣地說:“老爺子,你可別故意訛人,您的鹽要不夠吃,咱們這些年的鄰居,我送您三斤二斤的都可以。您這麽一來,我倒不能給您,我要是給您,人家也不知道是您半道上撒啦?還  是您回家倒出去啦?還  是我真給少分量啦?不清不白的我這塊‘童叟無欺’的牌子砸了可犯不上!實話告訴您,賠點兒本兒我不在乎,可這壞名譽我可擔不起。”把老頭兒氣得胡子都撅起來啦!心想:“我也別跟他慪氣啦!”哆哩哆嗦地就回家啦。掌櫃的指著老頭兒背影還  說:“真是倚老賣老!”老頭兒進院,小兒正在院裏站著,衝著他喊:“小兒,你上哪兒啦?”


    “我上學啦。您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哪?”


    “小兒,別提啦!”歎完氣,把買鹽的情況跟小兒一說。小兒聽完了勸老頭兒:“您別生氣啦,看樣子,這一斤多鹽是找不回來啦,他不是說‘賠點本兒不在乎’嗎?這麽辦,出不了三天,我叫他大賠本兒?”


    當天晚上十點多鍾,就聽掌櫃的在胡同口罵:“這是誰這麽缺德!三更半夜 的,我不但一斤香油沒啦,一隻新緞子鞋也搭上啦!”


    原來,這天晚上,掌櫃的把小徒打發回家,自己留下守夜 兒,他上好了護窗板,安好了小洞門兒,古時候做買賣的都在護窗板上安一個一尺多高、八九寸寬的小洞門兒,為的是夜 裏買東西的一敲窗戶,不用開大門放人進來,隔著小洞,一手錢一手貨把東西賣出去。像什麽耍錢的,有病人的,半夜 裏來人去客的……他專賣這些人的錢。因為夜 裏買東西必是急用,沒那工夫分斤掰兩,這也正是他摻虛兌假給小分量的好機會!他安上小洞門兒剛躺下,就聽有人撞護窗板:當當當!“掌櫃的,打二斤香油。”小在外麵裝作大人喊道。掌櫃的一聽可高興啦:我正琢磨醬油能兌水,白糖裏能兌饅頭渣兒,香油裏可兌什麽呢?這黑更半夜 的不正是兌我這半壺剩茶的好機會嗎?他打回去倒在碗裏隻要沒下鍋就看不出來!想到這兒也顧不得找白天做買賣的舊鞋了,登上新買的緞子鞋,順小洞接過油瓶子來,插上漏子,拿起油提,提溜出一斤油來往漏子裏一倒,嘩,全灑腳麵上了。怎麽回事呀?原來,小把油瓶子的底給鑿下去了。


    有一次,有個唱大鼓的韓大瞎子把小兒得罪了,其實這事與小兒一點兒關係沒有。韓大瞎子是連唱曲兒還  帶著算卦批八字兒,唱曲兒倒沒什麽,這算卦、批八字兒可缺德,特別是批八字兒。那時候迷信,男女雙方訂婚的時候,都請他們批八字兒,看看屬相犯不犯,五行合不合,他就一通兒瞎白話,可婚姻成不成還  全憑他一句話決定。不知道坑了多少年輕男女。


    在小兒住的那個胡同裏住著一個黑妞姑娘,十八歲,別看名字叫黑妞,長得漂亮極了,而且是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鏟子,剪子是大裁小剪,鏟子是做飯炒菜全拿得起來。小兒同院還  住著一個小夥,靠做瓦木活為生,為人是勤勤懇懇厚厚道道,他跟黑妞從小兒一塊兒玩大的,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了也是互相關心,真是天生的一對。街坊有那好事者就對雙方老人提這親事,兩邊老人,也都不想高攀親戚,一說就妥。請韓大瞎子批八字,小夥比姑娘大三歲,屬虎,姑娘屬蛇,韓大瞎子愣說犯忌——蛇虎如刀銼!成親後不但妨父母,而且自己一輩子也斷不了大凶大難!


    在隔一條胡同住著一個流氓錢四爺,四十多歲,吃喝嫖財,無所不為,後來靠耍錢鬧鬼兒起家。在他媳婦活著的時候,他就惦記上黑妞,後來媳婦一死,他就托媒人上門說親。黑妞的父母是守本分的人,幾次都婉言謝絕。他想了個主意,用錢把韓大瞎子買好了,用利嘴毒舌先破了那一門子婚,然後又用花言巧語誇錢四爺怎麽福大量大造化大,怎麽有財長壽,將來錢四爺活到八十多,黑妞也六十多,一樣白頭到老……老兩口一時糊塗上了當,姑娘過門第三天就喝大煙死了,因此,那條胡同沒有不恨韓大瞎子的。小兒早就想治他一下。


    這天,韓大瞎子帶著個夥計也是個雙目失明的家夥,叫二瞎子,他在前邊打著鼓,大瞎子在後邊彈著弦,往前蹭著走,樂器幹響,就是不唱。他怕唱完了客人不給錢,得先抓錢。正蹭著,小兒帶著小五兒、鐵蛋兒由對麵走過來,小兒把嗓音憋粗:“先生,你們都會唱什麽呀?”韓大瞎子耍開油嘴滑舌吹噓道:“跟您回:小段有《天官賜福》、《百鳥朝鳳》、《百壽全圖》、《王子求仙》——全是吉祥的。長書有三列國、東西漢、水滸、聊齋、濟公傳,大五義、小五義、五女七貞、西遊記、施公案、金錢鏢、洋鬼子吊膀、大皮包!”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批八字的能編鬼話,在書裏瞎編點什麽,那是手到擒來。小兒一扭臉兒:“進喜兒呀!”小五兒搭喳了:“伺候您哪,二爺。”那時候當差的稱呼管家為二爺。


    “你回府裏問問大少爺聽曲兒不聽?”


    “是!”小五兒一轉身,加重了腳步,噔噔噔噔跑出胡同。出胡同就不跑了,找塊石頭坐下耗時間。韓大瞎子想:當管家的都有跑道兒的,這宅門夠闊的,得好好伺候。


    約摸過了一刻鍾,噔噔噔,小五兒又跑回來,氣喘籲籲地回道:“回二爺,趕巧啦,今天是六月十四,老爺的生日,少爺正給老爺拜壽哪。我一問少爺,老爺也高興啦,說今天不聽戲啦,要聽回書,多花倆錢兒沒關係。”


    “進喜兒呀,你先別忙,我問問他們。先生,你們有功夫嗎?”


    “跟您回,功夫可不敢說,不過我們哥兒倆從小就練,您如恕個罪兒我再說:隻要府上老爺有興致聽,甭說一白天,就是三天三宿我們也不帶住嘴的。”


    “那好,這一天唱下來,我做主啦,給你們五兩銀子,老爺高高興再賞多少我就不管啦!”


    韓大瞎子這高興勁就別提了。他這輩子除了錢四爺給他那四兩銀票之外,哪兒摸過成兩的銀了呀!“我們哥兒倆先謝謝二爺啦!”


    “好,你們別彈了,也別敲啦,免得半道上有人讓你們唱,你們不唱得罪老主顧。”


    “對對對,還  是二爺想得周到。”


    這倆人把弦子、鼓一夾,拄著馬杆兒,戳答戳答跟著小兒他們走下來了。“往左拐……往右拐……再往右拐……到了。”


    小兒把韓大瞎子他們帶哪兒去啦?原來後街有個關帝廟,帶到廟門洞裏。


    “你們先在門洞涼 快涼 快,進喜呀!”


    小五答:“哎!”


    “進福哇!”


    鐵蛋答道:“在這兒。”


    韓大瞎子一聽:“倆哪!”


    當差的出門就帶倆隨從,這家夠闊的。


    “走,你們倆跟我進去回一聲去。”


    “是!”小哥兒仨進院幾步就停住了,聽這倆瞎子說什麽?


    韓大瞎子一聽沒動靜了,張嘴說:“我說兄弟,咱給人算卦雖然是瞎白話,可運氣這玩意兒還  真有。去年冬天,咱不能上街唱曲,給錢四爺說成那門親,就掙了四兩銀票,肥吃肥喝過一冬。今天甚至少也能弄個十幾兩。”


    二瞎子說:“大哥,你先別高興,我總琢磨有點蹊蹺。那麽大家底,過生日不請京班大戲,找倆瞎子說書?”


    韓大瞎子一聽也有點含糊:“對呀,別是誰插圈兒弄套兒涮咱們,回頭咱問問是真的假的……”


    “您又錯了,一問,人家一生氣,再給咱轟出去!若是真的,那不是到嘴的燒鴨又飛了嗎?我有個主意,咱進院以後用步量一量,要是步數多,是深宅大院,闊人家沒錯,要是幾步就進屋,那絕對是蒙咱們。唱完了不給錢,咱就掄馬杆!”


    韓大瞎子說:“對,咱先量量門,你往左,我往右試試幾步摸著大門。”說完了兩人背對背就邁開步,不多不少每人走了七步才摸著兩扇大門,十四步起碼有一丈四寬,走騾子車、八抬轎是不費事的,二瞎子在門板上一劃拉,嚇得一吐舌頭,怎麽?上邊有小饅頭那麽大的幾行門釘。清朝沒有做過官的人家,是不許釘門釘的!雖然摸著漆皮脫了不少,但也證明這是一戶殷實人家,也許不願意豪華外露。他哪知道,這座廟早就斷煙火了,連和尚都跑了,除了正殿剩了半間,門洞臨街沒人敢拆以外,配殿、院牆都坍、塌、倒、壞了,再加上附近無賴地痞用窗子的拆窗子,用磚的搬磚,雖說是座廟,但隻剩關公、周倉、關平這爺兒仨孤苦伶仃地在半間破殿裏忍著。


    這時候,小兒過來喊道:“老爺叫你們進宅去唱。”


    “好好好!”瞎子馬杆兒點地剛要邁步。


    “別忙,把馬杆頭兒給我,我拉著你們。”


    原來,瞎子的馬杆兒是代替眼睛使喚的,他是往前點一下,左右再橫劃拉一下,探出眼前確實沒有水坑,然後才邁步前行。這時候要讓他隨便劃拉,地上有的是磚頭瓦塊,大宅門院裏哪有這玩意?瞎子非起疑心不可!兒心裏知道瞎子絕不輕易把馬杆給外人的,怕把他拉溝裏去,對瞎子解釋得有條有理:“先生進去得留點神,我們老爺脾氣特別大,從大門到後廳,這麽大院子,幾萬棵花,都是他親手栽的,上次進喜踩倒了一棵墨菊,整讓他跪了一中午!你的馬杆要是給碰掉一個花葉,就算他原諒你們是失目的,心裏也不高興,賞錢就不能多給了。”


    瞎子一聽有理,連說:“好好好。”就把馬杆遞過來了。小兒接過馬杆兒就頂腦袋上了,為什麽頂在腦袋上?因為小兒才十一歲,個兒矮,成年人拉著馬杆兒是平的,小孩拉著,馬杆兒前邊往下斜,瞎子立刻能明白是小孩兒糊弄他,不言不語馬上使勁抽回馬杆就掄!韓大瞎子心黑手狠是出名的,這幾條胡同的小孩都挨過他抽。就是這次想治他,自己也要留著八分神。馬杆兒放在腦袋頂,用手扶著——跟大人拉馬杆兒的尺寸一邊高!二瞎子拽著大瞎子衣襟在後邊跟著。


    小小搗蛋鬼(2)


    小兒一邊領著走,一邊跟他們聊:“我們老爺不愛動,就愛靜,平常頂大就是種種花,連話都不愛說。在後宅聽書,他嫌太亂,光拜壽的連孩子帶大人百十來口子,所以帶著兩位少爺到前書房來聽。這樣也好,你們二位少走不少路哇!”瞎子這會兒光惦記著早點見著早拜壽,好領賞錢!嘴裏“好!好!好”地跟小兒進了正殿。小五早把供桌前頭那小塊地方掃平,鐵蛋從家扛的二人凳放在院裏。兒說:“到啦,來,先見見老爺!”倆瞎子趴在地下就磕頭:“祝賀老爺千秋之喜,福體安康!”嘣嘣嘣,每人磕仨頭!“老爺叫你們起來哪,你看我們老爺是不是不愛言語?光擺擺手,連‘免禮’倆字都懶得說。”其實老爺真要說出話來,連小兒也得嚇跑嘍!“見見兩位少爺。”瞎子又給周倉、關平每位磕仨頭,這九個響頭磕得倆瞎子腦袋嗡嗡的!


    “來,你們二位先出來,後廳正開席,椅子全占上啦,你們先坐板凳上吧。”


    倆瞎子臉朝北,背衝南,六月十四的中午,天上連片雲彩都沒有,火毒的太陽一點兒沒糟塌,全照在這倆人的後脊梁上了。


    “你們先等等,我去請示一下老爺聽什麽,點下題目來你們再唱。還  告訴你們,我就在你們旁邊,有什麽事也別喊我,老爺愛靜,不許喧嘩。咱們定個暗號兒,有事你們就連咳嗽三聲,我就過來啦。我先進去一趟。”說完走進正殿。過一會出來吩咐道:“你看我們老爺真是‘貴人語遲’呀,就說一句:‘賞銀每人五兩,唱完了到賬房兒一塊領。’題目老爺寫在單子上啦,我給你們念念:‘小段《百壽全圖》,長書挑拿手的唱,賣力氣另有賞’!”


    倆瞎子互相用胳膊肘一捅,高聲答應:“是是,一定賣力氣!”他定的弦比平常高倆調!唱的時候是聲嘶力竭五官挪位,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好不容易把《百壽全圖》嚎下來了,連曬帶累,就覺得嗓子冒煙兒,渴得要命,咳嗽使不上勁。勉強咳嗽了三聲,小兒從廟門洞兒的陰涼 地方跑過來了。


    “先生幹什麽?”


    “我實在太渴了,您給我找杯涼 水喝。”


    “不行啊,這陣廚房正忙,擠不進去呀。這麽辦吧,我們老爺聽唱入迷了,連茶都忘喝啦。我給你偷出一碗來吧。”


    “好,謝謝。”


    小兒轉身進殿,心裏想:哎呀,讓大瞎子喝點兒什麽,我早就想好了,可使什麽盛呢?……怎麽忘了呢?……有啦!香爐!關公供桌上的香爐太大,周倉、關平腳底下那香爐有飯碗大小,正合適!他把香灰倒出來,拿著就出廟門奔隔壁馬車店了。馬棚裏等了一會兒,有匹馬撒尿了,他趕快蹲下身兒,滿滿當當接了一香爐。雙手捧著來到大瞎子跟前低著聲說:“你真有福,今天正趕上沏的是雲南普洱茶,對上了西湖龍井,又加了蒙古奶酪,要不是老爺生日,說什麽也舍不得沏呀!現在正釅,不過,你們喝慣了兩銅板一包兒的茶葉末了,恐怕喝這個不對胃。不過,能喝就喝,不能喝就等一會兒,我給你們找涼 水。”


    “行行,您給我吧。”


    “可惜你眼睛不好,要不,你飽飽眼福,就看我們老爺這茶碗,別看磁兒糙,就像沒掛釉子似的,可這是唐明皇用的禦碗,好幾年了,也就是我們老爺這茶葉,才配得上這個碗!”為什麽他這麽誇香爐呢?他怕瞎子摸出來:“什麽碗?粗不拉的?”一起疑心,不喝啦!瞎子早渴急啦:“您遞我吧,我飽不了眼福,飽飽手福……”


    “可是還  有一節,這茶,你喝著不對胃,可也別吐,旁邊都是花池,吐上我可擔不起!特別是這碗可別摔了!”


    “您放心吧,一定不吐不摔!”說著把香爐接過來,咕咚!就是一大口!啊!這滋味兒,簡直就沒法說。真是又鹹,又臊,又澀!在嘴裏幹打滾,下不去。想吐,又怕吐到花上,使足了勁一揚脖子,一捋胡子,總算是咽下去了,差點兒沒憋死!剛才他們說的話,二瞎子全聽見了,心想:大哥,你快喝幾口,我好喝呀!這一陣連彈帶曬也渴得夠嗆啦!怎麽喝一口就停下啦?幹嗎?品滋味哪?你品滋味兒,我受得了嗎?心裏這麽想著嘴上也嚷道:“大哥你別耗著啦,您要嫌燙,我先喝兩口兒!”大瞎子心道:我這是嫌燙啊!你不是多嘴嗎?給你!開口說道:“不燙,正可口兒,你要著急你先喝,不過得給我再留點兒!”


    “您放心,我決不能獨吞!”二瞎子接過香爐來:咕咚——這口比韓大瞎子那口大得多!什麽滋味兒?跟大瞎子一樣!費好大勁咽下去啦。


    “大哥,這茶怎麽這滋味呀?”


    “二爺說是雲南普洱茶跟西湖龍井摻著沏的……”


    “那也不能這味兒呀?”


    “咱請二爺來問問。”咳嗽了三聲,三聲哪?三十聲怕也沒動靜兒,小兒哪?二瞎子嘴剛一沾香爐,兒就拉著小五跑啦!鐵蛋躲在正殿沒走,等倆瞎子站起來,往回扛板凳。倆瞎子咳嗽了半天,沒人搭碴兒。


    “兄弟,我看今天這事是怪,辦生日既然來了好幾十口子,就算院子深吧,也不能一點兒響動都沒有哇!再說二爺給咱送了一碗特別茶,怎麽馬上就不照麵啦?我連咳嗽了‘三八二十四’聲,他也沒搭碴兒呀?”


    二瞎子說:“咱叫叫他吧!”低低地叫道:“二爺!二爺!比剛才又高一個音叫道:“二爺!二爺!最後,大喊道:“二爺!二爺”事實上,小兒他們早就躲在廟門外邊看熱鬧呢!


    “大哥,不對呀!剛才我琢磨了,咱們來的時候,先走了一百多步就往左拐,又走了三百多步往右拐,又走了幾十步還  往右拐!左、右、再右!——這……什麽大宅門兒呀!這不是後街的關帝廟嗎!”


    “哎呀,這可損透了!甭說,剛才咱喝的那個,不是羊尿就是馬尿哇!”


    “差不多,哎!什麽唐朝碗哪?這是香爐哇!你摸,這不有香爐耳子嗎!”


    “這是哪個小子這麽損哪?咱哥兒們可沒吃過這門虧!走!上街罵去,誰要敢搭碴,就用馬杆掄他!掄倒了,你就揪住!我上去連抓帶咬!然後送官府,讓他包賠損失!”


    “對,這不算完,咱再請錢四爺找幾個人上他家砸去!”


    “對!”說著話把弦子、鼓一夾,拄著馬杆出廟罵街去了。


    鐵蛋把板凳扛回家,追著小兒看熱鬧來了。就聽韓大瞎子啞著嗓子罵得正歡:“這是哪個王八蛋!讓我們曬著太陽唱大鼓!磕頭還  不算,還  給我們馬尿喝!誰辦的誰站出來,不站出來我就罵他八輩祖宗!有種的從你那兔子窩裏爬起來!”謔,越罵越氣粗,越罵越下流。什麽肮髒話都罵出來了!把鐵蛋罵火了,要過去揍他們,讓小兒給攔住道:“有辦法不讓他罵,跟我來。”說著領鐵蛋兒到一棵垂楊柳底下,踩著鐵蛋肩膀兒,撅下一根二尺來長的幹樹枝,在胡同旮旯兒有一泡小孩拉的幹屎橛兒,用樹枝一插,長短跟韓大瞎子的嘴一樣大,躡手躡腳地蹭到韓大瞎子身邊,韓大瞎子還  罵:“你要不爬出來就是……”下邊要罵“大夥的孫子!”“大”字不是得張嘴嗎?剛一張嘴,小眼疾手快,將屎橛子塞進他嘴裏去啦!韓大瞎子這幅慘樣就別提了,偷偷吐出來,心想:我這對頭夠厲害的!我再罵,還  不定得遭什麽苦哪!先別言語了,等今兒晚上請錢四爺給查查,查出來再報仇。


    後邊二瞎子不知道怎麽回事,直捅他大哥:“怎麽不罵啦!”大瞎子有苦難言,支支吾吾地說:“……我這嗓子太幹了,歇會兒再罵吧。”二瞎子說:“那可不行,您出了氣,我還  沒出氣哪!”大瞎子心想:馬尿咱倆一人一口,這種美味兒你不嚐嚐,就對不起你啦!


    “好,那你先罵著,你罵累了我再接過來。”


    二瞎子又接著罵,罵得比大瞎子聲更大!


    小兒跟小五、鐵蛋兒在離他們八丈多遠看這倆人折騰,忽然,他們發現打更的張三正盯著他們。清朝沒有警察局派出所,在幾條胡同之內,安一個打更的看房子,裏邊有個主事的,白天圍著他所管的地方轉轉,晚上住在那值班,就管賊情盜案,口角紛爭之類的事。大事管不了,小事不管。要在往常,正睡晌覺的時候,他也就不管了,可是他聽著外邊越罵越不堪入耳,於是拿著鞭子就出來啦。順著音一看:倆瞎子正罵哪!一會兒就看小兒用樹枝插著個小屎橛兒,給瞎子塞嘴裏啦,瞎子馬上就不罵啦!他想:甭說,這倆瞎子準是惹著小兒啦,要不,哪兒有這麽治人的。可是自己是當差應役的,事兒又出在自己所管的地域上,不能不管。要是一般的小孩兒,一人抽一鞭子給抽跑了,等瞎子罵乏了,沒人搭碴兒,怨就算了。可這事,他打怵。因為其中牽扯到小兒,前年因為小兒的小辮兒紮了他手心,他用鞭子杆打了他兩下兒,後來就聽說小兒要報複他,開頭他還  不信,不到一個月真報應到頭了。怎麽回事呢?原來,打更的每月領一百五十根紅蠟,每根粗下裏有一寸多,長裏有半尺,上秤一稱半斤多,天一黑就點上,點著之後,插在更房子門口的木頭架上的“氣死風燈”裏。有一次月末,張三把餘下來的二十九根蠟換了酒,把領來的新蠟插好一根,想起來還  沒有酒菜呢,就上街去買豬頭肉。他剛走,小兒他們就來了,小五、鐵蛋兒在東西口放哨,小兒把燈罩起開把蠟拔下來往兜裏揣,然後掏出一個跟那根蠟粗細長短都一樣的玩意給換上了。什麽呀?特號的麻雷子!周圍滴上紅蠟油,往蠟座上一插,跟真蠟一模一樣!他也完事了,張三也回來了,唱唱咧咧地把酒燙上,找出筷子,坐在炕上,剛要斟酒,就聽西邊馬蹄子響。“嗯?今天怎麽來這麽早哇?也許不是吧?不!還  是慎重點兒好。”趕忙下地找著火紙——聽馬蹄聲是進西口啦,他點著火紙,托起燈罩籠往裏捅,就聽“彭!”的一聲,進口的官兵由馬上掉下仨來!燈籠也碎了,火也滅啦!為這事張三挨了五板。從那以後這打更的張三見著小兒也得讓他三分。小兒見著張三也是客客氣氣地老遠叫三叔。


    這回這事讓他趕上,雖說前半段他沒看見,可是聽瞎子一罵,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心說:這小兒也真有一手,那麽刁的韓大瞎子讓他治的又喝馬尿又咬屎橛!今天我倒要看看他還  有多大本領。想到這兒,他鴉默雀靜地繞到他們後頭,伸手就要抓小兒的小辮,剛伸出一半就停住了,因為想起紮手的那件事了,於是把手往下一耷拉,揪住小兒後脖領:“小子,哪兒跑!”小兒回頭一看,是張三。


    “三叔,您揪我幹什麽?”


    “幹什麽?上次炮打燈籠的事,我就不說啦——我跟你爸爸有交情,挨五板沒什麽!這次你惹這禍有多大?韓大瞎子罵了半天糊塗街了,萬一咱這邊哪個脾氣暴的出來跟他打起來,甭說出人命,就是打個頭破血流我這打更的也得沾包兒哇!走!找你爸爸去!我把你給他們喝馬尿吃屎橛的事全告訴他,看他揍不死你!”


    “您找我爸爸倒沒關係,不過您可別撒謊,我管您叫三叔,您為報那炮打燈籠的仇,挺大人說虧心話,讓小孩兒挨打就不對了。”


    “這是我親眼得見,哪句虧心?你說!”


    “您為什麽說那屎橛子是我給他吃的呢?”


    “照你這麽說,是我給吃的?”


    “也不是,是他自己要吃的。”


    “胡說八道,他瘋了要吃那個?”


    “是這麽回事,我們正玩兒著哪,他們倆過來,非要給我們唱小曲不可,還  說唱完了不要錢,就讓我們到關帝廟西邊馬車店裏,在駕轅的黃膘馬那給接點馬尿,對一點香灰,能治病——他們要喝點兒,起初,我認為他說笑話呢,就答應,誰知道唱完了以後真跟我們要馬尿,不給就罵我們。隻好把周倉那香爐騰出來留點香灰底子,接了馬尿給了他們,一人喝了一口,他們還  不答應,又要吃屎橛兒,我們沒給,他們就拿馬杆掄,我們跑了,他們就追著罵!後來罵得太不像話啦,我跟您想的一樣,怕遇上暴脾氣打起來,事情鬧大了,沒辦法,才用樹枝找一節小孩的屎橛,給他塞嘴裏啦,嗯,還  真靈,您看,現在不罵啦。”


    “啊?這話你糊弄別人去。”


    “您要不信,就找我爸爸愛怎麽虧心就怎麽說吧。”


    “我也犯不上虧心,可這事我也不信……這麽辦,你不是說吃屎橛兒就不罵了嗎?現在我撒開你,你要跑了,我找你爸爸算賬!你再找根棍子插個屎橛兒,那個二瞎子不是還  罵呢?你給他吃了,看他還  罵不罵?如果不罵了,我不但把他們放走,還  拿兩根蠟給你們換西瓜吃。要是還  罵,你得趴地下,我跟你爸爸一對一地打你屁股,什麽時候打累了什麽時候拉倒!”


    “好吧。”


    小兒撅了一根樹枝出胡同口,張三以為他上茅房了。事實上沒有,他上小鋪:“掌櫃的,借您小碗兒打一大錢的芝麻醬,倆大錢白糖,放一塊兒。”然後筷子一攪,團巴團巴,有大拇指那麽粗,中指那麽長,用小棍一插!他這作派太好啦!左手舉著小棍兒左手捂著鼻子蹭著往前走。二瞎子罵得正歡:“誰家的祖墳沒修好,出這種敗類!”這會兒小兒跟他並排走著,用那小棍在鼻子底下晃……二瞎子還  罵哪:“欺負人也……不打聽……打聽。”二瞎子邊罵邊用鼻子四處聞,心說:什麽味這麽香啊?芝麻醬糖加白糖,能不香嗎?就像誰拴了一塊不出鍋的芝麻糖給他掛鼻子尖上似的!“你們明白點兒!二太爺我……”剛要說“也不是好惹的”,話還  沒出口,就覺著嘴唇這兒涼 森森兒,甜滋滋兒的。吭哧一口,就叼嘴裏啦!一嚼,又香又甜!張三一看:怎麽著,真吃啦?二瞎子嚼巴嚼巴用手捋脖子——咽下去啦!然後說了一句話,差點沒把張三鼻子氣歪嘍!“還  有嗎?我再來點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兒童笑話故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佚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佚名並收藏兒童笑話故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