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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門微微睜大眼,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


    一柄長劍貫穿了他的胸膛,霜雪般的冷意在胸膛裏轟然炸開,如有實質的冰刺順著血脈流向四肢百骸,身體仿佛將要有無數尖刺破體而出。


    掌門無需思索這是來自誰的攻擊,因為在劍刃破胸而出後,他便認出了帶血劍刃上的銘文。


    這劍的主人他再熟悉不過。


    ——蘇素。


    這把名為晴雪的寶劍,是他贈予蘇素的拜師禮。


    “……為何?”


    他胸中血氣翻湧,若不是勉力用最後的靈力維持,隻怕開口就會是鮮血噴出。


    但這也隻是表麵糊弄的功夫罷了,掌門能感覺到,生機正在迅速離他而去,蘇素那一件衝著任何修道之人都共有的死穴心髒而去,一劍粉碎,不給他任何苟活翻盤機會。


    下手之重,充分表達了他最信任的這個小徒弟殺他的心思有多重。


    千言萬語湧到嘴邊,最終隻匯聚成了二字。


    為何?


    守一難以置信的神情,訴說著他對蘇素的背刺到底感到有多麽的失望憤怒。


    他似乎完全信任著這個弟子,因此才會輕易被她刺殺,此時更是表現出一副可笑而愚蠢的錯愕失望姿態。


    而一直表現得孝順盲從的蘇素,此時非但沒有躲開師父質疑憤慨的目光,反而細細端詳著對方麵龐。


    這是在做什麽?


    姚末同樣震驚難言,蘇素之前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任何人都覺得她是對掌門愚忠的工具人,然而此時卻翻臉比翻書還快?


    甚至還如此有反派風範,能愉悅欣賞來自掌門的這份痛苦怨恨?


    然而定睛看去,姚末卻覺得還是有些不對勁。


    畢竟蘇素如果是刻意隱藏心機隻待今日,那她此時應該悠然愉快的欣賞自己的勝利成果才是,怎麽表情看起來比掌門本人還要痛苦?


    “原來我是這樣期待的。”蘇素卻喃喃自語道。


    “隻是我的期待。”她再度重複一遍。


    但她這兩句話說出口,姚末便明白她為何會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了。


    想來蘇素在明白自己是如何看待師父後,終於幡然悔悟準備反手背刺,結果殺都殺了,掌門臨死前的表現卻又給她心裏捅了一刀。


    在她的背叛麵前,掌門露出了由衷感到憤怒失望的表情。


    這同樣說明在蘇素心中,至少掌門給她的感覺是真心待她疼愛她。


    回夢陣宛如一麵水鏡,完整地倒映出了蘇素所處的困境。


    她內心非常清楚掌門是怎樣一個人渣,卻又完整感受到了來自這個渣滓的愛。


    “是師父你教我的孝悌忠義,”蘇素輕聲說道,“您將我撿回來後,教我學了那麽多年,我不能將您所授之劍輕易踐踏拋棄。”


    蘇素不是什麽名門出身的高貴小姐,旁人聽她透露過隻言片語,以為她是掌門在雪地裏撿回去的,便傳言說這個相遇場景格外有分風雅。


    但隻有蘇素自己清楚他們相遇的真相。


    蘇素最初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除了父母外,還有個病重的爺爺。


    她排行老三,處於一個不如大姐受器重,又不如幼妹被憐惜的尷尬位置。


    而爹娘三天兩頭的吵架,父親整日酗酒浪蕩,母親獨自一人洗衣養家,除了五個兒女外,還要照顧重病臥床的公公,因此早早被風霜蹉跎消磨,少得可憐的母愛也盡數給了體弱多病的幼弟。


    根據父親喝醉後的言語來看,他們那個家之所以還能稱作為家,純粹是因為小弟的出生。


    正因此蘇素從未憎恨過小弟,甚至隱約感激著他。


    更何況她也不是被完全無視了的。爺爺雖然身體虛弱,但卻是個積極樂觀的愛笑老頭,對她們幾個孫女都很疼愛。


    而且大姐也是個非常溫柔細心的女孩,總能注意到被忽視的蘇素,然後盡其所能的補償安慰她,蘇素有時甚至覺得,大姐要比母親更像她的娘親。


    但日子姑且也這麽將就過著,蘇素是個容易知足的小丫頭。


    那時的她是個小悶葫蘆,隻是整日跟在大姐身後做跟屁蟲。


    直到重病纏身的爺爺無法熬過清貧的生活離世,父親終於喪失了最後的束縛,甚至就連弟弟在他也沒那麽被重視了,他從最初的夜不歸宿到兩日回一次家,四日回一次家……最後甚至有過半月回一次家。


    但沉默溫順的母親從未質問過他。


    於是就在蘇素六歲那年,父親拋妻棄子跟著個遊女私奔了。


    她的母親,那個懦弱而沒有主見的女人,第一次被迫思考起如何安排五個子女的未來。


    首先為了給當時發高燒體弱的弟弟治病,母親將十四歲的大姐嫁給了一個四十五歲的老光棍做媳婦。


    家裏得了兩百文錢,換做湯藥救了弟弟一命。


    來年冬天,大姐因難產死在了她居住的那間肮髒汙濁的窩棚裏。她哭著去找那最疼她的姐姐,卻被母親趕去給弟弟洗尿布。


    “阿姐死了啊!”她哭著問母親,“我要阿姐!”


    “你當我便不心疼了?!”母親蒼白著消瘦的麵頰,將木盆狠狠噸入她的懷中,“可你弟弟就不要活了麽?!去洗尿布!”


    於是無疾而終。


    蘇素隻能在晚上母親休息後,偷偷摸去阿姐葬身的亂葬崗,在墳頭上麵插了朵長姐生前最喜歡的小花。


    那花不知道什麽名字,蘇素日後也沒能找到。隻記得那是粉色的花,花瓣很柔軟,小小的一朵,和她姐姐一樣。


    同一年,因為弟弟要長身體補充營養,於是十二歲的二姐也被母親猶豫後賣掉了。


    性子倔強獨立的二姐被母親賣去了有名的聲色場所,她有次因為不堪忍受羞辱逃跑回家,卻被怕惹麻煩的母親立刻送了回去。


    然後第二天便傳出來消息,說二姐因為不聽話被鴇母失手打死了,一席草席子裹著屍體扔到了亂葬崗。


    母親額外得了鴇母一百文錢作為安撫費,因此在二姐死後還時時提及二姐的好,說她懂事知道為家裏補貼。


    蘇素不知自己該說什麽,隻能在母親說那些懷念二姐的話時,默默別開了視線。


    又過了一年,幼妹也死了。


    那年大旱,人都沒吃的,於是已經成為家中長姐的蘇素必須每日跋涉數十裏,艱難的在土地裏扒拉求食。


    娘親身體越來越差,她必須幫助娘親分擔壓力,撫養年幼的弟弟妹妹。


    然而當蘇素跋涉翌日好不容易挖到幾根瘦巴巴的海根,小心翼翼地藏在懷裏,想著總算可以叫弟弟妹妹吃點幹的了,回去卻怎麽也找不到幼妹的身影。


    那三日,家裏吃上了肉湯。


    但蘇素沒吃。


    她看見肉湯的下一秒,便麵色大變,然後幹嘔。


    最終隻能由母親和弟弟無奈享用了那頓美餐。


    直到十歲那年,她成了蘇家最有出息的女兒


    母親用她向巫婆足足換了十兩銀子。


    這比將貌美的三女賣給富人做妾或者秦樓楚館都要劃算的多。


    送別她的時候,娘親格外掉了幾滴淚,還要她聽巫婆的話,日後過上好日子來找她們。


    蘇素最初也以為那巫婆是個什麽老鴇,高價買她是要她做人侍妾。


    結果直到被捆上鐵鏈綁上火刑架時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天生靈體,因此被這邪道巫婆買來做活煉祭品。


    原本她的一生也就該這樣了。


    蘇素麵無表情地看著腳邊狂舞的火焰,黑發被火浪炙烤得卷曲。當時就連那巫婆都被她的表現震驚,說她莫不是被嚇傻了。


    可事實上,蘇素隻是覺得疲倦,且真的沒必要。


    她徹底成了舉目無親無家可歸之人。


    應該說,在幼妹失蹤的那一日,她的母親與弟弟便都算是一同死在那次大災裏了。


    但也正是那日,即將被燒死的她遇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的師父。


    蘇素從未見過有如此華貴氣度的仙君,她甚至覺得,哪怕是傳說中的大羅金仙,隻怕也不過如此了。


    和藹,慈祥,溫暖,善良。


    世間一切的溫柔詞匯都適用於他。


    怎會有如此高尚完美的人?


    蘇素想到。


    也正是這位老人,溫和地告訴她,哭泣是不錯的發泄方式。


    蘇素聞言恍惚想到,似乎在大姐死後,她便再沒哭過了。


    她甚至已經忘記了該如何哭泣。


    在過去的十年裏,她過得還不如根狗尾巴草。不敢大聲放鬆的笑,不敢抽泣肆意地哭,隻是悄悄地坐在那裏,被人戳一下了,就悄悄的搖一搖。


    可在那時,聽到老人的話,她忽然就掉了眼淚。


    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得老人隻能無奈地將她帶回仙門暫且安置。


    那天有許多人都來迎接他的回歸,為首的是個錦衣華服的俊美少年。


    她聽到那個少年恭敬地稱呼他為


    【師父】


    後來她便成了掌門的小弟子。


    在她拜入師門時,掌門贈予她一柄名為晴雪的寶劍。


    老者嚴肅的看著她,語氣平和而莊重:“唯願你學會我平生所悟之劍,斬盡邪煞,滌蕩人間,不負天玄宗嫡傳弟子之名。”


    斬盡邪祟,滌蕩人間。


    這是師父傳授給她的劍,蘇素未有一日敢忘。


    在天玄宗她學會了笑,學會了哭,學會了成為一個出眾而耀眼的美麗姑娘。


    她有了和藹正派的師父,有了俊美溫柔的師兄,有了真摯誠懇的朋友……有了新的家。


    蘇素曾以為這是天道給予她苦難童年的補償,後來才知道,那隻是給她一份支撐她在之後漫長黑夜中苦苦煎熬的安慰劑罷了。


    ——因為她的師父,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渡劫之日便已然死去。


    自此,長夜難明。


    “這便是我從師父您那裏所學之劍。”她拔出長劍,帶出一捧血花,神色言行仍然恭順有禮,“您看可還合眼?”


    斬盡邪祟,滌蕩人間。


    這是晴雪的使命。


    掙紮沉淪了這麽多年年,她理應給予這把為她鍾愛的本命劍一個應有的結局。、“……不錯。”掌門艱難吐出一個詞,隨後露出苦澀微笑,“你長進了,蘇蘇。”


    蘇素注視著師父的麵龐,卻無聲搖了搖頭。


    這般說話後,便更顯得虛假了。


    這句話她等了近十年,但師父從未對她說過。


    容氏族滅後,她閉關入劍閣,師父偶爾會用掌門權限來看她,可兩人隻是相顧無言罷了。


    所以也隻有在夢中,師父才會對她露出如此真切的笑容。


    也隻有在夢中,師父才會諒解她的選擇。


    她的師父早已死去,如今見到的,隻是當日幻影。


    她在這虛構幻境中折騰跳脫這麽久,屬實滑稽可憐,如今也是時候做出選擇,結束這可笑的一切。


    正如回夢陣陣中所注批語。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猶恐相逢是夢中。


    猶恐相逢……是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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