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之上,眾人都在等著陛下的到來。


    冬至夜宴,從來都是先在麟德殿宴請朝臣,再在清暉閣舉行內宴。


    清輝閣內一切都安排好了,隻待聖駕。


    照著先前的管慣例,穆染應是坐在左左下首的,右下首乃李太妃。


    可今日卻不同,許是陛下特意吩咐了,今日長公主竟坐下了下方,而禦座兩邊分別是李太妃同李靜涵。


    這樣的安排眾人卻都不覺得奇怪。


    蓋因這些日子來,陛下準備冊封李靜涵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個皇城。


    在場的幾位公主雖不常入宮,可也知道這消息。


    而桓親王則因著是陛下手足之中同陛下關係稍好些的,自然也聽得說了此事。


    唯獨不怎麽清楚情況的,便是被桓親王硬邀著來參加宮宴的小翁主。


    她原本是不想來的。


    這宮宴實則有內宴的性質,照理來說她不應在內,隻是在這之前桓親王一再地邀她。


    小翁主被煩得沒了辦法,才隨口說了句,隻要陛下同意,她就去。


    原想著陛下應當不會應下這有些荒唐的要求,可誰知昨日便有桓親王府的小廝去她府上,說天子已經應允了這要求,讓她屆時準時赴宴。


    這結果是褚師黛萬萬沒料到的。


    於是沒了辦法,自己應下的事,便隻能照著約定前來。


    原本桓親王見了她正想上前攀談幾句,可不料對方隻是看了她一眼,接著便徑直往前方的長公主那邊走去。


    接著桓親王就見小翁主說著說著便在長公主身邊落座了。


    絲毫沒有要同他說話的打算。


    心知對方近些日子隻怕不太想瞧見自己,於是桓親王也沒硬往跟前湊,隻是轉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


    其餘幾位公主來的也早,而國夫人原本應當坐在後方的,可也不知如何安排的,眼下她竟正好同長公主坐了個對麵。


    陛下因著前朝外宴尚未結束,所以還未來。可不知李太妃那邊又是出了什麽岔子,竟也沒來。


    連帶著的,還有李靜涵。


    這清暉閣雖大,可坐的人卻少,再加上眾人都是知道原因的,因此在李太妃她二人沒來前,那幾個公主便耐不住性子,悄悄低聲耳語起來。


    聲音不大,叫人聽得也不真切,可坐在穆染旁邊的小翁主見了便心生好奇。


    “殿下。”她身子稍稍往旁邊一歪,低聲問了句,“她們在說什麽啊?”


    穆染看了對麵的幾個公主一眼。


    “怕是在說陛下今日要冊封李靜涵一事。”


    冊封李靜涵?


    褚師黛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陛下要納她為妃??”她的聲音不由地高了一些,在發現旁人都往她這兒看過來後,便趕緊收了聲,半刻後才再次壓著聲音道,“什麽時候的事,我竟都未聽說過?”


    穆染便簡單同她說了幾句,結果褚師黛愈發震驚了。


    “陛下果真看上了那個虛偽做作的女人??”


    穆染原本沒上心,不過是因著她問了才簡單同她解釋幾句,未料到她竟直接脫口而出這樣的話,不由地看了她一眼:“你似乎對她很有意見?”


    一般這種情況下被忽地問了這麽一句,人下意識就會否認說不是,可偏偏小翁主的想法同旁人不一樣。


    “自然。”她道,“我一直都很不喜歡她。”


    她言語之間帶著對李靜涵的不滿,顯然當初在宮內的時候,對方給她留下的印象十分不好。


    細想想倒也正常,畢竟當初她怎麽說也算是為著李靜涵才會被旁的貴女所傷,結果李靜涵竟不說出麵阻攔,事後更是連一句關心多謝的話都沒同她說。


    單是這事,便足以叫小翁主記一輩子。


    “殿下。”她想著,便又開口問穆染,“那李靜涵今日果真要受封?”


    顯然,在小翁主的心中,當今天子並非那樣膚淺的人。


    李靜涵的確頗有姿色,整個人瞧上去又有中弱柳扶風的氣質,可那都又如何?


    身為天子,身邊最不缺的便是美人。


    先前那些個待選的家人子們,又有哪個容貌是比不上李靜涵的?


    更不必說這宮中還有個長公主。


    不是褚師黛帶著偏見,而是在她看來,李靜涵同長公主相比,完全就是天上地下。


    褚師黛長得這樣大,見過的唯獨讓她覺得驚豔卻之中念念不忘的,便唯有長公主一人。


    旁人再貌美也隻是凡人之姿。


    可長公主的容貌,如遠山寒雪,捉摸不透,卻隻消一眼便能永遠留在心間。


    這也是小翁主這樣親近穆染的原因。


    畢竟天底下,誰人不愛美人呢?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明明自己皇姐便是這樣的仙姿玉色了,陛下看了這麽些年眼光竟還沒變高,眼下竟會想要冊封李靜涵那個姿色尚過得去,但性子卻虛偽做作的女人。


    陛下的眼光隻怕不太好。


    這句話她沒說出來,隻是自己在心中略想了想。


    而穆染聽了她的問題後卻沒確切回答,隻是說了句:“先前陛下是有這意思,且等著瞧吧,你倒也不必如此激動。”


    穆染隻是見了她這副反應,若是知道了眼前的人究竟是如何想的,隻怕都要覺得好笑。


    兩人正說著,便聽得說李太妃來了,還帶著李靜涵一道。


    這清暉閣內的人原本都在說著李靜涵的事,眼下正主來了,當著麵議論別人總歸不好,因而便都不約而同地止了聲。


    偌大一個清暉閣,霎時間便安靜下來。


    而後李太妃便帶著李靜涵入了殿。


    在坐的都是先帝的皇嗣,除了小翁主一人。


    李太妃雖隻是個太妃,可當初先帝未薨逝前,這些皇子皇女們見了庶母也是要見禮的。


    因此當李太妃入殿後,眾人便都起了身。


    包括穆染。


    隻是她不似旁人那樣見禮,隻是同先前寒食宴一般,就那樣安靜站著。


    和她一樣的還有桓親王。


    隻因眼下身有實爵的唯有他二人,旁人都隻是冊封了個名號罷了。


    至於小翁主,原本是不想見禮的。


    倒也不是她對太妃有什麽意見,隻是因著她瞧見了跟在李太妃身後的李靜涵。


    這場景便叫她想起當初李太妃辦的那場寒食宴。


    那回的李靜涵也是如眼下這般,跟著李太妃一道,心安理得地受了所有人的見禮。


    小翁主不喜歡她,自然不想見禮,可身旁的長公主卻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任性。


    她這才不情不願地同旁人一般福身見了個禮。


    接著微微抬頭,果真見那李靜涵又是一副心安理得受著的模樣。


    心中不由地愈發不喜這人。


    雖則陛下先前下了令說今日冊封,可到底還不是宮嬪,竟也好意思受在場這些公主的禮。


    難道就沒發現那幾個公主麵上的神情都不太好看了嗎?


    李靜涵其實發現了。


    可即將被冊封的喜悅掩蓋了眼下所有的不對,她甚至都沒多想為何宮宴之上會有百納的翁主,還有衛國公夫人在場。


    她隻是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要走向心中所想的那步了。


    身為天子宮嬪,外命婦見了她全都要見禮,這是規矩。


    今日隻是這麽幾個公主,日後便會是所有外命婦,再之後……便是大魏的子民。


    她的心思越發飄遠,根本沒有發現那幾個公主眼中對她的不滿。


    而隨著自己姑母去了上首兩旁的位置落座後,她這心思便愈發上升。


    畢竟這種宮宴的座次不是能隨意安排的。


    原本自己這位置應當是屬於長公主的。


    可眼下對方坐在下首,而她同姑母一道,分別坐在了兩側,中間便是陛下的位置。


    這顯然是有意安排。


    李靜涵愈發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若隻是那些個低位的品軼,陛下不會如此大費周章地安排這些。


    今日冊封,她的封位隻怕不會低。


    思及此,李靜涵整個人心中都有抑製不住的激動湧出,可又不能明著展露出來,隻能壓抑著,可眼中的情緒卻藏不住,那股傲意一直流露出來。


    她這模樣落在小翁主眼中便又是一聲嗤笑。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眼下就是要封後 ,眼裏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這聲音並不大,恰好夠坐在她身邊的長公主聽見。


    “想的多了自然以為該是如此。”穆染徐徐說了句,爾後提醒小翁主道,“如今是宮宴,本宮知你心中不快,但有些話該說不該說,你自己應當有數。”


    天子後位一事,不是能隨意置喙的。


    小翁主這才有些不怎麽情願地應了句,收回視線時,恰好撞見一直看著她這邊的桓親王。


    桓親王見她終於看向自己,唇邊便帶上一抹輕快的笑意,顯然在同她打招呼。


    可褚師黛卻並未理會對方,隻是直接收回視線,接著不再往那邊瞧。


    對麵的桓親王見狀先是一愣,接著搖搖頭,顯然有些無奈。


    這一幕恰好落入穆染的眼中,她看了看身邊的人,又看了看已經收回眼神的桓親王,幽深的雙眸之中霎時有什麽東西閃過。


    李太妃來了後,便是真的隻差陛下一人了。


    有尚食局的女史擔心貴人們坐著無趣,便一再地端了些做工精致,口味精巧的點心上來,以供貴人們打發時間。


    而李太妃因著剛來,原本放在麵前氈案之上的那盞茶早已不適合再喝,便有知機的小宮娥去將那蓋碗端走,接著半刻後便換了新的來。


    新端上來的蓋碗精致好看,嫩綠色的葉子在影青的杯盞之中緩緩舒展,杯蓋拿起的瞬間,氤氳的熱氣伴著茶葉的清香一點點飄散出來,輕輕一嗅,便能讓人感覺到那茶水之宗清新而雅致的獨特香味。


    十分怡人。


    李太妃並非喜歡飲茶的人。


    她日常之中也甚少飲茶,雖平日會有宮人泡了茶水來,可她喝的時候倒少。


    可眼下跟前這蓋碗之中的茶卻不知是什麽做的,味道十分好聞,以至於她掀開蓋子之後下意識輕啜了口。


    不是想象中厚重而黏稠的感覺,反而帶著些清爽,茶水入喉的瞬間沒有一絲苦澀,因著沏茶的水是尚好的,故而咽下的瞬間喉間沒有澀意,反倒是柔滑而順暢。待將口中全部的茶水徹底吞咽下腹後不久,那濃鬱的回甘便從舌根散發出來,很快蔓延至整個舌麵乃至唇間內壁。


    於是李太妃便低頭又喝了一口。


    沒發現一直看著她的李靜涵因為她的舉動而顯得有些訝異。


    李靜涵是知道自己姑母不愛喝茶的,因此當對方一盞茶連著喝了兩口時,自然覺得驚愕。


    尤其是當她端起了自己跟前那杯也是剛換了新的來的蓋碗。


    輕啜一口後,確實口感極佳,但也沒到那種讓人立刻便想飲第二口的地步。


    可看著姑母的模樣,這茶似乎是特別好喝?


    正當李靜涵不解時,卻聽得清暉閣外的內侍高聲唱和,顯然是陛下到了。


    這下整個殿內的人便不隻是起身這樣簡單了,全都站起後,從自己跟前的氈案繞出,接著都走到殿中央,然後行大禮。


    很快,換了白紗帽的陛下由外入內,接著在一聲聲“陛下大安”聲中,徑直略過眾人往上首去。


    在經過穆染身邊時,他微微低頭看了眼。


    恰好此時穆染似是感知到什麽,便也抬頭,兩人視線霎時對上。


    “……”穆宴張口,無聲說了兩個字,接著才轉過頭走了上去。


    待聽得天子在上首落座後,又叫眾人起身,原本見禮的人才站了起來,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穆染落座後,纖細的指尖在跟前的氈案上一點點摩挲著。


    她自然是看懂了方才穆宴同她說的話。


    對方跟她說“放心”。


    想來及至眼下,原本計劃好的一切都沒有出紕漏。


    思及此,她微微抬頭,看了眼自打陛下出現便麵帶羞意的李靜涵。


    對方的雙頰之處隱隱有薄紅顯露,微微垂下的眼眸上羽睫輕顫,紅唇輕咬,身子微側,似是想要看上首的帝王,可又不敢直白地瞧,隻能含羞帶怯地將自己忐忑的心思顯露出來。


    她這模樣不隻是穆染瞧見了,在做的人幾乎都看見了。


    旁人如何且不說,倒是小翁主略瞥了一眼,接著便收回視線,再不想看對方這副矯揉造作的模樣。


    李靜涵原以為陛下不會這樣快便提及冊封一事,畢竟今日是宮宴,應當要寫說些其它的。


    可誰知陛下落座後不久,也沒同在場的人說幾句,隻是簡單問了桓親王一些話,接著便忽地道:“朕原是下了旨,今日本有一場冊封禮的。”他聲音低沉,緩緩道,“原是想著,登基一年多,後宮始終空懸,若是能有合適的人,便也好先封了,如此朝臣們也少些話說。”


    “李靜涵乃太妃之內侄女,性子溫柔賢淑,容貌才情上佳,原就是殿選備選家人子,如今又在宮中待了這麽些時日,乃最好的人選。”


    “朕自來想去許久,才下了旨,原是打算封李靜涵為四妃之一的。”


    他的聲音聽上去低沉緩慢,卻又不帶什麽情緒。


    原本李靜涵還因著陛下前麵的話而雙頰愈發紅了,放在氈案之下的手也在不停地攪著自己的衣裙,顯然有些緊張和期待。


    尤其是聽得陛下說她是最好的人選時,她連指尖都有些不自覺地輕顫起來。


    心跳更是一下快過一下,甚至腦子都有些空白起來。


    連帶著原先聽了姑母再三交代的那些話都一道忘幹淨了。


    可就當她心中的期待達到頂峰時,卻忽地聽見陛下說的那一句“原本是打算冊封四妃之一”。


    她雖緊張,可雙耳卻一直聽著陛下的言語,因此當聽見這劇時,她整個人忽地一愣。


    原本……?


    她不知道是自己聽錯了,還是陛下說錯了。


    什麽叫原本打算冊封她的?


    原本的意思,便是眼下不打算冊封了?


    可是為什麽?


    她自認這些日子一直都好好的,包括今日之前,她都還去過紫宸殿麵聖,並未發現有任何不對。


    而六尚局那邊她也時常派人打聽著,說是都在準備著她今日的冊封禮。


    可她期待了這麽就,就當以為自己終於要成功時,陛下卻說了是原本打算冊封她?


    若非眼下如此多的人,李靜涵隻怕都按捺不住要問了。


    可正是因著人多,她才最終壓製住了自己的心思,強忍著不開口。


    與此同時,陛下的話還在繼續。


    “六尚局那邊朕早先便吩咐了,叫準備著今日的冊封禮,可未料到,在這段時日裏,朕竟聽得了一個流傳甚廣的流言。”


    他這話一說出來,讓原本還百思不得其解的李靜涵霎時白了麵容。


    她萬萬沒想到,陛下竟會在今日將此事說出來。


    且是當著這樣多人的麵前。


    “陛下——”她下意識轉身看向上首的人,想求對方不要說出,可被對方不帶情緒的黑色雙目睨了一眼,頓時失了所有的聲音。


    她原本以為經了這些日子,陛下待她應當是有些情誼的,否則為何要下令冊封她?


    可剛剛那一眼,且讓她忽然意識到,也許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陛下的雙目中,沒有絲毫溫度,看著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毫無生氣的人。


    不知為何,李靜涵忽地感覺到心中一涼。


    極度不好的預感忽然騰生而出。


    在場的人雖不是人人都聽過那流言,可到底也有曾耳聞過的,先前一直沒說出來不過是因著過於敏感而不敢輕易開口。


    可眼下聽得陛下主動提起,自然心中都暗自猜想著是不是自己所聽的那樣。


    而下一刻,陛下冷岑岑的聲音響起。


    “朕今日聽得說,宮中皆傳朕非先帝同先太後所出,實則是國夫人之子。”


    他說著,便又接了句。


    “且這傳言,還是從慈安殿中傳出的。”


    此言一出,有兩三個沒聽過這傳言的公主都愣了愣,而李靜涵更是指尖掐入自己掌心之中,也顧不得其它,忙起身匆匆到了下首接著行大禮。


    “陛下明察!”她的聲音急切道,“此言實乃無稽之談,妾從未聽過,又怎會是從慈安殿中傳出?”


    李靜涵實在還是年輕,不知要如何辯解,且因著心中一急,連先按兵不動,隨機應變都未想到,便徑直出來分辨。


    而說出的話卻又極為蒼白無力。


    以至於上首的天子聽後,沉沉的笑了一聲,卻不帶任何情緒。


    “你未聽過?”天子的聲音輕緩,卻也沒同她多糾結,隻是轉而問了身邊一直沒開口的李太妃一句,“那朕便問太妃一句,可聽過這傳言?”


    李靜涵自然以為自己姑母會同她一樣說不知,可陛下說完後許久,她都沒聽見上首有動靜,心中不知想到什麽,忽地緊張起來。


    而就在她狠狠咬著下唇,期待著不要發生意外時,忽然響起的聲音打碎了她所有念想。


    “——你這個贗品,有什麽資格問我!”


    聽得這話時,李靜涵心中咯噔一下,頓時意識到,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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