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尤莉第一次進入光明神殿的內部。


    純白色的尖頂在藍天白雲下仿佛能直入雲霄,順著種滿白橡樹的大道穿過教廷成員們聚集的外部建築,高聳的主殿在尤莉麵前徐徐展開。


    她登上主殿前的最後一階台階時,恰逢午時十二點的鍾聲敲響,被沉悶鍾聲驚起的白鴿掠過上空,盤旋一圈後落在了中庭空地上駐足。


    尤莉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


    就在白鴿們悠閑休憩的大地之下,沉睡著她的戀人。


    “你還在等什麽。”


    走在她前麵,為她引路的光明神聽上去心情格外不好。


    尤莉收回視線,轉身衝他笑了笑。


    “不是說跟我沒什麽需要私下說的嗎?神的想法真是朝令夕改呢。”


    光明神:……


    臉色陰沉的他在大殿主位上落座,尤莉也沒有幹站著,想了想,她給自己捏了一個漂亮的玫瑰椅子。


    一支緋紅的玫瑰花憑空生出,藤蔓紮根在地,綻開的花朵輕輕托住尤莉厚重的白貂皮鬥篷,成為少女身下柔軟的座椅。


    “父神真是給了你無上的榮寵。”


    賜予人類神格,使之成為神祇之一,這事情還前所未有。


    “但我並非父神,我是獨立的存在,絕不會受到他的影響。”


    尤莉:……懂了。


    這青春期的叛逆症狀還不一樣呢。


    然而坐在神座上的光明神的確有著卡厄斯的輪廓,他淡金色的頭發剛剛及肩,前額的發被順到腦後,露出他清朗俊美的五官,雖然換了一種發型發色,卻仍然不難看出他起源自何處。


    很奇怪。


    論外貌,黑暗神比他更形似卡厄斯,然而尤莉卻覺得這與卡厄斯隻有五分貌似的光明神,才最具卡厄斯的神韻。


    對上尤莉出神的視線,光明神蹙起眉頭:


    “不要透過我去看父神,我說了,我是獨立存在的神祇,不是任何神的附庸……你最該做的,是應該向我解釋一下你剛才的那番僭越的瀆神之語。”


    尤莉一下沒回過神,還愣愣問:


    “哪句啊?”


    光明神:……


    他看上去更不開心了。


    “……哦!”尤莉恍然大悟,“你說困覺那個啊!”


    光明神沉著臉,從見麵到現在他好像就沒有露出什麽好臉色。


    對比起來,他和黑暗神還像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


    “就是字麵意義上的困覺,睡在一個房間,各自蓋各自的被子,各自睡各自的床。”


    光明神:“……這有什麽意義?”


    尤莉驚訝地哇了一聲:


    “你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否決哎!”


    “……這不重要,因為無論如何,你所說的最後也都不會實現。”


    “那可不一定。”尤莉看向窗外白雪皚皚的世界,“雪還在下,這個冬天還很漫長,如果什麽也不做,隻是坐在你金碧輝煌的神殿裏作用信徒的擁簇,你將有一半的信徒熬不過這個冬天。”


    尤莉又望向無動於衷的光明神。


    “我很好奇,你對於這些虔誠的信徒,難道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嗎?”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


    每落下一片雪花,都是平民墳塚上的凍土。


    光明神斂起長睫,淡淡說道:


    “世界的運行有自己的規則,我們封印了創世之神,宇宙秩序便為這個世界降下的災難,土地不肯生長出植物,植物抵抗不過嚴冬,這是宇宙平衡的規律。


    “神隕落之日,總要有人為神陪葬。”


    ……這也太離譜了。


    尤莉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神祇,一個擁有無上神力的神祇,竟然這麽輕易的相信命運是無法違背的?


    “不,你這純粹是意識形態出了問題。”


    尤莉嚴肅地為這個古板腐朽的神明矯正世界觀。


    “土地不肯生長出植物,那我們就給它升溫,給它施肥,讓它成為適合生長植物的土地,植物熬不過嚴冬,那我們就用神術不斷優選優育,培育出能夠耐寒的植物。”


    光明神意外的看著眼前口出狂言的少女。


    “條件要是不夠好,我們就創造更好的條件,沒有什麽困難是努力不能克服的,也沒有什麽狗屁宇宙秩序是需要把人餓死來平衡,誰封印了神,誰來承擔這個罪孽,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們都隻是想吃飽飯活下去,你又憑什麽讓他們來為你的決定付出代價?”


    雖然尤莉知道,這個神權主宰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他們過得風調雨順,那是神明的功勞,他們要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那也是因為他們沒能侍奉好神,他們應該受到的懲罰。


    甚至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其實可以不依賴神明,隻靠著自己的勤勞就能過上富足的生活。


    光明神盯著她,尤莉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良久,這位被無數信徒簇擁的神祇,態度微不可察的軟化了幾分。


    “……即便如此,神也不可隨意插手人類的命運。”


    尤其是這樣涉及到數百萬人性命的大變數。


    人類的命運,需要人類來改變,即便他知道如果自己出手,會為光明陣營贏得更多的信徒,但他不可打破規則,不可為了私欲而擅自動用神術之力。


    光明神,象征的是絕對的秩序和正義。


    然而他眼前的少女卻對他沒有絲毫的敬畏,甚至還找到了他言語之間的漏洞,狡猾地眨眨眼道:


    “沒關係,你是神,但我並不是純粹的神祇,我也是人類的化身,人類來拯救人類的命運,這總符合你所說的規則了吧?”


    “……”


    確實。


    光明神無法反駁這點。


    “那你想要得到什麽?”


    尤莉靜靜看著他。


    “你。”


    見光明神又露出一種貞潔烈婦被登徒子調戲的不悅表情,她又補充:


    “都是因為你和黑暗神我才和我的親親男朋友異地戀了,我現在日思夜想饞得要命,你必須賠我一個男朋友否則我就去把你那個心愛的信徒黛西暗殺掉,你自己掂量一下吧!”


    光明神:“……黛西並不是我心愛的信徒,我對每一個虔誠的信徒,都給予了同等的重視。”


    頓了一下,他又破例多解釋了兩句。


    “之所以饒恕她的罪行,是她功過相抵,並且失去了一條胳膊,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價,我並沒有為她破例。”


    解釋完之後,他下意識地觀察著尤莉的神色,確認她是否真的相信了。


    但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


    這女孩相不相信和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那好吧。”


    其實尤莉也隻是隨口問的,本來以為黛西的人設好歹也有命定的光明聖女這一條,搞不好能威脅一下光明神呢?


    結果沒想到她連這條人設也崩塌了。


    “那你同意嗎?我開辟航道,以雙方都不會吃虧的價格,將小麥與棉花等農作物運送至各個國家,而我,會在光明神殿住上一段時間。”


    尤莉說完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好像挺過分的。


    這不就像是人家堂堂一個神祇,用自己的身體換取糧食嗎?


    所以她又很給麵子地退讓一步:“……要是你覺得麵子上過不去,我也可以先回去,然後再悄悄過來……”


    “不用。”


    光明神漠然道:


    “無用的麵子是私欲,我不會為滿足私欲而答應你的要求。”


    “所以……”


    “我準許你的條件,從今晚開始,你可以自由出入光明神殿,無人可以阻攔你。”


    好耶——!


    尤莉開心得恨不得原地轉圈圈。


    那今晚就可以見到卡厄斯啦!


    神座上的光明神垂眸看著壓不住嘴角的少女。


    她歡欣雀躍,卻不是為了他。


    *


    玫瑰宮為曾經的帝國公主,如今的卡塔西斯女王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晚宴。


    那些過去為尤莉婭被驅逐而暗自竊喜的王族名姝們,這一晚也不得不掛上討好的笑容,用盡一切讚頌的華美辭藻,誇讚這位為全國帶來食物的小女王。


    然而背地裏,他們也在偷偷議論今日在港口發生的事情。


    “光明神在上,她真的對光明神說出那樣冒犯的言語嗎?”


    “千真萬確,在場起碼上百人都聽見了!”


    “無禮,真是太無禮了!這是足矣將她吊死的重罪!”


    “可……她如今也是與光明神同等的神祇,甚至,光明神也未對她降下處罰……”


    “你們說,光明神對她的寬容是否是因為……她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神後?”


    這話一出,議論紛紛的人們頓時變了臉色。


    瀆神者成為神後。


    魔龍的情人成為他們的神後。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國王奧斯汀看著自己闊別兩年的女兒,既思念,又不敢向前。


    “好久不見,父親。”


    出於禮貌,尤莉還是來打了個招呼。


    國王眼眶微紅,點點頭對她道:


    “你受苦了,我親愛的孩子,這些年在卡塔西斯你一定過得很不容易。”


    尤莉能感覺到這位父親對女兒的愛意,和他因身份而不得不為之的無奈。


    她有所觸動,卻不能替真正的公主尤莉婭原諒他。


    “不,我過得很好。”尤莉笑著回答,“卡厄斯對我很好,如果不是光明神和黑暗神奪走了他,我會過得更好。”


    說完,尤莉禮貌而生疏地提裙向他行了一個屈膝禮。


    女王是不必對國王行禮的,但在這位做了許多糊塗事的老國王麵前,尤莉還是給予了她最後的一點溫情。


    隨後她就越過那些想要巴結她的權貴們,提早離開了這一場為她而舉辦的舞會。


    “女王殿下,是去國王為您準備的行宮入住嗎?”


    大臣詢問她的意思。


    “不。”尤莉腳步輕鬆地上了馬車,雀躍地一點也不見剛剛在舞會上的端莊模樣,“去光明神殿,今晚我會住在那裏。”


    大臣:……?


    *


    當尤莉的馬車停在主殿外時,盡管守衛在門口的騎士們訓練有素,但他們仍不可避免的露出了震驚的目光。


    “您……這……”


    尤莉還未出聲解釋,下一秒那緊閉的主殿大門便為尤莉敞開。


    “你們的光明神沒告訴你們嗎?”尤莉笑眯眯道,“今晚我會住在這裏,晚安,騎士們,替我問候你們重傷的騎士長。”


    尤莉腳步輕快地走入空曠的大殿內。


    和喧鬧的前殿不同,目前的主殿隻有光明神一人居住,他和卡厄斯一樣喜好清淨,哪怕是教皇和騎士們也隻能在殿外向他請示。


    光明神的寢殿大得驚人,入室先是一間鋪著羊毛地毯的起居室,裏麵又有藏書架,在那盡頭才是一張寬大的床榻。


    尤莉到的時候,光明神正在窗邊翻閱書籍,見尤莉進來,他掃了一眼,複又垂眸:


    “今夜你的床榻在那邊,沒有我的準許,不能越過這邊……”


    “好的!沒問題!”


    尤莉來之前就已經沐浴過,到了之後便直接在屏風後脫掉鬥篷和外裙,換上舒服的居家睡裙後躺上了床。


    她甚至還掏出了一個眼罩戴上。


    “晚安!”


    對光明神毫無興趣的少女遮住雙眼,旁若無人地入睡了。


    光明神:……


    他似乎戒備了個寂寞。


    這一夜,尤莉明顯感覺到光明神對她的戒備心比黑暗神對他重多了。


    直到後半夜,她才模模糊糊尋到了通往卡厄斯神域的途徑。


    時間已經不多,她必須抓緊時間——


    她怎麽在這裏還是隻貓咪啊!!!


    尤莉崩潰了。


    小橘貓四肢短短,身體卻鬆鬆軟軟一堆肉,尤莉在神宮裏跑了兩圈就沒力氣了。


    路過有神使見了這隻奇怪的小貓咪,本來都已經路過了,卻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又退回來。


    “這是神要找的那隻貓嗎?”


    “神要找的,不是個砂金發色的少女嗎?”


    “不對,是貓貓吧?”


    兩個呆頭呆腦的神使將試圖逃跑的尤莉抓到懷裏,翻來翻去地端詳,還趁機rua了好幾把。


    最後才依依不舍地將它轉交給了上級神官。


    神官見了這隻眼熟的小橘貓,大為震驚,連忙帶著尤莉奔向神階,惶恐為創世神獻上整個神國已經找了好幾十年的小貓咪。


    “求見神,您要找的——”


    話還沒說完,長階盡頭的神座傳來神祇的一絲神力。


    那力量從她懷中輕輕托起茫然無知的小橘貓,一路將她送往神祇的身邊。


    神官深深叩拜,不敢抬頭,暗中鬆了口氣。


    完成了老板任務的社畜神官放心下來,但尤莉即將遭遇的事情就不怎麽樂觀了。


    “很好。”


    捏著她後頸皮的神祇將四腳胡亂扒拉的小貓咪拎了起來,冷冷地與尤莉平視。


    “是知道我會發怒,所以就直接消失四十年?”


    怎麽就四十年了?


    “喵喵喵!”


    橘貓莉莉激動表示,她冤枉!她是有原因的!


    “在聽你的解釋之前,你需要得到應得的懲罰。”


    創世神完全不聽尤莉的辯解,他冷著臉,顯然一副生氣至極的模樣。


    尤莉本來還想要撒個嬌喵喵兩聲蒙混過關,可一對上他無情又冷酷的灰藍色眼眸,他眼底眸光像是摻了冰渣,銳利又冷酷,尤莉在他麵前就好像被教導主任逮住的逃課學生,隻能委委屈屈垂下眼尾,可憐地嗷嗚一聲。


    ——懲罰可以,不、不許打人哦!


    卡厄斯仍冷著臉,語調也生疏無情:


    “你還和我談條件?”


    原本歡歡喜喜來找男朋友的尤莉,一下就像被澆了盆冷水。


    ……那麽凶幹什麽?


    她也是才知道,她離開的四天晚上,在這裏的時間竟然已經過去了四十年那麽久。


    可這也不是她能控製的啊。


    她在外麵,既要尋找黑暗神,又要處理卡塔西斯的公務,還要想辦法與光明神博弈,她為了見他,也已經很努力了啊!


    尤莉不吭聲,就連懸空的四隻爪子也不掙紮了,直勾勾地盯著卡厄斯看。


    湛藍色的小圓眼淚汪汪的,偏偏看起來倔強又固執,一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我不說”的可憐勁。


    卡厄斯見她這模樣,竟然有些氣急反笑。


    “……你委屈什麽?”


    小橘貓眨眨眼,生悶氣似的偏過頭。


    於是卡厄斯將她放到膝上,又換了個姿勢,托著她的兩條前腿將她抱了起來,麵對麵地盯著她道:


    “這是你第二次突然消失了,你到底是什麽人?如果這次你還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你就一直保持著貓的模樣吧。”


    ——保持就保持!有什麽大不了的!過幾個小時我又是一條好漢!


    脾氣很大的小貓咪倔強地歪過頭,不肯看他。


    如果換做是以前,尤莉絕沒有這樣容易生氣,可和卡厄斯在一起之後,她就像是被溫水煮青蛙一樣,以前沒有人包容,沒有人在乎的那些小心思,都習慣在卡厄斯的麵前無理的攤開。


    以前能忍受的小委屈,在他的麵前,總是忍不住表露出來。


    “過幾個小時?”卡厄斯原本緩和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連聲音裏都仿佛夾著冰碴,“這一次你又打算消失多久?五十年?一百年?還是……打算永遠消失?”


    尤莉忽然一頓。


    她抬起頭,看向神座之上的宇宙虛空,頭頂星河遼闊,銀河璀璨,美得不可思議。


    但在剛才卡厄斯說出那番話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了一陣奇怪的晃動。


    尤莉想問卡厄斯是否感覺到這種震動,然而對上他的視線,卻發現他全神貫注地隻盯著她的雙目,眼底有怒火燃燒。


    剛才的動靜,顯然隻有尤莉能感覺到。


    ……所以,是他的神格受到了情緒的觸動嗎?


    尤莉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如果真的是讓他傷心難過,才能觸動他的情緒,將他從沉睡中喚醒的話,尤莉覺得這對於自己真的是一件太難完成的任務了。


    辦不到的。


    她舍不得的。


    ——嗚嗚嗚嗚。


    卡厄斯還在為尤莉的話所生氣,沒想到下一秒,剛才還一臉倔強的小貓咪忽然捧住了他的臉,用濕漉漉的小鼻子瘋狂地蹭蹭他的臉,眷戀地在他的身上撒嬌。


    “……幹什麽。”


    他的語氣聽上去似乎還是有些嫌棄,但托住尤莉的手已經鬆開,任由她扒拉著自己的胸膛,窩在他的頸窩裏蹭來蹭去。


    毛茸茸的小腦袋力道很輕,蹭到敏感處時還有些略微的癢。


    “好了。”卡厄斯將她扒拉下來,“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但在尤莉聽不見的心底,他輕輕地歎了聲氣。


    他沒法對她生氣。


    絕無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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