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滿心期待的眼神縮了回去,問誰不好,非要問周渡。


    這不是等同把心窩子捧在他麵前給他紮麽。


    輕輕抿抿唇,低下頭不再看周渡,而是認真想了想。


    他是真的很需要錢。


    這些年他和小舅舅在桃源村也沒積攢下什麽家業,每日過著掙一分花一分的日子,從不曾去主動謀算未來。


    小舅舅是因為還沉淪在過去,所以不想去想,而他則是因為太小,不知事。


    年複一年,他也從最初的懵懂無知,逐漸長大,也慢慢擺脫過往的束縛,往後他總是要活著,承擔照顧小舅舅的責任,所以錢很重要。


    至於周渡說得累,人活在世間哪有不累的,相比起其他,身體上的勞累又算得了什麽。


    打定主意後,沈溪收起心神,朝趙榮笑道:“那就麻煩趙管家幫忙舉薦了。”


    趙榮見沈溪應下,也是滿臉笑容:“說這話見外了不是,你廚藝好,連我們府上的兩位大廚都對你讚賞有佳,安陽鎮恐怕也找不出比你廚藝還要好的廚子了,沒準我舉薦你,還能得到主家的獎賞呢。”


    沈溪與府上兩位大廚比試廚藝的事,他也知曉,很是看好他。


    沈溪微微一笑,也不得意:“能夠得到趙府的認可我已經很知足了,不敢自滿,安陽鎮上的其餘廚子都各有各的特色,我隻是碰巧在做酒席上有些天賦罷了。”


    趙榮見沈溪話說得滴水不漏,當下對他的好感又加重了幾分,有真本事又很會做人的人在哪兒都能混得風生水起,笑了笑道:“就這樣說定了,過幾日有了消息,我托人去桃源村告知你。”


    沈溪自是滿口答應。


    周渡見沈溪應下,眼底閃過一縷不悅,剛想開口說他不是這個意思,話到嘴邊又立即止住。


    他與沈溪不過是相識一場,沒有身份也沒有資格去幹預沈溪的決定,所以他很識趣地閉住了嘴巴。


    沈溪與趙榮說完,轉身看見站在一旁默默等他的周渡,臉上又堆起欽慕的笑意,滿是誇讚道:“周渡,你可真厲害。”


    周渡抬腳往牛車的方向走:“哪裏厲害。”


    沈溪跟上他的腳步,詳細誇讚道:“別人都打不到對雁,你能打到就是很厲害啊。”


    周渡抿唇,這算什麽厲害,他不過是看兩隻雁並排在一起,出箭的時候圖了個方便,誰知道它們本就是一對的。


    沈溪誇讚完周渡,又忍不住感歎道:“說起來,這位趙府的客人也還真是深情。”


    周渡頓了頓,問道:“怎麽說。”


    沈溪坐上牛車,跟羅福說了聲去藥鋪後,才慢慢與周渡說道:“大雁一生隻有一個伴侶,若伴侶遭遇不測的話,另一隻就算不殉情也不會再娶了,這位客人如此大費周章地也要尋一對雁才肯下聘,想必是愛極了對方。”


    沈溪說話間語氣裏帶著幾分憧憬。


    周渡扯了扯唇角,頗有些不屑:“送對雁就算是深情了?”


    隻要他想,他可以給桃源村每位姑娘送上一對大雁,他是不是也對她們每一位都愛極了。


    沈溪想了想道:“至少他肯為了這段婚姻去花心思,好些人家下聘想著這雁在婚後都是要放飛的,並不關心它們是否是一對的,一個連聘雁都如此重視的人,對人也肯定差不到哪兒去,何況聽趙管家的意思,這位客人不僅要在聘雁上花心思,像婚宴等,一一都是要用最好的,我若是他的另一半,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感動死了。”


    周渡見他越說越過分,沒忍住駁了他:“他這不叫花心思,他這叫花錢。”


    沒有錢,他拿什麽來搞這些心思。


    沈溪驟然間被噎,張了張唇想要反駁,卻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反駁周渡的話來,而且他心裏竟然隱隱約約也升起一股認同感來,真是奇了怪了。


    牛車到了藥鋪外,周渡從牛車上下去,幫沈溪取下他裝滿藥材的麻袋,見沈溪不說話了,想了想又道:“而且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沈溪跟著周渡往藥鋪走:“什麽話。”


    周渡來到藥鋪前,放下手中的麻袋,不疾不徐道了一句:“秀恩愛,死得快。”


    沈溪嘴巴微微張開,覺得周渡不愧是周渡,居然連這樣損的話也說得出口。


    “還賣不賣藥材?”


    他們兩人站在藥鋪門前,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藥鋪夥計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出言問道。


    “賣賣賣。”沈溪回神,忙把藥材提過去,讓夥計逐一清點。


    藥鋪夥計清點完藥材後,從櫃台的抽屜裏取出兩吊錢來與沈溪道:“不多不少,正好兩吊錢,你點點。”


    沈溪飛快數完銅板,找藥鋪夥計道:“是對的。”


    藥鋪夥計抬了抬手:“慢走。”


    從藥鋪出來,天色已經不早了,周渡問他:“回了?”


    沈溪腳步不停朝街道的另一方向而去:“還得去辦一件事。”


    兩人說著話,穿過街道,來到一家即將關門的書齋前。


    書齋的老板看見沈溪,忙把關了一半的店門又推開來,滿麵帶笑地迎了上來:“小溪,又來買書了啊。”


    沈溪手中還攥著從藥鋪得的兩吊錢,搖頭道:“我是來還債的。”


    “好好好,”書齋老板不管他是來幹什麽的都歡迎,迎著他們進了書齋,從櫃台裏取出一本厚厚的賬本,熟門熟路翻到沈溪欠款那頁,撥了撥算盤道,“還欠二兩銀。”


    沈溪把手中賣藥材所得的兩吊錢給了書齋老板,又從自己的荷包裏數了兩百個銅錢與他。


    書齋老板點清完後,臉上的笑意更甚了,捋了捋下巴下才蓄不久的胡須道:“最近書齋又搜羅到了一批新書,你可要看看。”


    沈溪抖抖荷包,裏麵隻剩下寥寥幾個銅板,碰在一起都不響了,朝書齋老板窘迫道:“不了,沒錢了。”


    書齋老板不甚在意道:“還可以賒賬嘛,你我相識多年,我還怕你賴賬不成。”


    沈溪有點心動,但一想到自己剛剛才下定決心要攢錢,現在就打破,未免也太不堅定了。


    咬咬唇,堅持道:“等下次有錢再說吧。”


    “好吧,”書齋老板也不請求,隻輕描淡寫道:“哎呀就是可惜了那幾本新搜羅到的《素食經》《佳釀錄》《五穀食譜》對了還收到一本手抄版的《朝.食記》。”


    結清了錢的沈溪帶著周渡就往店外走,一點都不為書齋老板的誘惑而所動,但就在他腿即將邁出店鋪門之時,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回過身來,帶著一點不可思議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書齋老板見沈溪停步,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又快速地重複了一遍:“我說,《素食經》《佳釀錄》……”


    沈溪立馬打斷他:“直接說最後一個。”


    書齋老板脫口而出:“手抄版的《朝.食錄》。”


    沈溪眼眸中閃過一抹極為複雜的情緒,有些期待又有些不期待地道:“就是它,我能看看嗎?”


    書齋老板與沈溪打交道多年,自是信得過他的:“可以,不過隻能看首頁,後麵的卻是不行。”


    沈溪點點頭:“規矩我知道的。”


    書齋老板去取了書來,說是書,其實就是一遝古老而又泛黃的紙遝,邊角都被人翻得起了皺。


    不僅沈溪就連周渡看到這本書的時候,都忍不住皺了皺眉。


    沈溪接過,忍著上麵難聞的氣味,翻開的第一頁。


    “朝聞父所錄,除夕夜,團年飯齋,母饞,父做百鳥朝鳳一菜,告知吾……”


    第一頁看完,沈溪下意識地想去翻頁,書齋老板立馬阻止:“可不能壞了規矩。”


    沈溪放下即將要翻頁的手,指尖在頁尾處輕輕摩挲了一下,帶著幾分眷念,而後朝書齋老板忐忑地問:“這書賣多少錢?”


    書齋老板見沈溪心動暗暗在袖中搓了搓手,麵上不動神色地報了個數字:“五十兩。”


    沈溪的心都差點跳了出來,太便宜了。


    前禦廚總管之女所記錄其父菜譜及心得,就算隻是一本手抄版,那也是有市無價之物,隨意放在任何一個普通人家家裏,都可做傳家寶一樣的存在,世世代代供奉起來,如今就跟大白菜似的就值這區區五十兩?


    隨即沈溪心頭又是一澀,可他現在連這區區五十兩的白菜錢都掏不起,他竟然還覺得便宜,果然最近有些飄了。


    沈溪想到先前書齋老板說的那一番話,心中又定了定神:“可賒賬?”


    “這……”書齋老板有些猶豫。


    此書是他在省城所收,賣書的是個破落戶,見他收書,神秘兮兮地從懷裏掏出這本書,說這是他們家的傳家寶食譜,價值千金,讓他開個價。


    他想能住在省城的人,就算現在破落了曾經也應該富裕過,家裏留下個傳家寶也不足為奇,找了廚子,試著做了首頁上的記錄的百鳥朝鳳一菜。


    菜譜上說,此菜不去雞的苦膽,結果做出來的菜苦澀無比,連咽都無法下咽,這哪裏是傳家寶食譜了,分明就是一本廢菜譜嘛。


    最後他看那破落戶家實是可憐給了十兩銀子,就當是做善事收了此書,反正此書看起來也有些年頭,回來潤潤色,沒準還能賣個十幾二十兩的回個本。


    書齋老板見沈溪心動了,也知他是個會做飯的,若是賒賬與他,待他回家翻開了此書最後發現書中的菜譜根本不行,到時候要退書,他豈不是連個本錢都不能回。


    故書齋老板猶豫完後,清了清嗓子開始道:“小溪啊,你看此書書頁就知道它是有些年頭的書了,且裏麵的內容對每個廚子來說都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我賣你五十兩是看在我們是老相識的份上,賣給別人就絕對不止這個價了,你若誠心要,我也不為難你,你先付個二三十兩,書你盡管拿走,剩下的錢等你有錢了再慢慢還也是一樣的。”


    沈溪微愣:“這麽好?”


    書齋老板又笑了笑:“你作為我們店的老顧客,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周渡一直在觀察書齋老板,由於人高,他一低眼就能看清書齋老板的所有神情,見他說話時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上揚,手也止不住地在衣袖裏動來就動去,就知道這人在忽悠小孩,不耐煩地抬腳就往門外走:“走了。”


    “哦,好。”雖然書齋老板說得很令人心動,但沈溪一摸自己的荷包,裏麵空空癟癟,別說是二三十兩銀子,就算是二三兩銀子他也掏不出,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他也沒辦法買下來。


    沈溪隻得依依不舍地將書還給書齋老板:“實在抱歉,囊中羞澀,這本書委實買不起。”


    說完他就追著周渡出了書齋大門。


    書齋老板捏著書傻了傻眼,望著沈溪周渡離去的背影,喃喃道:“誒,價格還有商量的餘地嘛。”


    可惜他話說晚了,周渡腿長,沒幾步就走出老遠,沈溪隻得小跑著才能追上周渡,哪裏還能夠聽到他的話。


    書齋老板隻得歎息一聲,把書放了回去,以期待下次忽悠其他人。


    沈溪跟周渡回了羅福停牛車的地方,坐在牛車上,他微微把氣息喘勻,腦子想的還是剛才那本書,手指無意識不停地攪著腰間的衣服帶子,臉上一副焦躁而又得不到解脫的無措模樣。


    周渡從未見過這樣的沈溪,蹙眉問道:“那本破書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啊,”沈溪沒想到周渡會突然問話,愣了一下,而後不知是在呢喃還是在自語,如蚊蠅般道了兩個字:“重要。”


    說完又把頭垂了下去,揉著自己的手腕,不知在想些什麽。


    周渡默了半晌:“重要就去買下來。”


    沈溪抬起頭來與周渡對視一眼,而後又低下去,輕輕晃頭,喪氣地說:“我沒有錢。”


    雖然僅僅隻有一瞬,但周渡也看清了他的眼,他眼中光芒盡失,黑眸裏沁滿了死寂,猶如明珠蒙塵般使人難受。


    不知為何,周渡也覺得自己的心被紮了一下,刺疼刺疼的。


    他取出賣雁所得的三十兩銀子遞在沈溪麵前,淡漠道:“我可以把錢借給你。”


    沈溪看著周渡遞過來的銀子,直接怔住了。


    “但……”


    還不待周渡吐出下句,沈溪就知道他下句又要說一些不好的話,直接搶了他的錢,跳下牛車,向書齋的位置跑去,回頭朝周渡粲然一笑:“你放心,借了你的錢,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但我憑什麽借給你。”周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說出那句還未說完的話,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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