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幾日,到了除夕。


    依照慣例,除夕這日都忙得很,妃嬪們早起便要去向太後太妃們問安,而後就是回宮準備赴晚上的宮宴。這宮宴設在含元殿,除卻宮中嬪妃外,朝臣、宗親也有不少到場。嬪妃與他們之間隔著九階和珠簾,宏偉的殿中宴席氣勢雖足,禮數也多。


    這樣的宴席直讓太後覺得沒趣兒,每每都避了不來。今年更是在頤寧宮裏設了小宴,詔幾個孫兒孫女同去過節。皇帝聽聞之後,又讓嵐妃與端嬪也一道去陪伴太後。這旨意是在下午傳下來的,彼時相熟的幾位都剛梳妝妥當,正聚在嵐妃宮裏,原想著一會兒好結伴去含元殿,這旨意一道,嵐妃倒突然躲了個清閑。


    眾人客客氣氣地送走了來傳話的禦前宦官,等他走遠了,佘賢儀就羨慕道:“含元殿的宴席頂沒意思的,臣妾若也能去頤寧宮躲著該多好。”


    嵐妃聽得直笑:“那也快生個女兒,讓她幫著你躲懶。”


    眾人好生笑了一場,又過了一會兒,眼瞧著時辰差不多了,就各自去赴各自的宴席。


    她們入殿之時殿中人還不多,但隨著開席漸近很快就熱鬧起來。顧清霜記得去年嬪妃之中到得最晚的是榮妃,今年卻是榮妃都到了,席上還空著一個位子。


    顧清霜一時沒想起那地方原該是誰,正巧婉婕妤與她席位近,便側首輕問:“婉姐姐,和容華旁邊空著的那一襲,是何人沒來?”


    婉婕妤定睛一瞧,也想了想才說:“是寧容華,皇次子生母。”


    一股古怪的直覺讓顧清霜皺了皺眉,俄而又聽婉婕妤道:“白日裏去太後那裏拜年還見過她,也沒見身體不適……怎的這會兒還不來?”


    二人一時都想不出端倪,因平日裏並無走動,也不好著人多去打聽。


    又過兩刻,天子降臨。九階上下眾人無不起身下拜,山呼萬歲之聲震耳欲聾。在他行上九階、向珠簾後走來時,顧清霜下意識地抬眸睃了眼,一時情不自禁地細品起了他的身姿。


    這個人,著實是好看的。尤其是身著玄色冠冕的時候,身材被勾勒得極是英俊挺拔。冕前的十二旒覆下來,遮住他的神情,愈發襯托威嚴。


    他至禦座前落座,風輕雲淡地道了聲“免禮”,殿中便又回蕩起謝恩之聲。待得眾人坐定,皇帝說了些賀年的場麵話,就開了席,殿中歌舞升平,席間觥籌交錯。


    嬪妃們不免都是要上前敬酒的,哪怕隻是淺酌兩口果酒,也要表一表心意。是以酒過三巡,便陸續有人有了微醺之意。這不妨事,含元殿兩旁的側殿早已準備妥當,可供眾人飲茶醒酒,若要更衣梳妝亦可。再不行,還可出去透透氣醒酒,隻消避著外臣,便也不違規矩。


    不知不覺,便已入了亥時。自亥時三刻,爆竹聲、煙火聲就在外麵陸陸續續響起來,時有五彩斑斕的光火照亮天際,又在絢麗之後迅速消散。


    等入了子時就是新的一年,宮宴便該散了。顧清霜直盼著宴席散得早些,她給兩位公主備了壓歲錢串,想要早些送去。


    子時,鍾聲撞響。殿中因此喧鬧了一陣,喧鬧之中,有宦官踏著未盡的鍾聲疾步入殿,匆匆行上九階,至禦座前一叩:“皇上……”


    皇帝目光落下,那宦官聲音裏有幾分瑟縮:“皇次子殿下……突發急症,似是不太好。”


    禦階之上倏然一靜,滿座嬪妃麵麵相覷。殿閣太大,禦階之下的朝臣倒沒聽見出了什麽事,之間皇帝忽而離席,疾步向外行去。


    不等他們拽住宮人問個所以然,嬪妃們也陸續出了殿,個個神情沉肅。


    含元殿乃是宮中三大殿中最大、也最靠前的一座,往後宮走頗要費些工夫。眾人一路都走得急,又靜得除卻腳步別無半分聲響,顧清霜便聽見那入殿稟話的宦官跟在禦駕前繼續說著:“原是去頤寧宮赴家宴,戌時三四刻的時候,太後娘娘看幾位皇子公主都困了,就說也不必死守子時,便直接散了席。嵐妃娘娘與端嬪娘子帶著兩位公主各自回了住處,兩位皇子由乳母帶回太妃那邊,也就過了……過了最多三刻工夫,皇次子殿下突然暈厥,抽搐不止。”


    聽得這症狀,蕭致眉心一跳。人群之中,婉婕妤小聲同顧清霜說:“這聽著像中毒。”


    又聽皇帝問:“可傳太醫了?”


    “傳了,傳了!”那宦官道,“恪太妃嚇得不行,立時就著人將幾位當值的太醫都傳了去。隻是暫還未敢驚擾太後,皇上您看……”


    蕭致沉息:“先不必驚擾。”


    而後便沒有別的話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寧壽宮趕。離宮門口尚有七八丈距離時,便已可聽見宮門內的忙碌嘈雜。待得踏入宮門,單看那一片燈火通明,也能嗅出情形著實不好。


    步入恪太妃所住的院落,守在門口的宦官一見聖駕親臨,忙疾步迎上。他欲見禮,聖駕卻顧不上駐足,甩下一句:“如何了?”


    那宦官又連忙爬起身,邊跟著邊回話:“殿下剛服了藥,暫且定住了。”


    這句話算是讓眾人都鬆了口氣,皇帝邁過門檻,一女子守在寢殿門口,聞得動靜回過身,怔了一怔,抽噎著下拜。


    顧清霜的視線自前頭的幾位宮嬪間穿過,落在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上。


    是寧容華,皇次子的生母。


    寧容華抽泣著叩首:“皇上,臣妾知道自己不該來,可臣妾……臣妾……”


    寧容華一咬唇:“臣妾自午後便心神不寧,到了傍晚更是喘不上氣。原道是自己病了,可誰知……誰知道……”她哭得一下子狠了起來,“臣妾寧可自己患病!”皇帝一喟,上前虛扶了一把:“予昔是你所生,沒什麽不該來。”


    說罷他便欲進殿,殿中卻正好又有人出來,步出門檻一抬頭,她很是滯了會兒,才俯身拜下去:“皇上聖安。”


    “晴妃也在?”皇帝啟唇,語中隱有幾分不快。


    接著,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注意到她手腕上纏著的白練,皇帝自然也是,眉頭鎖起:“手怎麽了?”


    “臣妾……”晴妃略微遲疑了一瞬,才如實稟道,“臣妾方才喝多了,出來醒酒,正碰上太醫往後宮敢,便問了問緣故。得知是皇次子急病,就過來看了看。當時寧容華還未到,臣妾聽太醫說……這樣的急症當以人血入藥一試,臣妾就……”


    她沒再說下去,緩了口氣,臉上有了笑容:“方才太醫說皇次子已脫險,皇上快進去看看吧。”


    殿中靜了靜,皇帝終是伸手扶了她。起身見她手腕微翻,白練下的血跡露出來,殷紅刺目,皇帝不禁口吻放緩:“這麽多宮人在,你何須……”


    “事出突然,臣妾一時顧不上。”晴妃帶著些局促笑道,“皇次子方才的情形實在嚇人,臣妾又正好瞧見桌上放著把小刀,就……”她咬一咬唇,“倒割得也不深,不打緊的。皇上去陪著皇次子吧,臣妾告退。”


    所謂賢惠體貼,也不過就是這般模樣了。


    言畢她一福,禮罷就匆匆要走。那一刹間,她卻忽而湧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哽咽,眼眶也隨之一紅,走得雖還是決絕,心中的委屈卻再清晰不過。


    顧清霜遙遙看著,隻覺這路數似曾相識。


    也是,她都知道皇帝吃這一套,晴妃入宮多年,豈有不懂的道理?


    皇帝不自覺地失神了一陣,又定住心,提步進了寢殿。


    榮妃轉過身,神情肅穆:“皇次子既已脫險,咱們便先不要多在這裏攪擾了,先都回去吧。”說著又看向寧容華,“容華若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


    寧容華趕忙搖頭:“有皇上在,皇次子自會無恙。臣妾也先回去了。”


    說罷她抹一抹眼淚,朝榮妃一福,便率先離開,頗有幾分決絕。


    眾人瞧著,皆不禁唏噓。雖知皇帝目下這樣安排是為了皇子們的平安著想,但母子硬生生分別,甚至為了避嫌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也著實讓人心疼。


    回懷瑾宮的路上,顧清霜一路無聲。采雙在她身側同行,待得沒有旁的宮嬪同路了,小聲道:“晴妃娘娘這是衝著皇次子去了,是不是?”


    顧清霜籲了口氣,點一點頭:“不然哪有這麽巧的事?”


    采雙又道:“那寧容華知不知情?”


    顧清霜沉吟良久:“這我一時也拿不準。”


    若不知情,那母子連心便是真的,寧容華日後若得知晴妃這樣害她的孩子,必定恨晴妃入骨,繼而成為扳倒晴妃的利器。


    可若知情……


    那這一位可比和容華的心思還要深多了。和容華先前那個大局雖也動了麝香這樣會致人小產的東西,但終究隻是做做樣子,料定東西送到柳雁跟前就會被察覺,根本沒真想讓柳雁用。


    換言之,和容華連旁人的孩子都不忍下手。而眼前出事的這一個,可是寧容華親生。


    .


    皇次子又安養了幾日,太醫才終於敢說他徹底脫了險。年初五時,皇帝下旨晉和容華、寧容華為婕妤,端嬪為容華,嵐妃沒有晉位,但娘家也給了封賞。


    年初六,沉寂已久的晴妃終於又被翻了牌子。


    這晚,顧清霜整宿難眠,一次次設想晴妃該是如何的婉轉承歡,又會說些什麽。


    倒不是拈酸吃醋,隻是自去年上元節她被迫投湖起,她們之間就已注定是要爭個你死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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